一周过去了。这一周还是枯燥的队列训练,赵小军还是有模有样地赖在床上,吴论的话少了许多,老是一个人呆着琢磨些什么。或许是会操之后的惩罚过于严厉,张永新这周一反常态地没有发一次火,反倒让四班的人心里发毛,不知道是暴风雨之后的平静,还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起来吧。”是个女人的声音。
“别闹了老妹儿,再给哥剥颗毛豆。”赵小军尚处于半梦半醒间,梦里他刚刚蒸完桑拿,正在老家街头的烧烤摊跟兄弟喝酒吹牛逼。
“起开!”女人的声音非常尖利,紧接着,一只大手猛然掀开被子,惊得赵小军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睛,眼前是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女人,身材异常魁梧,两只眼睛圆鼓鼓的像对铜铃。
“哥不是在做梦吧,这新兵连里还有女同志啊。”
“赶紧收拾收拾起床。”张永新说:“这是团卫生队的胡医生,指导员专门请她过来给你看病的。胡医生,你看他咋样?”
胡医生一把捏住赵小军半张脸,扭过来扭过去,看了半分钟,说道:“确实病得不轻,这样吧,先输几天液,我观察观察。”
接着对赵小军说:“小伙子,你的病情刻不容缓,给你三分钟把床铺收拾好,我在楼下等你,咱们赶紧输液。小张,你安排好人给他打饭,他没什么吃饭的时间。”
赵小军说:“啥,啥意思?”
胡医生说:“给你治病啊,你出了问题谁担待得起。”说完扭头走了。张永新把赵小军的军装扔在他脸上:“麻利点儿!”
张永新一走,沈原马上凑了过来:“我说赵垮,你们东北的老妹儿真不错,就这身板,小蜜兼保镖,大哥带出去是不是老有面儿了?”
赵小军说:“你山炮啊,就这样式的,大哥亲一口嘴不得扎破啊。我宁愿搂着吴卵也不敢搂她啊,是不是啊卵?”
吴论没接话,眼睛望着窗外,仿佛跟大家都不在一个次元。
“还在想昨天的事呢?别啊卵,我们真不怪你。”沈原走过来拍了拍吴论的肩膀。
“你们说什么呢。”吴论回过神来。
赵小军说:“组织上派这么个母夜叉来给哥治病,哥内心不安呐,卵你说哥该咋办啊?”
“那就好好瞧病吧,她又不能吃了你。”吴论又望向窗外,好像要把刚才断了的的思绪接上。沈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眼神聚焦在停在篮球场中央的一辆军用卡车上。驾驶舱里,一个老兵斜靠在座椅上,嘴上叼着根烟,两只脚搭在车窗上,闲适地晃着。
“羡慕吧?这就是老兵油子。我之前听人说,部队有四宝,瞎参谋烂干事,牛逼司机骚护士,今天一下把后两个都见着了,赵垮,今天便宜你个小丫挺了,能跟医生小姐姐独处一室,艳福齐天啊。”
赵小军一把抱住沈原的脖子,狠k了几下,吴论不耐烦地把两人扯开,问沈原:“你之前见过这司机吗?”
“见过啊,你来新兵连之前他就上山运过一次生活物资,后面还来过几次,都在早上,你都被变态拉去开小灶了。这么算下来,一周得来两次吧。”
“他是从哪儿来的呢?”
“这还用说,团部呗。”
“团部又在哪儿呢?”
“在县城啊,离这一两百公里呢。”
“猴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沈原突然像吞了一斤大便,支支吾吾地说:“就听别人提起过。”
“哪个别人?我们谁都没听说过,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我也不记得听谁提起过了,总之没错儿。”
赵小军说:“我觉得你心里有鬼啊,说说吧,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们丫烦不烦啊,我毕竟来自首都,搞的是TMT行业,信息优势懂不懂?三分钟快到了赵垮,赶紧麻利地去会医生小姐姐吧。诶,273又去哪儿了,这两天老见不着他。”
这天是中秋节,连里居然安排原地休息了一天,所有新兵原地自由活动,但一大早张若谷就没影儿了。此刻他正在山上跑步,心里全是那次会操后张永新带着全班跑一万米的身影,那次惩罚,包括陶云辉曹默这些老实人背地里都抱怨了几句张永新,只有他什么也没说,偷偷给自己定了个每天一万米的量。大家都不知道,被张永新深深刺激到的除了吴论,也还有他,他无法接受的是,张永新随随便便跑个一万米,跑完脸不红气不喘,而他为了跟上张永新却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他从小没在人前低过头,学习不用说了,永远都是第一,打篮球、跑步,虽然没怎么认真练过,都进了校队,如果不是学习成绩太好,省游泳队的教练早就把他招过去了,甚至连一直没什么兴趣的游戏,他都从没怵过谁。高二那年,班里打游戏逃学成风,班主任当着全班的面说:“有的同学自我感觉很良好,总觉得自己学习成绩不好是因为没用功,打游戏别人都打不过你。这样,我让张若谷今天回去练一下游戏,你们明天谁能打得过他,以后可以一直逃课,我保证不说你们一句。”班里还真有游戏高手不服气,结果第二天班主任搬了台电脑,张若谷用一个晚上练出来的拳皇碾压了所有在游戏厅呼风唤雨的同学。
“砰!”快要到达极点的时候,他突然跟人撞了个满怀。那人被他的惯性冲出去两米,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谁啊!”张若谷大吼。
那人正是吴论,他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土,准备开骂,看到张若谷脸上的怒气,十分惊讶:“你怎么了?”
“关你什么事!”张若谷稍微整了整衣服,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
吴论想,难不成觉得我让他受罚心里不舒坦?又觉得张若谷不是那种人。也懒得管他,径自沿着山路向前走去。这几周,他跟着董振俊和张永新,在这条山路上跑了不知多少次,今天是头一回能仔仔细细瞧瞧这山。
山上长满了弯弯曲曲的树,吴论在湖南老家从没见过,赵小军说这叫蒙古栎,叶子能养蚕,树干是做家具的好材料。群山之中是一条折来折去的河,宽窄不一,像被玩坏了的铁皮。顺着河流的方向,远处层层叠叠的也全是山,山上草木丛生,看不到一点有人居住的迹象。从这山里走出去会见到什么呢?那个一两百公里外的县城又在哪儿呢?
该不会是俄罗斯?吴论心中一凛,入伍之前,他听说过要去的部队离中俄边境不远,但到底有多远没人能说得出来。
张若谷此时又已经跑了一圈,看见吴论一个人对着远山发呆,他逐渐放慢了脚步,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刚才他一时情绪失控,怕再见面时会尴尬,决定等吴论走了再完成剩下的里程。
还在北大上学的时候,有一次古典文学教授跟张若谷闲聊,聊完了之后,那位穿着长衫的大胡子教授像三国时代名士品评人物一样,给张若谷留了句评语:“万物皆备于我”,这是《孟子》中形容君子的极高境界。跟张若谷接触不多的人,会觉得他处事淡然的性格是天性使然,但他为数不多的朋友都知道,这种平淡是因为绝对的自信。因为有自信,所以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让他惊慌失措,即便在聚集了全中国高智商怪胎的北大数学系,他也从没感觉自己比别人差。但来部队才不到一个月,他受到的刺激已经远远超出了此前二十年的人生。
论技能,新兵连的练习科目目前只是简单的队列动作和体能训练,但张永新在长跑上对他的碾压已是指数级的,他想起第一天测三公里时的情景,几个班长应该都没有使出全力,包括连长指导员。而之后还有四百米障碍、步兵战术等等,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心中生起一丝胆怯,并因为这种胆怯极度愤怒。
此外,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看不懂别人,尤其是吴论。这人每天蔫乎乎的,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对什么都很不屑,却有股莫名其妙的吸引力,让人总想跟他聊点什么。他总觉得,吴论现在的蛰伏是在等待,有一天他会做出常人不敢想象的惊人之举。这人骨子里有些非常锋利的东西,谁碰到都会被弄伤。
此时的吴论更加让他迷惑。他是个爱看山的人,却从没见过吴论这么个看法。身体不动,眼睛以极慢的速度均匀扫过,似乎在逐个像素的做扫描。看了十分钟之后,吴论换了个位置,又扫描了一遍,过了半个小时好不容易扫完,又开始低头长考,仿佛在参悟什么高深武功。思考了将近二十分钟,头才缓缓抬起来,眼睛极清极亮,像武侠小说中那种内功修为极其深厚的高手一般。
“吴论,你在干什么?”吴论刚准备拔脚往回走,张若谷终于忍不住叫住了他。
“看风景啊。”
“我从没见过人这么看风景的。”
吴论一笑:“骗你的,我对风景没兴趣,我刚才在跟自己打游戏。”
“什么打游戏?”
“想象东西两边山脚下各有一支军队,他们应该怎么对战。”
“谁赢了?”
吴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张若谷放眼望去,觉得满坑满谷地都是兵马。他试着像吴论一样想象着两只军队展开厮杀,正难解难分之际,突然十一点钟方向杀出一支奇兵,把东边的军队包了饺子。他觉得很奇怪,这支奇兵是怎么穿插进来的,定睛细看,才发现十一点钟方向,大约十几公里外有一个不仔细看难以察觉的豁口,这豁口的明亮程度显然跟周围都不一样。
“那里是什么?”张若谷右手在半空中虚指了一下。
“不知道,我也正好奇呢。”吴论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张若谷看了一眼吴论,心里似乎觉察出什么,但又说不清楚。这人永远会让我感觉到不安,他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