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的记忆,从一条沟渠开始。
沟渠的这边,是我幼年生长之地,一个叫做长安的小村;沟渠的那边,再过去三十里,是我出生的地方,叫做和平镇。
在我五岁这年,我的父母将我带离和平镇,跋涉三十里,来到这条沟渠面前。
从记忆里观察,这沟渠宽阔得可比作电视里的通天大河,它如同一条天堑,横亘在我和出生之地的中间。天堑之上有唯一一条极窄的桥,用水泥预制板搭成,只能容一人通过。
我走上这座水泥桥,好奇地四处张望。我看到潺潺的流水冲刷桥底的水草,白色细密的水泡不知要飘向何方,聒噪的蝉鸣遮蔽我的耳朵,猛烈的太阳晒不灭桥面的湿漉。
父亲在对岸呼唤我,母亲在身后催促我,于是我不得不走过去,走下这座桥。
后来的我开始明白,我的出生之地,故乡情怀,都在这一刻离我而去。
我在长安生活了四年,关于这四年,我的记忆十分模糊。
我记得长安有一个热情的音乐老师,他把我们全班带到小学操场上练习合唱。
我记得长安有一片柔软的草坪,我的老师们坐在草坪上晒太阳,我在一旁朝堰塘里打水漂,我听到他们在讨论我全镇第四的考试成绩,这是我童年最骄傲的时刻。
除此之外,便一无所有。
长大后的我曾回到长安,看到的一切都是陌生。围墙里杂草丛生,并不是我的小学,干涸的堰塘边是石砾铺就的路,全无草坪的踪影。我在短暂的回归里遇到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每一个人的面孔都不曾见过。
水泥的道路已经通到长安,人们无需越过沟渠也可来到这里。但是我站在道路上感到迷失,我无法从记忆里探寻到那条沟渠,也无法在现实里寻到它的踪迹。
我开始怀疑它是否真实存在过,是否这些都只是我的幻想。
也许这条沟渠从不曾到来,所以它也从未离去。
在长安四年之后,我又回到和平,在这里继续生活。
我回到和平,这里的人对我显得熟悉。
长辈们说:你是谁谁谁的儿子吧,长这么大了……
同龄人说:你回来了?还记得我吗?我们小时候一起……
我在脸上对他们微笑,在心里与他们说对不起。
我对他们全然陌生,我感到这是一个全新的地方,我只能重新建立我的记忆。
可是四年之后,这些记忆又离我而去,我再次去到另外的地方。
再然后,我又去到县城,再又去到外省的我的大学。
在我有限的人生旅途里,有很多地方都在我这里短暂停留,然后又离我而去。
这些地方的人也是如此。
现在。
我想。
是时候谈论此事了。
关于我上段恋情的记忆,是从她的奔波开始。
她从她的城市来到南昌,然后被我牵起手,随我穿过人群,坐上地铁,来到八一大桥。
我要带她穿过这座桥,坐上摇晃的大巴,去到我的学校。
桥中间车流湍急,桥下是平缓的赣江。我牵着她的手,走在桥边的人行道上,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
烈日炎炎,我站在她的旁边,用自己的身体遮挡阳光。
我不能回忆起当时我们说了什么,但我依稀能记起那时心情,就如我现在这般,感受到心尖在微微跳动,小心翼翼,试图抓住什么。
……
后来关于她的结束,是从我的奔波开始。
她在她的城市提出分手,于是我在早晨坐高铁奔赴过去。
我在她的宿舍楼下等候她四个小时,终于等到她出现。
我蹲在地上,她站在我的上方,说:我已经想好了。
我沉默了良久,然后站起来。
她往后退了半步。
于是我本来要说出口的那句“你瘦了”,被这退的半步堵了回去。
好吧。
我沉默地看着她转身离去。
我也往回走去。
路上,我看到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照耀下来,烈日炎炎如同往常。
我想起这接近五年的恋情就此结束,想到她便这样离我而去。
我感到虚幻,感到浑浑噩噩。
在这样的情绪里,我沉浸了许久,不愿回想,也不能回想……
直到现在,我终于可以坐下来谈论此事。
我想,在我这里,在这样的时刻,她终于完全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