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记得李蓉出生那天,郑州也下着漫天的雨。
那天午后,正坐在沙发上休息的李蓉妈妈突然感觉羊水破了,便叫来李蓉父亲,两人带上早已准备好的垫子、衣物、尿布等便往医院赶。
7月的天,大小暑节气前后,郑州正是一年中雨水最多的时候。
当时乌云密布,眼瞅着大雨将至。路上行人匆匆,各家商贩纷纷收摊,像海滩上迅速退去的水。天气恶劣,原本不多的出租车也难觅踪影。苦等不到,李蓉父亲不得不推来自己上下班的自行车,把李蓉母亲放在后座上,披上雨衣,去到医院。到医院时,李蓉父亲早已淋成雨人。
李蓉母亲被推出产房后,一直下的雨才稍稍减弱。
李蓉父亲从护士手里接李蓉入怀时,像一口吞下了最甜的云彩,甜到骨髓里,甜到人生至此所经历的一切收获一切不足与怀中的小人儿相比都不值一提。
那一刻,所有的山川都不再险峻,所有的河水都不再奔流,上帝露出了微笑,造物主撤走了喧嚣。瀚宇世间,唯怀中小女儿一呼一吸一颦一笑。
二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适逢中国计划生育政策执行的紧,体制内工作的人管控更为严格,因此李蓉父亲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总有言,女儿是父亲的小情人。
女儿呱呱坠地之后的每一个笑脸每一声哭喊,都牵动着一颗父亲的心。
李蓉第一次喊爸爸、第一声叫妈妈、第一次蹒跚走步、第一次跌倒爬起、第一次踏入校门、第一次成绩优异......都像盲盒里抖出来的巧克力糖,入口咖香丝滑。
李蓉第一次深夜高烧、第一次倔强叛逆、第一次离开父母、第一次遭人欺骗、第一次失恋抽泣......则如马力十足的电锯,发着刺耳的声音一次次切割着李蓉父亲的骨头。
从小学到高中,李蓉慧质聪颖,一路成绩优异,挤过高考的独木桥后,考入上海。
大一秋季开学,启程去上海的李蓉平生第一次求学在外。在送别的车站,登上火车前,母女俩抱在一起哭了起来,而旁边的李蓉父亲也忍不住眼噙泪花。
长熟了的果子总要离开枝头,羽翼丰满了的鸟儿总得飞向天空。
家里没有了女儿,就像盲人丢失了导盲犬,父母的心似乎没有了方向。
大二时,李蓉有了男朋友,每提及他,李蓉眼里似乎有光。
李蓉父亲一直恍惚,女儿长大了吗?要恋爱要结婚了吗?
李蓉男朋友是东北人,两人毕业后就举办了婚礼,一起留在上海工作。
婚后第3年,李蓉便怀孕生了自己的女儿。婚后第5年,在两家父母帮衬下,李蓉夫妇在上海郊区买入一套70㎡左右的房子,勉强付了首付。两人买房时,曾徜徉了无数个三口之家未来的欢乐画面。
三
李蓉的工作是教师,7月1日起学校便陆续放了暑假。李蓉带着女儿回到了郑州父母家里。
子女每次回家,对父母来说都像一件宝物失而复得。
7月20日,下了好几天的雨还在继续。李蓉去东区找闺蜜叙旧,出门时,母亲在收拾家务,交代了一句带上雨伞、早点回来,而父亲则在阳台上看书,一如往常,并没太多言语。
下午四五点,眼瞅着雨越下越大,李蓉便与闺蜜话别启程回家。走出熙地港时,独自撑伞的李蓉吓了一跳。
雨水如注,浇在地上的积水里,浇出一个个深坑,天色渐渐昏暗,整个郑州仿佛装进了一个大湖的肚子里。路上有抛了锚打着双闪的车辆,公交车停止了运营,行人不多形影匆匆。
李蓉正犯愁,身后传来“去坐地铁,还没有停运”,李蓉回头看到四五个人往商务内环的众意西路站方向赶,李蓉急忙也跟了上去。
李蓉一行人忙不及地进了地铁站,站口的雨水在慢慢地往里流,像觅到猎物气息的蛇,悄悄匍匐。
当地铁像一匹年老的马幢幢而来,车门齐齐打开,似打开了回家的希望也似打开了归途的迷茫。
车厢里人不多,稀稀松松三四十人。当地铁驶过三站后,站台上已水流成浅滩,地铁门打开,在人进来的同时,也有水开始淌入车厢,车厢里弥漫起一丝紧张。
李蓉妈妈来了电话,关切问到哪了?李蓉说在地铁上,在回家路上,地面上没法走。
到海滩寺站时,车厢里已有十多厘米的积水。这次车辆停靠时间较长,似乎在思考要不要继续前进。车里有人说,这么大的雨和积水,不坐地铁又怎么回去?李蓉犹豫要不要下车,犹豫间,地铁又缓慢地启动了。
车大概行了几分钟后,尚未到站,便彻底停了,此时车厢内的水已经到了小腿。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停下,车厢里的灯慢慢熄灭,不安的情绪彻底浓烈起来。
有女孩子传来害怕的尖叫声,李蓉浑身的汗毛“嗖”的全部竖了起来,车厢里立马嘈杂了起来。
李蓉想要给父母打个电话,但是手机却没有信号,双手不自主地颤抖起来。
“大家不要大声说话,尽量节省体力和氧气。”有人说到。慢慢地,人声减小了。有人提议用灭火器破门而出,但是更多的人担心外面高过车厢的水涌进来,所以就拒绝了。
当水漫过膝盖,到达腰部的时候,有人哭了。手机信号断断续续而来,几乎所有人都在给家人联系,有人交代着存折的位置、有人不停地说着告别的话。
李蓉好不容易拨通了电话,当一声“蓉儿”传来,李蓉“哇”的哭声便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听到哭声的一刻,李蓉父亲的心脏像被两块铁碾盘狠狠挤压,不详的预感如一块黑色的布笼罩了过来。
“车上...水...很大,不知道...啥...时候..出去,爸爸...我...害怕。”断断续续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李蓉父亲问女儿在哪一站停着,李蓉的回答却已听不见,电话断掉,再拨时,已无法接通。
断掉的电话像一颗炸弹,李蓉父母顿时慌了手脚。过了几秒后,李蓉父亲疯一般冲出家门,李蓉母亲则赶紧带着雨伞跟了过去。
铺天而降的雨,哪里给人喘息的机会?
浑身淋透的李蓉父母,站在膝盖深的水里,满眼泽国,哪里有路?哪里还有方向?
四
当车厢里的水漫到胸口的时候,水已不再是水,是吃人的血盆大口,是吞人的沼泽泥潭,水位线就是杀人的利刃钢刀。
幽暗的车厢里空气越来越少,恐惧却越来越多。
这种恐惧,不同于李蓉生平所经历的所有恐惧。
这种恐惧,好似将会有去无回,去了之后,所有人世间的情与爱、欲与望、是与非,全与你无关,父母儿女、兄弟姊妹、亲友闺蜜瞬间失去,从此之后,缠绕你的只有无尽的黑,无一丝丝光亮的黑,浓稠如固体的黑,永远也无法摆脱的黑。
没错,这种恐惧,就是死亡。
在你正青春健康的时候死去、在你正情感蓬勃的时候死去、在你正被人需要的时候死去、在你正贪恋人间的时候死去......总之,在你最不想死的时候死去。
车厢里晕厥的人出现后,终于有人提起灭火器砸向高处的车窗玻璃,再也没人反对。
“女人和小孩先出去,男的最后。”有人大声说道。
一个男人首先爬出,在艰难地找到被水淹埋的应急人行道水泥板并站定后,大家接力互扶,才让女人和小孩陆续出来。
李蓉从车厢出来过到中段的时候,突然一股猛烈的水流袭来,拉着的手被冲断,李蓉被洪流裹挟而去,像粘在蟒蛇身上的一只蚂蚁一样被卷走。
活命的光一霎而逝,死亡的黑层层加码。
无穷无尽的水发了疯似的从李蓉的嘴巴、鼻孔、耳朵、眼睛处猛灌而入,那一刻,水这种世上至柔的东西却有着至刚的力道。
李蓉仿佛每个毛孔里都渗进了水。
这些渗进来的水带李蓉冲破了那个浓稠如固体的黑,来到一片洁白如羽的时空里,一种没有重量的缥缈将李蓉包裹,似乎能量倾巢释放、似乎燃料顷刻烧化,没了物质的附着,一切都了于无形,最后,归于平和。
五
7月22日,“黄金72小时”还没过完,李蓉父亲却已万念俱灰。
如果这世上最好的成语是虚惊一场的话,那么最恶的成语便是万念俱灰。
人到中年,膝下无子,唯一的女儿消逝人间。
周围的人都在哭泣,李蓉的妈妈、李蓉的孩子......而李蓉父亲却怎么也流不出泪来,仿佛泪水随着李蓉一起不知所踪。
这世上不知还有无黑夜有无白昼,李蓉父亲未曾闭合一直睁着的眼睛里慢慢出现了自己骑着自行车接李蓉放学回家的画面,李蓉坐在后座上,吃着最爱的糖果,不停地喊着爸爸,宛如昨日。
7月27日,地铁遇难者人员名单公布,其中有李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