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到贾府,贾母打量黛玉的丫鬟,觉得雪雁一团孩气,怕黛玉不省心,就把二等丫鬟鹦哥给了黛玉,这就是紫鹃。
知人善任如贾母,为何特意挑了紫鹃给黛玉?
要知道,贾母选人,眼光是一等一的利。她挑给宝贝孙子贾宝玉的丫鬟,一个袭人,公认细心勤谨、最会服侍人。一个晴雯,公认美貌伶俐、最明艳动人。她挑给史湘云的丫鬟翠缕,则天真娇憨,和史湘云气场特别搭。
那么对自己钟爱的外孙女,贾母挑了紫鹃,又是出于什么考虑呢?
黛玉孤身一人来到贾府,又年幼体弱。要在贾府这个复杂的大家庭活得顺当,她的当家丫鬟,一方面要有足够的才能和人脉,能引导和保护黛玉,另一方面又要谨慎低调,不能给黛玉惹一点是非。
紫鹃,恰恰是这样一个姑娘。
紫鹃对黛玉的爱护非常动人,痴爱黛玉的吴宓先生,把自己不比作宝玉,而是比作紫鹃。
紫鹃的忠义人人尽知,但这个姑娘的才华和情商,不细品却容易忽视。
先说才华。红楼梦的丫鬟里,论细心体贴会服侍,袭人是第一,但袭人姑娘的管理水平一塌糊涂,明面上不但压不过晴雯,连对付小丫头芳官,都得靠暗地里的谋算。论明敏大气能拿事,自然首推鸳鸯,但鸳鸯姑娘解决问题太直接和强势,还是比较招黑的。论协调转圜会做人,当然是千手小观音平儿,但平儿没有原则,没有自我。
紫鹃是综合素质最全面的。她细心周到,第八回黛玉去看宝钗,她惦记着黛玉冷,让雪雁送去小手炉。她善于管理,协助黛玉把潇湘馆的团队建设得铁桶一样。她会转圜,宝玉和黛玉拌嘴,都是紫鹃聪慧的搭话让俩人下台。她有自己的人格光芒,对待黛玉是最真最美的闺蜜之情。
而且,紫鹃真是一个情商爆表的姑娘啊。
美国心理学家戈尔曼把情商概括为五种能力:认识自己的情绪,妥善管理自己的情绪,自我激励,认识他人情绪,管理人际关系。
简单说,情商高就是让自己生机勃勃,让别人如沐春风。
用这个标准去衡量,情商高的人还真不多,要么就是死磕自己、娱乐别人,要么就是死磕别人,娱乐自己。这很正常,因为让自己舒服和让别人舒服,会争夺一个人的心理能量,哪那么容易双双摆平。
宝钗是公认情商高的姑娘,在长辈面前娴静,在姐妹们面前体贴,在丫鬟面前威严,事事妥帖。但雪洞一样的闺房暴露了她的内心,这是一个心理能量严重消耗、接近枯竭的姑娘。
王熙凤也是公认情商高的姑娘,在老太太、太太面前没有一个错缝儿,在下人面前威严赫赫。她的策略是对上让别人舒服,对下让自己舒服。但是俩上级有矛盾的时候,该让谁舒服呢?空有上级名分但没有实权的人,如邢夫人,该不该让她舒服呢?对软弱的贾琏同学,怎么能忍住不去欺负他呢,凤丫头一个不留神,就是反误了卿卿性命。
但紫鹃姑娘,淡定地做到了两全其美。尤其是紫鹃试玉,紫鹃姑娘为了黛玉,冒天下之大不韪,却在惊涛骇浪中全身而退,就是因为她牢牢把握了这两个原则:
一、自我激励、自我实现的情绪能力。二、长期低调和谐的人际关系储备
紫鹃有自我激励和实现的情绪能力
紫鹃的愿望,是黛玉能嫁给宝玉。
不只为怜惜宝黛两情相悦,更因为紫鹃深知,黛玉孤苦清高,身后又没有娘家势力,嫁出去只能“凭别人欺负去”。唯有宝玉,对黛玉钟情,而且是个爱惜女孩子的暖男,是最好的人选。
可当时的形势,知道这些也没用。金玉良缘,有王夫人的支持,有元春的暗示,有薛姨妈上上下下的打点,有宝钗呕心沥血的争取。而木石姻缘,贾母举棋不定,黛玉坐困愁城。黛玉的性格,才不屑去做什么,只在心里悲戚:“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
一个万马齐喑的局面,唯有紫鹃不放弃。
在希望最黯淡的时候,劝慰自己接受现实的人,情商只是正常。
在希望最黯淡的时候,仍然心志坚定,点亮希望,探出一条新路的人,才是真正高情商。
紫鹃就是这样的人。
紫鹃骗宝玉说,黛玉要回苏州,宝玉惊惧之下,短暂精神失常,专业术语就是急性应激障碍。
初读红楼时,我对这一回的题目很纠结:慧紫鹃情辞试忙玉?
紫鹃哪里慧,她说了一句谎,弄得鸡飞狗跳,捅了大篓子,多莽撞。宝玉忙也不通啊。我觉得应该改成“莽紫鹃情辞试痴玉”才对。
但读多了,才体会到紫鹃的苦心和深意。
宝玉的价值观非常独特,他希望所有的时光都是当下的复刻,他深爱黛玉,忙来忙去都是着眼各种琐碎,一厢情愿地想象他和黛玉会永远在一起重复今天。他的思维模式里,从来没有想过如何去实现。
紫鹃试玉,并不是想在众人面前曝光宝黛爱情,她只是想提醒宝玉,迫在眉睫的现实。
宝玉的深情让他急痛攻心,整个人傻了。
宝玉的聪明让他恢复后,仍然时不时佯狂。这是他唯一能向大人做出的表达,赌他们对自己的疼爱和不忍。他对黛玉的爱情誓言,说给了紫鹃:“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翻译成白话,是这样的:他们允许我娶林妹妹,我们就一起幸福生活。他们让我娶别人,我们还能以死抗命。
唉,还是幼稚的傻话。但好歹,宝玉知道了紫鹃的意思。贾母、王夫人和薛姨妈,也知道了宝玉的意思。
大家的反应很有趣。
贾母说紫鹃:“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宝玉被折磨成这样,贾母居然只有这轻轻的一句,带着赞美的埋怨。对比前几次,宝玉被魇,贾母要把做棺材的人打死,把赵姨娘骂得狗血淋头。宝玉被打,贾母把贾政骂得站不住脚。这透露出什么讯息?贾母高兴。
薛姨妈灰心,线索也很明显。她一方面另辟蹊径,用薛蝌和邢岫烟的姻缘,和贾家巩固关系。另一方面,和黛玉说要给她和宝玉说亲。我觉得,薛姨妈不至于这么无聊,跑来骗黛玉,也不至于这么大度,要真去说亲,她大概是想打退堂鼓,这话多半是说给自己女儿听的。但很明显,宝钗不同意,她比妈妈的抗击打性强多了。
王夫人沉默,文本中很难看出她在想什么,常理推测,是会有一点动摇的。
这就是紫鹃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当然可以当得起这个“慧”字。
紫鹃有长期低调和谐的人际关系储备
紫鹃是个敛尽锋芒的姑娘。
丫鬟们云集的场合,比如螃蟹宴,宝玉生日宴,凤姐生日宴,紫鹃从来没有戏份。
因为低调,所以在贾母、王夫人、凤姐等心目中,紫鹃是个既聪明伶俐,但又安分守己的姑娘。
王夫人因为不喜欢黛玉,连晴雯眉眼间长得像黛玉,也勾起了她的无名恨。但对紫鹃,这个说了句顽话差点要了宝贝儿子命的黛玉贴身丫鬟,却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了解一下的兴趣。
在黛玉的姐妹们那边,紫鹃低调又热情。黛玉那么冷清的性子,但很多人喜欢往潇湘馆跑。宝玉、宝钗、湘云、邢岫烟、香菱、探春、迎春,几乎所有的人都爱来。
别人来的时候,文本着墨不多。我们只从宝玉来,紫鹃的招待情况,管中窥豹一下潇湘馆的待客之道:
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鹃道:“那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
紫鹃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打趣,轻松的玩笑。第二句是热诚,热情的招待和敬重。让人如沐春风的秘密就在这里:真心和有趣。宝玉之所以脱口而出了“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何尝不是因为他的精神进入最放松、最舒畅的状态?
别人来的时候,也可见一斑。
在平级的小伙伴那里,紫鹃也有非常好的人缘,鸳鸯提到的小圈子,紫鹃也在内。
在下级小丫鬟那里,紫鹃则是既明察秋毫,又温柔厚道。
雪雁不愿意借自己的月白袄子给赵姨娘,又不愿意担责任,就推到黛玉和紫鹃身上。紫鹃点破了雪雁的用意,但又没有一点疾言厉色。
还有藕官,学戏的女孩分到各房,都不太安分。芳官在怡红院,袭人完全无法弹压,只好捧杀。但藕官,紫鹃却能做到慢慢调理。有一次黛玉要去宝钗那里早饭,莺儿要先带藕官去。紫鹃说道:“这话倒是,他这里淘气的也可厌。”一面说,一面便将黛玉的匙箸用一块洋巾包了,交与藕官道:“你先带了这个去,也算一趟差了。”既温和体贴,又不乱规矩。
紫鹃是个极好的女孩子,她的命运和黛玉的命运紧密相连。黛玉泪尽夭亡后,紫鹃会怎样?伤心避世恐怕是难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