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永生者,我不会死,或者说我很难很难死去,这是宿命。
我总是看到有人那么期待长寿,他们保养,吃滋补品,研究最好几点睡觉、几点起床,一天吃几顿饭合适,还要做出各种各样的姿势,甚至寻求电击、换血,在肉体上安装金属、树脂甚至别的物种的器官,以使自己在人世多呆一段时间。
我感到滑稽。我很想告诉那些人,那样做是徒劳的,或者,倘若他们真的实现了愿望,就像我一样,成为永生者,那么死亡就将是他们新的愿望。
“祝你健康长寿!”在人的寿宴上,嘉宾们往往这样祝福过生日的人。对于我们这样的永生者,我们彼此祝愿的是,祝你终将找到一种办法死去。我们没有真正的生日,我们度年如日,我们度日如年。
你不要在老年人中间找我们,我们并不因为活得时间长就必然长成衰老的样子。实际上,我们的肉体和普通人一样,也有出生、幼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直到这副皮囊再也支撑不住而倒下,化为灰烬。
能够持续活着的,是我们的记忆。即使我们的样子是刚刚出生,我们也记得以往的许许多多事情。那恰恰是最令我们不堪重负的。我们记得若干年、若干世纪前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那时的我们曾是孩童、女人、男人、老人,将军、士兵,信仰某种宗教的人,拥有财富的人,一贫如洗的人,主政一方的人,乞丐,逃亡者,以及其他所有可能的人。
当一个婴儿向你投来充满意味的一瞥,他可能知道你心中所想,也暗暗告诉你你希望知道的事情。只是你把他仅当作孩子看,你并不知道他知道什么,就算他咿呀几声,你也听不明白。你回应他的,是对懵懂无知的戏谑,当然,他回应你的,也是对懵懂无知的戏谑。
我因为活得太长而倍感厌倦,期待着最后的死亡。已经有好几次,我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有一次我的肉体变得衰老不堪以至于记忆丧失殆尽,还有一次我参加战争而肉体在枪林弹雨中被炸成了碎片。但是当我从混沌中苏醒,我又看到了“妈妈”的脸,她用某种语言亲切地叫我宝贝。我知道我还活着。我是一名永生者,我无法死亡。我向这个“妈妈”微笑,回报她对我的爱,她高兴万分,但我内心凄凉。
有一次我坐在恒河边上,看人们在永恒的河流里沐浴,祈祷,安葬尸体。有个人走过来坐到我的身边,我们聊了一会儿后认出彼此。我们在二百多年前曾经是最好的朋友。这次我们又像二百多年前一样促膝而坐,谈一些只能对对方说的知己的话,但我们知道在这次轮回里除了恒河相遇,我们的生活再无交集。最后我说,我厌倦了,很想死,他说他也是,然后我们就分手了。
期待长生不老的人可能对我的经历感兴趣,可能有人会惊异或者羡慕我的这种活法,还可能有人说我矫情,能永生永世地活着干嘛要抱怨,说什么想死的话。不过要是你听了我的经历,我想你会多少理解我一点,说不定也认为我应该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