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天前的晚上,在深圳北的草地散步,接到家里来电,说奶奶走了。悲从中来,就近靠在一棵树的支撑柱上抽泣起来。
赶回老家的途中,我与哥哥有说有笑,聊家事,聊未来。回到了旧屋庭间,跪在奶奶的灵堂前,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特别是听到姑姑说“以后再也没有奶奶叫了”的时候,心里感觉非常悲凉和孤单。
族人也来帮忙,哭不出来的叔伯跪在地上吼叫以表哀痛,然后站在大门口闲聊。侄女和侄子在玩耍打闹,时而蹲在我们身边讲玩具和游戏的事情。在多轮三叩九拜中,披麻戴孝的亲人和前来帮忙的族人,皆百感交集,情绪多样。
回到家里休息时,母亲平静地说,有些风俗你们也要慢慢学习了,爸妈总有百岁的那天,别到时候什么都不懂。我说,咱们现在不要谈那么远的事情。
朴素的生死观里,对于自然死亡,都有着克制的悲伤和克制的欢喜。因为,89岁高龄的老人仙逝只会让后辈疼惜,而不会生出绝望与沉重之情。死亡是每个人的终点,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朝这条路前进。对奶奶来说,她已经快到终点,她将要走完一生的道路,区别在于今天或者明天。我们后辈早已做好了准备,棺木买好放在旧屋庭间,该来的坦然受之。
倒是5岁半的小侄女表现出了害怕。她问我母亲:奶奶,曾祖母为什么躺在那块木头里?奶奶回她:曾祖母走了,以后都要睡在里面。小侄女拉着奶奶的手,哭着说:奶奶,我不要你睡在木头里。她明白,与至亲隔开是一件很伤心很不能接受的事情。
第一次面对死亡,是爷爷的去世。那时候三四岁,不懂人事。爷爷出殡那天,按习俗每位亲人都会拿到一些零钱放裤兜里。零花钱是很罕见的宝贝,每次跟爷爷要一毛钱都得挨他的拐杖。我很开心,看着大人跪在雨天里哭泣,我躲在小玩伴家的屋檐下,扬着钞票朝他炫耀。
于小孩童,人的死亡不过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或者是不见了。如同一件玩具,藏在他看不见也找不到的地方而已。那个年龄阶段,我只会为得不到而哭。
不知生,亦不知死,小小孩儿便是如此。
读小学低年级之后,有一次在足球场看到邻村两个大人抱着两个小孩,放到牛车上。他们溺水而亡,年龄略小于我。我对此事的最深刻印象是一袭红色连衣裙,鲜艳美丽,却了无生气。后面,晚上路过这个池塘去邻村看戏,心里都害怕,怕的是鬼。听说溺水而亡的人会变成水鬼,他们一直守在水边,等着有人当替死鬼,然后他们就可以重新投胎做人。
怕死激发了求生本能,所以不管是失足溺水,被锁在摆满灵位的小黑屋,还是被大石头砸得满身鲜血,抑或长大后遭了车祸,我都强烈感受到一种外部世界对生命的威胁,一种对死的恐惧和对生的渴望。
大三的时候,高中好友D罹患重症,前往重症监护室看望她时,昔日漂亮开朗的女孩如今形容枯槁,只是眼角隐约有泪痕。看着很心痛,却又无可奈何。后来,一度亮起的希望破灭,D没能活下来。
参加她的遗体告别仪式时,我们在白布上签名,然后放进她的灵柩。我们排成一列走进灵堂,看她最后一眼。曾经如花灿烂的女孩,躺在了密不透风的玻璃棺材里,身穿寿衣,双眼紧闭。然后,我们看着她被送入熊熊烈火中。
火炉窗口关上的那一刻,仿佛关闭了一个世界。心,痛得难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是掉不下来。
突然想起《倚天屠龙记》里,明教和天鹰教众教徒在光明顶念的那段话: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美丽的事物,在死亡面前,同样脆弱无力。这给人的震撼,非常致命。宛如日本的樱花,在最绚丽的时候凋零,这到底是美之幻灭,还是幻灭之美?囿于毁灭情绪的人,容易导致应激障碍,走不出来。“不知死,焉知生”,生的诱惑或许才能治愈每一个受损的伤口。
生死观的改变,是否也是人一生中的重大改变?变得有所畏惧,有所珍惜,喜怒哀乐惧都换了样。
庄子老婆去世,庄子敲盆而歌,圣者看淡生死,认为逝者不过是安稳沉睡于天地间。嵇康赴死前先弹一曲《广陵散》,洒脱之情可见。苏格拉底和鲁迅临终前写遗嘱,皆交代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对大人物的生死观,凡人有两种态度,一种钦佩其超然物外的豁达潇洒,另一种态度则认为其情感淡漠,甚至有精神分裂症的倾向。阅历和境界不同,自然会有专属的观念。
于常人,太悲伤易伤身劳神,太欢喜则有种仇人该死之感,实在是难。因此,根据关系的亲疏、年龄的长幼来面对,便有了相应的调和法则。这亦是凡人的生存之道。
在奶奶的灵堂边,我哥的两个小孩,还有堂哥的两个小孩一直在玩闹,或哭或笑,跟我们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他们不懂悲伤,更不知生死。他们是多么的朝气蓬勃、活泼可爱,他们的生命力是何其旺盛。
这种死与生的衔接、交替、共存,让人乐观且踏实地行走。曾经写过,自然界的生长与凋亡,自有其平衡之道。我在这里,找到了答案。对死的防御和敬畏,对生的向往和享受,永远相伴相随。无须厌恶,亦无须放纵,怎么生,就怎么死。
这何尝不是向死而生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