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靛玉红
后文作者:阿黎
素材来源:安澜文学社联文人物库
她的墓,就在树荫里一个最最普通的角落里;她的句句教导我都铭记在心,时时默背。她认真解说的样子总回荡在我脑海里,连同她临去时言之凿凿的模样。那时她高举着一本记录奇怪内容的笔记,要我探寻真相。我敬重她、欣赏她,但是同时又猜疑她、否定她,只是我们再没有当面对质的机会了。
想到这,我又觉得伤感了。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如果是其他的时候,我愿意在明媚的阳光下静坐上一天,可是今天不能如愿了。
迎着朝阳爬上山来的是一位面膛黝黑的高大青年,他一脸掩饰不住的伤痛,在见到刻有“吾师靛玉红”字样的墓碑时,几乎是一步扑过了十步的距离,跪坐在她的墓前,伤心号啕。他哭了很久,口口声声喊着“二宝啊……”哭得像是要断气一样。
二宝是她的乳名。
山一样巍峨的汉子,就这样在碑前低头,尽了哀恸。
很久以后,他才缓缓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说:“她……有什么遗愿吗?”
我走上前去,但我说不出她的遗愿。如果一定要为这个青年留下一句话,她一定会这么说吧:“希望你和夫人能好好生活,早日为家里添个男丁。”
听了这话,青年久久不能平静,他哭红的眼眶更红了。从背篓里取出已干枯的旋覆花来,放在她的墓前,说:“你最喜欢的花了,我……给你带来了。”
我听她对我讲过这种花,“诸花皆升,唯旋覆独降”,这是她给出的理由,她总想做个与众不同的人,想要“众人皆醉我独醒”,可她不知道的是,她自己才是那个醉生梦死的那个人。
“我是她的哥哥,鹹(xián)鱼。”青年用低沉、柔和的噪音说,“她这病来得急,我们身为亲人都未能照顾上,麻烦你了。”
我连忙说:“不麻烦的,好歹我也敬了茶水,正式地拜了她为师,虽然跟她学习的时间很短,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额……总之,尽心尽力也是应该的。”
鹹鱼左右打量着,也不知道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听她说,家中父母早亡,只剩下她与哥哥相依为命,如今她去了,只留下了鹹鱼一人,他必定更觉得孤苦。
“你——那个……”他欲言又止。
“请说,我都听着呢。”
他犹豫了很久,才低声说:“你有没有见过一个惯穿着白底茉莉花纹衣裳、头戴珍珠发簪、神色和顺的女子?”
我说:“没见。自打师父的噩耗传给她亲近的人之后,你是第一位前来凭吊的人。”说到这,我多了句嘴,“那是什么人啊?”
鹹鱼犹豫了更长的时间,他抓抓自己的耳朵、摸了摸鼻子,才说:“是我的……不,是她的……”
“黑哥!还以为你早起要到哪儿去,原来是不等我自己过来了,咋回事啊?”
有声音从山路上传来,我探着头,越过鹹鱼的肩膀看过去,那是个秀丽女子,我知道,在我今天注定要见到的几个人中,她——眉若——会是唯一一个见过我、知道我是谁的人。
“若若。”鹹鱼这么称呼他的爱妻,“我刚刚还和二宝的徒弟问呢,怎么不见你……”鹹鱼大概这时候才想起还没问我的名字,便又转回头来问我:“怎么称呼?”
“我叫阿九。”我这句话是对鹹鱼说的,但眼睛却看着眉若。我当然知道眉若根本不是鹹鱼问起的人,任谁只看看她总是竖着的眉毛,都能知道她不是个和顺的人。而且对于这位眉若,我还知道更多:她是个敏感小心的人,为了维护真相,她宁愿用最激烈的方法让错误的人消失。
眉若也看见了我,惊得慢慢张开了嘴。她又不愿意让人见到她如此惊讶,立刻换上了哭腔,转身也扑到她的墓碑前,嘤嘤地呜咽起来。
眉若当然要低下头、俯下身,因为对于她——我的师父,眉若是心中有愧的。
正如我也不会为她流泪,不止因为我早已她床前跪伏痛哭过,也因为她的真正死因并不是我对外宣称的急病未医——她死在一位职业杀手刀下,一招毙命,没有迟疑。
职业杀手是我,雇主是眉若。
眉若还伏在她的碑前,手指抚过她留在人间最后的印迹——她的名字——靛玉红。
鹹鱼的眼眶又红了,他贴过去,抱着妻子的肩膀,让眉若把头靠在他身上。眉若就依靠着他,用袅袅不绝的细声软语,真一句假一句地诉说着自己与她的姑嫂情深。我了解不多,但听得出这些感人的叙述也不都是夸大和编撰。
眉若与她不仅有姑嫂的关系,更是少时同窗,同学法医,立志替死人开口,为清者鸣冤。没想到眉若坚持了,她却放弃了。
下手前,我通常会先接触目标,进行估价。对她,我也是假意拜师,真行刺杀事。不过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些天接触下来,我觉得她并不是一个拎不清的人。但当出事的人是她旧友时,她竟会为一已私利,险些酿成大错!
事情的经过我也都是道听途说:眉若用正规手法鉴定了一具尸骸是中砒霜毒而死,但因为与下毒之人有旧交,她直接对眉若撂下狠话说:“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休想动她!”
眉若的哭声也渐歇,人死不能复生,做出的决定也不能更改——我知道眉若是为了维护正义,纵使这正义过于冷血、不为相关之人留一点点转圜的余地。
不过我一个专业卖命的,怎么看都不像有立场对她宁为玉碎的决定、以及眉若先下手为强的心态做什么评价。相比于只会为了旧友掀桌子、撂狠话的她来说,在这件事上,我还是更倾向于为了守护真相而行事激进的眉若,因为我成为杀手的初衷,也是为了维护心中的正义。
“黑哥……”眉若对鹹鱼说,“对不起……”
鹹鱼并不理解妻子这句肝肠寸断的道歉,只是更加温柔地拍拍眉若,眼神看向山路。
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有人来了。我打起十二分精神,猜测来者是不是我今天要等的人。
来的是个少年,十八九的样子,手捧个木制的方扁盒子,巡视一周,就径直走到了鹹鱼的身边。少年对鹹鱼深鞠一躬,十分恭敬地口称他为大哥:“大哥,你好,我是你妹妹靛玉红的一个朋友,我叫灵川。我来送她男朋友写给她的书信,顺便与她道别。”
鹹鱼被他开口就是大哥吓了一跳:“你认识我?”
灵川说:“不认识,但这里的人中,你和她长得最像。”
鹹鱼沉默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又开始起伏,世上最后一个与他相像的亲人逝去,这样的痛,怎么是一时半会缓得过来的呢?
“彩虹随军为医,出征也有几年了。”鹹鱼一面说着,一面从灵川手中接过那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是简朴的、满布风尘的信封。他说:“如果不是这场急病,下次彩虹回来的时候,他们也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了。彩虹是个很实诚的小伙子,妹妹交在他手里,我本是很放心的,只是……只是……唉!”
鹹鱼长叹一声,就要把那封信用碑前的蜡烛烧去,我赶忙拦住他:“等会等会,他写这信的时候师父她还健在,也许信里有什么重要的嘱咐或是信物,我们就这么直接烧了不太好吧?”
鹹鱼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将信展开。不出所料,信头便是彩虹唤她的乳名,“二宝”两个字足矣勾起鹹鱼的感伤,他又长叹一声,不忍再看,把信交到离他最近的我手里,说:“你替我看看吧……”
我便依言从头扫了一眼。
信中大多数内容都是情侣间的闲言碎语、充满爱意的叮咛,可越往后,我看得越心惊起来。
“……我知道你夹在中间是很尴尬的,一边是朝夕相处的同窗,一边是情深意重的旧友,你可能也不知道该帮谁。可毕竟鹹鱼和眉若才是合法夫妻啊。你多劝劝阿黎吧,不要执迷不悟。他们两个再这样下去……”
这几句话信息量有点大,别的我还反应不过来,但我记得她最后留下的笔记里,记满了西洋药物,并且夹着一张写着“多柔比星 50mg”的药方,医师落款处的签名就是阿黎。
我也知道,那个引起她与眉若争端、她拼命要保护的人,也是阿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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