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在啃着桌子腿,慌急。十六岁的孩子惊醒,他拿起枕头下压着的短剑,要上路去。
他嫌自己的晚起,怎么一睡如死?老母在床,不必告辞。他行走在夜深的空气里,满身都是轻松的快意。
他经过爹的坟头,他只望了一眼便望向别处去。他激动而欢欣,他要很快提了那昏王的头颅回来,让他给父亲磕头和殉葬。
王宫森森,却处处漏洞。他总结了荆轲的失误,规避了秦舞阳的弱怯,嗖嗖嗖三剑出去,已经到了那昏王的阶前,如月下的风吹落叶……
立定的屏气里,没有一人的发觉。
曙色透入大殿,赫赫的威仪下昏王临朝。贴在帷幕后的他倏地飞出,一剑封喉……
头颅落地,在朝堂上翻滚。那头怒目圆睁,似有极大的不甘心。昨夜还想一统天下,睁眼已经命断孺子之手。
所有的人都反应不过。他打开包袱,包了那头颅,飞身掠过皇宫的屋檐,轻轻落到京畿的农田。
他竟一点也不慌。多少年里,从没有现在这样行步的踏实。青山芳草,晨阳飞鸟,这是该有的人间。他看到和他仿佛年纪的孩子,有人牧羊山坡,有人鞭牛耕野,有人垂钓深塘,有人狩猎远山……
他忽然感觉自己这复仇的大义,一旦完成竟毫无意义。老父杳而不知,昏王死而不知,大臣茫而不知,百姓懵而不知,天下忽忽不知。功业恩仇,似乎也是斗气和把戏。极少人的任性,让极多的人流血殒命。
他羡慕同龄们的自在山野,那才是真正的人之快意。自己十年来的磨剑自省,闻鸡起舞,力挫江湖群雄,显得可怜和可笑了。
他把包袱扔出,人头便骨碌碌滚于山下,滚入大涧。有几条大鱼应声而出,围了上去。哪里有什么帝王头呢,鱼们把它当做了坚硬的蚯蚓。他看着那头颅的由大而小,直至消失。他两个时辰已经长大二十岁。他折了那断剑,埋在山峰巨石下,回乡,叫醒他的母亲,走向他们的渡口。
他听说新王登基,又是升平。
一俯一扬,一江明月春秋。他渡人无数,终没有渡了自己去。
他死,他嘱人埋了自己在父亲的坟旁。原本让昏王的陪伴,换成了自己的永守。这也没什么不好。
一叶残舟,在野渡浮沉。又几十年,舟散渡荒,自然消失去。八百年后人到此,哪里还有谁知道曾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