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沙漏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如你所见,片子上显示你脑部的肿瘤已经扩散了。虽然发现的时间晚,但如果……”

“请直说吧,医生。我还有几个月可活?”

“……如果你不愿意尝试一下的话,大概是三到五个月左右。不过这也不好说,毕竟每个人的身体机能是不一样的……”

克拉克失魂落魄地走进地库,发动车子驶出医院。他呆呆地望着路面,回想自己的一生。再过半个月,他就年满七十五岁了,时至今日,他仍是孤身一人,没有家庭,也不再有任何心中牵挂的东西,说实话,就算是因为肿瘤死去也不会对世界有任何留恋。

原本是这样想的。可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他却感到自己并不像预想的那样释然,然而他无论怎样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留恋着什么,明明他身边什么也没有。又来了,他在心里这样想;一种熟悉的感觉再一次占据了他的心,在这个世界上的七十四年又十一个月里,当他无数次面对人生中的重大变故时,心中都会泛起一阵深深的留恋,并且伴随着更明显的不甘心,可他实在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有这样的情绪。

说到底,活了一辈子,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可怜的老克拉克在心中叹息,或许我应该在人生的最后几个月里完成一次漫长的旅行。这是个突然冒出头的新奇想法,明明克拉克并不对此热衷,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去的地方,但他回想起了自己看过的许多电影,里面的人物遇到困难的时候往往会选择旅游,随后就会大彻大悟或是精力充沛地回来面对一切。他认为这种事情偶尔尝试一次未尝不可,于是回家以后,他拿出自己毕生的积蓄,选择了一个离家最远的地方,那几乎是世界的尽头,荒无人烟。他一边做着旅行计划一边拨弄桌边的地球仪,看着球形的小小世界像万花筒一样不断旋转着,他的眼前一片晕眩,随后是剧烈的头痛。

到达那个小国家之后,克拉克立刻被那绮丽的风景所震撼了。那些起伏的山丘和草地和电视里的纪录片长得很像,亲眼见到却又有些区别。他觉得是因为这里的空气太过清新,让他的思绪有些沉醉,以至于看见这般广阔的蓝天和绿地会觉得像是一场梦一样。

克拉克租了一辆山地车,一个人向着这片陆地的最远端前行。一路上,他看见一幕幕天空的舞台剧,云彩变换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上演着这个世界的秘密。每天夜里,只要云不太多,他就躺在车里打开天窗看着空中的星星。这里不像城市,夜空里的所有星星都可以看到,克拉克觉得十分神奇,明明隔着那么遥远的时空和距离,此时此刻它们竟然就在他的眼前,相互注视着,交流着。他心中很明白,距离那些星球在某个月明星稀的晚上窥见他的身影已经过了无数岁月,不知现在它们是否安好?

老克拉克每夜都在群星往昔的注视下入睡,那些星星邀请他进入一个又一个绮丽的梦境。在那些梦中,他逐渐领悟到了这个世界不为人知的一个秘密——变化多端的风云和遥望着他的星星告诉他,在这片陆地的尽头是一座悬崖,那里住着时间的主人;她有一座时间沙漏,任何触碰到时间沙漏的人都能就此改变自己的人生。

关于时间沙漏的传说重新点燃了克拉克的生命之火。他无疑是个将死之人,每天都遭受着病痛的折磨,但他深知真正折磨着他的并非身体上的痛苦,而是他迷惘了七十四年又十一个月的思想和被那些思想所驱使而创造出的过去的回忆。他不知道时间沙漏究竟蕴含何等强大的力量,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会以怎样的形式发生改变,但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找到时间的主人,请求她借给他那座神奇的时间沙漏。有一天他恍然惊觉,这或许是自己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强烈地渴求某样东西。

在不间断地行驶了九天后,克拉克精准地找到了那座世界尽头的悬崖。九天以来,他第一次从车上走下来,双腿不由得打颤。他环顾一望无际的四周,青绿的草地在这里变得荒芜,太阳隐匿在云层之中,似乎连它也忘记了照耀此处;雨丝被卷进狂风,像针一样扎在身上,可抬头明明还能望见几缕灰败的日光。脚下蜿蜒的河流在不远的前方汇聚成一条银色的丝带,自悬崖倾泻而下,被风吹成一段一段,最终落进大海。

这样的天气是很容易出现彩虹的。克拉克在心里这么想着,远处就似乎真的出现了一轮巨大的彩虹。他顾不得头脑昏沉的疼痛,迈开那仍在打颤的双腿,追逐起那道彩虹。不知道跑了多久,在如老风箱的胸腔发出的轰鸣声音里,他看到彩虹另一端的尽头有一座小屋。克拉克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去,他有种预感,那里就是自己这趟旅程的终点。

当他走近那座小屋,发现有一个小女孩坐在屋外的悬崖边,她背对着自己,好像正在聚精会神地鼓捣什么东西。克拉克发现她并没有发现自己的靠近,于是鼓起勇气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生怕将她吓一跳然后不小心跌落悬崖。

然而,女孩看起来并没有感到惊吓,她手中只是停顿了片刻,便回过头。克拉克看清了她的眼睛、鼻子、嘴,可不知为何却在回忆中想不起来她的面容。或许是因为她的面貌过于普通,普通到任何人都无法记住她的样子。她看上去大概只有六七岁,当她转过身的时候,克拉克才看清她究竟在做什么。他视线下移,发现她的手中捏着两根织毛衣用的长棒针,缠绕在棒针上的不是毛线,而是像水一样的流体,闪着细碎的光芒,被那双小手巧妙地编织在一起,自她的双膝倾泻而下,流向远方,好似一条漫长的道路。

“您好,”女孩歪着头,礼貌地问道,“您迷路了吗?”

克拉克错愕地愣在原地,被眼前的一切震慑住了,直到女孩开口才猛然清醒过来。他局促地伸回手,小声说:“不……我是来找一个人的。”

“如您所见,这里除了我以外并没有什么人。”女孩有些困惑地说道,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她用一种极其娴熟的动作飞快编织着那些发光的流体,可四周却并不见那些流体的源头。难道这些东西是无穷无尽的吗?

尽管克拉克不愿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但他心中的期望依旧驱使着他,逼他说出了那些难以启齿的话。

“你知道时间的主人在哪里吗?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但我真的不是什么……我听说她住在这里,所以特地找过来。”

闻言,女孩沉默了一阵,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随后摇了摇头,“我一直住在这个地方,可并没有听过这个人。您来到这里,看起来不大容易呢,找她有什么事情吗?要是我能帮上什么忙就好了。”

听到这里并没有那位传奇人物,克拉克心中大失所望,但他被女孩的善意所触动,犹豫一番还是说道:“我,我想求她把时间沙漏借给我。”

“要那个做什么呢?”

“我是个将死之人,”一阵强风吹来,头发杂乱无章地拍在克拉克的脸上,他心烦意乱地大声疾呼,“明天就是我的七十五岁生日,可是至今为止我一无所有,我的一生尽是悔恨和遗憾,也失去了一切。我是个软弱无能的人,可当我知道时间沙漏或许可以改变我的一生的时候,就下定决心要这样做。否则就这样自甘堕落地死去,我一定永远也得不到安息。”

“原来是这样。”女孩对他回以一个浅淡的微笑,“我也曾拥有过一座沙漏,可是后来不小心弄丢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您所说的时间沙漏,可如果您能帮我找到它,或许就能试试看了。”

“该去哪里找?”

女孩往双手的方向努了努嘴,“我真的很喜欢那座沙漏,为了找到它,我正在编织一条路。您能否沿着我手中的这条路向前去找?我看不见路的尽头有什么,但如果您能到达那里,或许就能……”

望着那条所谓的“路”,老克拉克的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尽管他的双腿又开始发颤,这一次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惊惧,可他还是咬牙一口答应下来。

“我现在就去!”

“太好了,您真是位勇敢的先生。”女孩雀跃地说道,手中的动作也变得更快了,那些闪光的流体就像是活了一般自动融合在一起,变成了流向远方的道路。

“对了,还没有问您的名字。”

“我叫克拉克。”

“好的,克拉克先生,我要提醒您,如果您真的找到那座沙漏,请务必先拿回来交给我。在路上,请您千万不要随意晃动它,尤其要注意,您千万不可以将它颠倒过来!否则昨天就是今天的明天……等一下,克拉克先生!”

女孩的声音散在风中太过琐碎,以至于克拉克完全没有听清她最后的话就迫不及待地走上那条路,闭上眼睛哼哧哼哧地跑了起来。他不敢睁开眼睛看,所以只一个劲儿地往前冲。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那些看似流动的液体在脚下却是坚实的触感,就像真正的道路一样。风越来越大了,克拉克感到无论是前进还是呼吸都十分困难。就在他筋疲力尽之时,他绝望地睁开眼睛,发现一座沙漏静静伫立在离自己差不多十几步的地方。

他艰难地迈开步伐,在这段距离里,他无数次想过放弃,但只要一想到自己从前那悲剧的窝囊人生,他就又转变了自己的想法。没有人知道在这十几步里,克拉克做了多少次思想斗争,但当他终于触碰到那座沙漏,将它拿在手里时,自己期望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什么都没有改变,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克拉克懊恼地回忆着云彩和群星告诉他的话,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忽然间,他福至心灵地想起女孩在风中破碎的话语:“您千万不可以将它颠倒过来!否则昨天就是今天的明天……”

昨天就是今天的明天……

下一秒,克拉克将沙漏毫不犹豫地颠倒过来。

克拉克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在梦里,他走到了彩虹的尽头,遇见了一个女孩,女孩在编织一条闪光的路。他沿着那条路向前跑,找到了一座沙漏,然后……

他猛地从车后座坐起来,一把拉开窗帘,发现自己仍深处荒郊野岭,但双腿和胸腔的酸痛以及嗓子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都在告诉他,那一切都不是梦。他打开桌上的电脑,发现竟然是前一天。

女孩最后的话语仍在耳边,昨天就是今天的明天。克拉克愣了几分钟,随即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打开车门,走到野地里,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欢快地大笑起来。尽管放肆地运动又牵动了他头脑里那颗肿瘤的疼痛,可他却一点不因此感到痛苦,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改变自己人生的机会,而饱尝了七十四年又十一个月孤独滋味的他,他不会允许再做任何令自己后悔的选择。

“时间的主人,我愿做你忠诚的仆人!”克拉克激动地跪倒在地上,终于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呕吐出来。

随后,克拉克开车到了附近最近的一个小镇,那镇子只有几百人口,他在一处汽车旅馆落脚,每天闭门不出。就这样过了一礼拜,在一天的下午,他突然提着所有行李出门,为车子加满油,一路开到了机场。他意识到时间沙漏的力量很容易产生时间悖论,如果当天不能了结一件事情,那么无论做到何种程度,到了第二天,都会回归到前一天什么都没有做的状态。于是克拉克现场订了一张飞往洛杉矶的机票,当入关的工作人员照例盘问他的出行目的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是来拜访旧友的。”

事实上,克拉克说得完全没错,这是他宏大人生改变计划中的第一环。在这个城市住着他这漫长一生中最亲密的朋友扎克雷,他们是在一场商业聚会上相遇的。从那一天开始,他们的友谊持续了二十多年。然而在中年一次激烈的口角中,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暴露了最难堪的本性,扎克雷举家搬往美国,从此杳无音讯。

克拉克和扎克雷都有着一份骄傲的秉性,他们决不允许自己向对方低头,如若发现对方比自己做得更绝,那么就要变本加厉地还击回去。他们表面上完全不再在意对方的生活,就好像是陌生人一样,但他们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自己就像监控机器那样密切注视着对方的人生,直到其中有一方咽气为止。促使他们这样做的理由同样来源于那份骄傲的秉性,对方过得比自己好是绝对不被容许的事情。偶尔从其他人那里听到关于扎克雷的消息后,克拉克总有一段时间会每天诅咒他,希望他遇见的所有好事都变成坏事;当他意识到自己脑袋里的毛病时,他每天都向上帝祈祷,请求死神先收走扎克雷的性命,这样他就能走在他后头。他没再和扎克雷有过任何通信,可他依旧这样做,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总是有预感,在遥远的大洋彼岸,扎克雷也做着相同的事情。

克拉克似乎沉浸在经年累月的漠视和仇视中,在时不时浮现的、在那次争吵中被挫败的自尊心里逐渐丑化了他与扎克雷曾经一起度过的美好日子。年轻时,他们总在一起喝酒,谈天说地,“他总是炫耀他有但我没有的东西,自大的家伙,”克拉克后来这样想;扎克雷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总是直言不讳地指出克拉克的经商或是其他的能力不足,“他很可能不过是想借机羞辱我一番罢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真正的朋友?”某个夜晚,克拉克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在他们最后的争吵中,扎克雷因为听到克拉克斥责他根本没真心把他当作朋友而勃然大怒,“这就是恼羞成怒的表现。因为我说到了他的痛处,而他却不想承认,他永远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想把别人踩得一无是处。”当和别人谈起他跟扎克雷的关系,克拉克多次这样说。

我永远不可能跟他和解,而他也是。克拉克从始至终都这么以为,就连借助了时间沙漏力量后的现在,他依然这么想。可是当他越来越老,生活中充斥的回忆越来越多时,他却又不断回想起了那些被自己刻意忽视的快乐。他无法否认,尽管扎克雷身上有很多自己看不惯的缺点,但他总体来说依旧是个本性善良的人。曾经克拉克因为一次商机而差点背叛了他,可他知道以后竟然连一句辱骂也没有,甚至最后原谅了自己。他总是很慷慨,每一年克拉克的生日都会主办一场盛大的聚会,这令克拉克感到十分不好意思,但他却哈哈大笑地叫他享受就好。他们曾经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在无数个令人窒息的夜晚,他们落魄得像两个流浪汉一样在街边酒馆喝得醉意醺醺,被老板用扫帚连踢带打地轰出去,然后一起躺在广场的长椅上聊着天,等到日出以后睡着。

原本克拉克打算到死也不再跟扎克雷说一句话,可当倒转了时间沙漏以后,他突然改变了自己的想法。人生的不幸有一半都是被自己那该死的自尊心迫害所产生的,他总结出这样一个道理,在汽车旅馆闭门不出的那几天,他试着抛舍自尊心,重新去想这个问题,最后发现他其实很想再见扎克雷一面。不一定要和好,也不需要吵架,他只是想要和他再次说说话,毕竟他对他的无可忍耐和失望是真的,曾经的欢快日子也并非是假的。

通过向他们的共同朋友打听,克拉克得知扎克雷的家具体位于何处。当他几经辗转,终于来到扎克雷的家门口时,他还是犹豫着要不要摁门铃。但重新构建的命运似乎并不给他迟疑纠结的机会,两个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孩子在院子里向他跑了过来。

“先生,您找谁呀?”其中一个穿着红皮鞋的孩子问道。

“我……我来找扎克雷,我是他的老朋友。”克拉克尴尬地收回手,小声说道。他认为这样定义自己的身份有些恬不知耻,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两个只有他膝盖那样高的孩子解释他与扎克雷之间的关系。

“啊,原来您是来看望扎克雷爷爷的!”另一个蓝色皮鞋的孩子喜出望外地说,“已经很久没有人来看他了,所以见到您的话,他一定会很开心的。请您进来,扎克雷爷爷现在就在卧室的露台晒太阳。”

吱呀一声,布满️铁锈与藤蔓的铁门向克拉克敞开。听到扎克雷此刻就在面前的这座房子里,克拉克突然意识到自己与他的距离是这样近。上一次有这样近的距离,那是多少年前了?

两个漂亮的小孩子开心地分别拉着克拉克的两只手,将他领进屋子里来。进了门以后,克拉克发现这座大宅的内里竟然是这样冷清。只有中心的沙发和茶几那一圈是干干净净的,周围的一切陈设,不管是柜子还是花瓶,全部都落上了厚厚的灰尘。

“先生,就让皮蒂在这里陪您玩一会,我上楼去找扎克雷爷爷!”还没有问克拉克的名字,那个蓝皮鞋的孩子就一蹦一跳地上了楼。

克拉克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看向那个叫皮蒂的红皮鞋孩子。她和蓝皮鞋的孩子一样,都有着一头金发和长长的睫毛,就像两个会动的洋娃娃。克拉克对这两个孩子很有好感,便问道:“你叫皮蒂对么?你们都是扎克雷的亲人吗?”

皮蒂正在玩地毯上散落的积木,她并没有停下手里搭建的动作,“我和布莱斯是爷爷的孙子和孙女,先生。”

“原来是这样。”克拉克心想,当年他和扎克雷分道扬镳的时候,扎克雷的儿子才刚上小学,没想到时过境迁,他都有了孙辈,而自己却还孑然一身。“你们的爸爸妈妈不在家吗?”

“爷爷说爸爸和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可是我们太小了,不能和他们一起去,所以我和布莱斯留在这里陪爷爷。”皮蒂似乎是饿了,她放下了积木,开始吸吮自己的手指。

这是一句十分模棱两可的话,看着家里陈旧的一切,大概住在这里的也只有他们爷孙三人。克拉克认为自己不应该再继续这个话题,正在思考该说些什么,却听楼梯传来笃笃的跑步声,布莱斯气喘吁吁地跑下楼:“先生,扎克雷爷爷喊你进去!”

克拉克想象过一万次与扎克雷重逢的画面,不管它是否真的会发生。在这一万次的想象中,无论是场景还是对话都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克拉克的态度永远是骄傲的,佯装淡漠的。他希望自己的态度淡漠,也尽力试图表现出那样的姿态,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淡漠,便不会有这一万次想象。

但这唯一一次用时间沙漏换来的真实的重逢,并不与一万次想象中的任何一次相同,却又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克拉克并没预料到扎克雷会是以眼前的姿态出现。当克拉克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看见昔日的老友头发斑白地侧着身坐在露台的躺椅上,双目无神地望着外面,他注意到他的瞳仁似乎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是那位先生么?”扎克雷坐着开口,“都怪布莱斯那孩子,没问清楚您的身份就这样贸然邀请您进家门,让您看见这个家和我这个人如此颓败的样子,真是太不像话了。不过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毕竟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来看我这个老头子,搞得我都以为这个世界把我忘掉了。不管怎样都要感谢您,可惜以我现在的身体,不能招待周到了。对了,先生,我可以知道您到底是谁么?”

空气中充斥着灰尘和静默,似乎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克拉克说道:“扎克雷,你好。”

扎克雷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后叹息:“是克拉克吗?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也对,一定是乔治他们告诉你的吧。”

克拉克没有否认,扎克雷扯了扯嘴角,“别告诉我,你是故意来看我笑话的。”

“不,我不知道你……”

“想来也是,”扎克雷呵呵笑了两声,“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已经不再有心情和你吵架。所以你是来干什么的?”

克拉克有些不知所措,但想到之前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他坚定地上前,来到扎克雷不远处。

“扎克雷,我们两个都不再年轻了,你虽然看不到我的模样,可我却能诚实地告诉你,我的状态并没比你好到哪里去。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想完成当年的承诺。”

他从衣兜里取出一支老式钢笔,塞进扎克雷的手里。扎克雷起初有些抗拒,但随后诧异地摩挲起了那支钢笔,犹疑地说道:“这是……那个你参加汉克韦尔啤酒节的优胜奖品?”

“是的,我说过我要把它送给你,在你搬到美国之前。”克拉克望向露台外的风景,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大片的葡萄庄园。“说实话,在我们不欢而散之后,我是真的想要把它寄给你;可是后来你就那样单方面断绝了我们所有的联系不辞而别,让我觉得再顾念旧情就像个傻子,所以我想把它卖掉。”

“所以你没有卖掉它了?”扎克雷有些讥诮地说。

“不,我卖掉了,但过了一阵又将它赎了回来。因为我觉得我应该履行我的诺言,这跟你对我怎么样无关。”

扎克雷的表情明显愤怒起来。

“所以我应该感谢你咯?多谢你,克拉克,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记得我这个钢笔狂热怪人!”他紧紧攥着那支笔,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站起来,却纹丝不动,“克拉克,你可真有意思。”

“我并不想和你吵架,扎克雷。我没想到事到如今,过去的事情还是让你反应这么大。”

“别再装什么圣人了,克拉克。”扎克雷的话像一支一支利箭向克拉克飞去,“你现在说这种话,做这种事,不就是求个自我安慰,希望在人生的最后时候,我这个老朋友能原谅你,和你重归于好?你不计前嫌地来看我,以显示你的大肚量,而我却完全不识相,对你反唇相讥,这件事就彻头彻尾地变成我的错了!”

“克拉克,我劝你收起那些好算盘,我永远不可能跟你和好。”

“我这次来,本来也不是为了那个。”克拉克心中也不免感到愤懑,可他并不想他们之间再度爆发起一次晚年战争,于是让自己尽力保持冷静,“你自己说过的,我们不再是朋友,只是互相认识的人。可是扎克雷,看看你现在的态度,难道你一直把我当成你的仇人吗?难道你已经完全忘记了,我们曾经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扎克雷怔愣了一瞬,随后道:“已经过去太久了,无论是快乐的事情还是气人的事情。说实话,我连我们为什么吵架都记不太清楚了。”

“扎克雷,我以神的名义发誓,此时此刻面对你,我心中既没有讥讽,也没有算计,我真的只是想再见你一面,和你说些真心的话。”

“真心的话?呵,”扎克雷兀自苦笑起来,“看看你我现在的样子,说那些东西还有什么用?说了你心里就能舒服,就能解脱吗?如果是那样,我死也不那么做。”

克拉克冷冷地看着扎克雷的模样,突然大吼:“扎克雷!你要这样闹到什么时候!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可你越是这样自甘堕落,越是放任自己的情绪控制你,你就越得不到解脱!我问你,我到底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让你到现在还在说这些伤人的话?难道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好,既然如此,你就当我今天没有来过好了,至于那支笔,怎么处理也随你的便!”

“我本来以为,你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看来我错了。”丢下这句话,克拉克转身离开。

“等一下……”身后传来一道微弱的声线,“让布莱斯和皮蒂送你回去吧。”

在回到落脚处的一路上,克拉克了解到了扎克雷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各种原因。在那两个孩子叽叽喳喳如鸟雀般的童真话语中,他拼凑出了最残酷的事实。原来到美国以后,因为生活的物价太高,家里处境艰难,扎克雷用了几乎全部身家投资了一家本土的大企业,准备孤注一掷。可最终那家企业的子公司相继破产,高层卷走了所有的钱,扎克雷一下跌落云端。随后,布莱斯和皮蒂的父母又因为一场车祸不幸丧生,只留下他们爷孙三个。两年前,扎克雷逐渐感到视线模糊,最后确诊了白内障,现在已经近乎完全失明了。医生想让他继续治疗,可他自己却不愿意了。就这样,他遣走了家里所有的保姆,只留下一个青年人每天上门为他们做饭,自此扎克雷闭门不出。

“先生,您可千万不要看爷爷脾气不好就不跟他玩呀,之前那些人就是因为这样逐渐不上我们家来了。”布莱斯说,“其实我跟皮蒂都知道,爷爷不想被大家忘记,可他总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皮蒂点点头,“爷爷虽然总是骂我和布莱斯,可他最爱的肯定就是我们了。先生,你要看到他是一个善良的人呀。”

在心里,克拉克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这一点。扎克雷的性格变了很多,可这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自信地保证当自己遭遇了扎克雷遇到的那些事后还能比他心态更好。然而,一个人的行为举止可能被时事所影响,本性却往往伴随终生,克拉克不是没有看见扎克雷的挣扎,他不是不想理解他,可他确实没有义务这样做。克拉克认识扎克雷的时间太早了,在他还不知友情为何物之前,他只是遇见了一个相处起来很愉快的人,所以无论做什么都希望和他一起。事实上,世界上就是会有这样的人,你未必和他有灵魂上的共鸣,可无论是生活习惯还是兴趣爱好,你们都能深深地理解并支持彼此。这样的感情可以维系一段相当长久的时间,如果双方都不去苛求灵魂上的共鸣。遗憾的是,克拉克是个性格敏感脆弱的人,而偏偏扎克雷又那样现实,机敏圆滑,这使得他们最后因为一件极小的事情争吵成为必然。克拉克觉得扎克雷有些时候太世俗,他经常无法跟他探讨哲学和神学的话题,最重要的是他并不是扎克雷唯一的挚友,这些问题在时间的培养皿中不断繁殖,令克拉克喘不过气来,他认为终止这段友情或许是最合适的选择,那时他一门心思想要脱离这备受束缚的感情。而当他试图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告诉扎克雷时,他不但完全无法理解,还觉得克拉克只是在无病呻吟。总要照顾克拉克的情绪使得他越来越烦躁,他索性直接同意了克拉克的请求。在此之后,扎克雷无情得像是变了一个人,前一天他们还在公园里散步,然而第二天,他就更换了自己所有的联系方式,不愿再与克拉克有任何交集。

这一切都是我一个人主观上的想法,或许扎克雷同样觉得我不可理喻,让他也痛苦得透不过气来,克拉克想,所以我们永远不可能原谅彼此,既因为我们都是高傲的人,也因为这段关系已经没有挽回的必要。谁知道挽回以后会不会继续让彼此痛苦下去?

不可原谅,但就连相互理解也做不到吗?克拉克苦笑着想要结束这一切,他对自己改变人生计划的出师不利感到挫败。今天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可能,自己的时间不断向后推移,可其他人却都在向前,一旦今天过去,他和扎克雷又会变成两个不相往来的老头。这时他十分清晰地真正意识到,就算人生有一次重来的机会,也不一定因此变得幸福。

“啊,先生,我差点把这个忘记了。”他们所搭乘的乡间拖拉机快要到达目的地时,皮蒂突然惊呼一声,接着从裙子正中间的衣兜里摸出一件物什。她像献宝一样举到克拉克面前,“这是爷爷偷偷让我交给您的。”

克拉克有些惊讶地低头看向那只洁白的小手,一只已经生锈的怀表静静地躺在皮蒂的手心。克拉克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那只怀表,他轻轻地拿起它,扣开开关,怀表的表面已经破碎,指针永远停留在七点十五分。克拉克注意到怀表中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条,他小心点地一点点将它展开,怀着复杂的心情看向那行小字。

“‘我希望时间能回到这个时刻到来之前。’”

“先生,您怎么哭了?”皮蒂手忙脚乱地上下翻找,“我明明记得我带上手帕了,肯定是邪恶的布莱斯把它偷走了!”

“谢谢你,孩子们,谢谢你们。”眼泪一滴接一滴地流进老克拉克脸上的沟渠里,夕阳在泪眼中模糊了轮廓。

第二天,应该是整个世界的昨天,克拉克坐飞机离开了。他没有同扎克雷和那两个孩子道别,到七十五岁前一天的记忆也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克拉克大概在心里头算了算,再过二十几年,他与这位故人会再次重逢;到了那一天,他不想改变原有的那次争吵,但他一定会更加珍惜他们同甘共苦的那些快乐时光。

时光飞逝,尽管克拉克不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比起前一天有什么变化,但他心里很清楚,老年伴随他的那些疾病和苦痛都在离他远去。他的身体机能正在复苏,精神之火正在重燃,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有时他不免感叹,人总是在失去之后才知道应该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就比如他现在对自己重焕生机的身躯感恩戴德,换做当年却毫不在乎。过了几年,克拉克终于逐渐适应了与别人反向的人生,他尝试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写一本日记,记录下自己每天做出改变的事情,可惜每到第二天,日记又变成了一片空白。但是这样的人生总是很容易把时间搞混从而陷入混乱,克拉克认为他必须记录一些什么,又经过几年的摸索,在一次郊外的露营中,他意外发现胶卷相机可以突破那种时间上的不可能。他不懂这究竟是什么原理,可是当天拍摄的胶卷底片总是能够成功地保留到昨天,通过不断地使用胶卷拍摄,他就能够完整地记录下一天当中重要的事情。不过这些胶卷是无法冲洗成真正的相片的,一旦洗出照片,一旦这一天过去,它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胶卷连起来的倒带人生中,克拉克曾经失落在脑海的回忆不断被找了回来,并重新有了色彩。他想起来自己在六十七岁的时候养了一条哈巴狗,以为它能活到自己去世以后,可它却在克拉克七十一岁的时候因为吃坏了东西走在了他的前头;他又想起自己在六十二岁刚刚退休的时候怀疑自己有癌症,每周都和一位家庭医生通电话,结果半年后最后被诈骗走了一笔巨款;他在五十六岁的时候迷上了赛马,并且开始学习骑马,不过在一次事故中摔断了右腿,那条腿一直跛到他七十五岁那一年;五十二岁的时候,他主持了一个公益项目,最后却只招到七个成员,不到三个月就解散了。不过当然,这些事情都一件件地被克拉克“修正”了,等到五十一岁这一年,他不仅没有失去那些本不应该失去的资产,好好地把小哈巴狗养到了七十五岁,也没有把腿摔断。

不过,自己当时究竟为什么要一意孤行地主持那个公益活动来着?

“这一切都是诅咒!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五十一岁四月的某个早晨,克拉克被一阵声嘶力竭地咆哮惊醒。他从床上爬起来,随便套上一件羊毛褂,飞快地跑下楼。

“莱莎,你冷静点!”他远远地望见自己久别重逢的妻子此刻正站在客厅,手里举着一把水果刀,在空中不停挥舞着。他吓得连忙将那把刀打落在地上,见莱莎仍挣扎着双臂,情急之下从背后紧紧用胳膊禁锢住她,以防她伤害到自己。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莱莎……”妻子激烈地抗拒了一阵,随后似乎逐渐平静了下来,她的呼吸就像野兽一样粗重。时隔二十四年,他再一次见到了无数次于梦中出现的莱莎,然而克拉克此刻的心境无比凄凉。

他放开莱莎,沉默地望着她,此刻她仍是那副极端的模样,克拉克几乎无法将她与梦中年轻的样子重合,此时此刻,他感到有些陌生和手足无措。然而他心里清晰地知道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的妻子将会在今天自杀。阻止莱莎自杀是他一定要做到的事,只要今天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莱莎此刻死死地盯着克拉克。她穿着一身通体漆黑的长裙,戴着一顶黑色的纱帽——自从那起意外之后,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打扮,就连睡觉的时候也不肯换下来。可几个月她消瘦的速度很快,眼窝和双颊都深深地凹陷,显得颧骨很突出。她经常一个人非常安静地在家里的房间之间游走,越来越给人以一种幽灵的感觉;然而她有时又会无征兆地突然歇斯底里,就像刚才那样,这更让克拉克感到胆战心惊。忽然,她开口了。

“你是谁?”

她斜着眼睛看着克拉克。克拉克一愣,但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妻子并没有陷入疯狂,于是他冷静地回答:“我是克拉克。”

“啊,克拉克,我想起来了。”莱莎冷冷地说,“你和我一样,都是被诅咒的人,真可怜。”

“莱莎,你听我说,我们没有被诅咒。”

“现在是白天,你为什么说梦话?”莱莎真心实意地露出疑惑的神情,“如果我们遭受的这一切不是诅咒,那又会是什么?”

突然,她发狠地揪住克拉克的羊毛褂领子,脸贴近他的脸,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明白了。你就是死神,是你把我的孩子咒死的!我的可怜的苏珊娜!”

莱莎又像泻了气的皮球一般放开了克拉克,无力地滑落在地上,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尽管她的行为如此异常,可说出来的话却很有逻辑。

“如果那天不是你带她去游乐场,她就不会走失,更不会失足掉进湖里。我说了多少次,不要让她去那种混乱的地方,但凡你真的听进去一次,就不会背着我偷偷带她出去!你到底为什么要破坏我们的幸福生活?原本那天她应该待在家里好好练琴,根本不会有这种事……全部,全部都是你的错!”

听完这番话,克拉克蹲了下来,轻轻地揽住莱莎的肩膀,以一种诡异的表情低声对她说道:“你说的很对,莱莎,我是罪魁祸首。可是,你就真的没有一点错么?你可不要忘了,到底为什么苏珊娜每天都缠着我带她去外面玩。”

莱莎的眼泪干涸了,克拉克的背影在她瞳孔里渐渐远去。她又感到额头一阵钝痛,不由得尖叫起来:“我没错!我没错!克拉克,你这个死神,给我回来!”

关上自己房间的门,克拉克颓废地滑落在木板地上。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反复咀嚼那一天的悲剧。睁开眼,正对面的矮柜上是苏珊娜的相片,那是在她去世的半年前拍的,没想到那竟然成为了她的最后一张照片。

“莱莎,只要再等等,苏珊娜就会回到我们身边了,我发誓。”

克拉克拿出抽屉里的胶卷相机,对着相框里的苏珊娜摁下里快门键。

半个月以后,克拉克以为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可他还是等到了悲剧发生的那一天。

“爸爸!”穿着鹅黄色洋装的女孩一蹦一跳地走下楼,向客厅跑去。

“苏珊娜,不要跑!”克拉克正在和扎克雷下国际象棋,彼时他们两个还是关系相当好的密友。听到女儿的声音,克拉克丢下棋子,连忙站起来,一把将她抱起,“下楼的时候万一摔到怎么办?”

苏珊娜咯咯地笑着,搂住克拉克的脖子,“爸爸你太小心啦!我才不会那样。”

她又盯着克拉克的眼睛端详许久,有些疑惑地问道:“爸爸,你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吗?你看起来很累欸。”

“苏珊娜,你爸爸肯定又是在半夜偷偷看小说了。”扎克雷在一旁颇有兴趣地说道,“克拉克,你也真是的,看到孩子就把我晾到一边去了。”

“那当然是因为我是世界上最乖的小孩呀,扎克雷叔叔。”苏珊娜笑眯眯地说,看着她那一如往常的笑脸,克拉克不禁在心中默默松了一口气。苏珊娜是克拉克和莱莎老来得子,他们夫妻都无比珍视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她从小就被严格管教,生怕出什么意外;如今更是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克拉克对这孩子失而复得的复杂心情,除了欣喜之外,他的内心深处又多了一份压力。

他将苏珊娜放到沙发上,谨慎地开口问道:“苏珊娜,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苏珊娜点点头,眼中闪着点点雀跃的光芒,“爸爸,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情。不过,既然你在和叔叔下棋……”

克拉克叹了口气,无奈地看向扎克雷。

“好吧,我又成那个不被待见的人了。”扎克雷故作夸张地站起身来,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外套,“那我只好先回去了,真是拿你们家的人没辙。”

待扎克雷离开以后,苏珊娜迫不及待地从沙发上跳了下来,“爸爸,下午我想去新开的游乐场玩。”

“不行。”克拉克斩钉截铁地说道,“下午不是练钢琴的日子吗?偷偷跑出去会被妈妈说的。”

“所以要爸爸你带我一起去呀!这样妈妈就不会那么生气了。”苏珊娜气呼呼地皱着眉头,“就这么一次,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望着女儿稚嫩却坚毅的脸庞,克拉克明显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苏珊娜一直是个随和的孩子,即使莱莎对她的管教再严格,她也从来没有过反抗的举动。然而这一次不同,她的态度非常反常,似乎不简单是出于一个孩子的玩乐心。为什么自己上一次没能注意到?那一天,他并没有把扎克雷赶走,而是一边下棋一边听着她的要求,或许是分心的缘故,抑或是因为他当时对此并不上心,所以也就听之任之了。

“好吧,苏珊娜,不过你必须要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我要听过之后再做决定。”

苏珊娜好像并没想到克拉克会是这个态度,她表现得十分犹豫,反复咬着嘴唇。经过漫长的思想斗争,她最终重重地一跺脚,生气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克拉克预感到女儿的行为变得如此不同寻常,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当时因为游乐场里人太多,他一个转身就找不到苏珊娜的踪影;等到发动工作人员找到她时,她已经成为了人工湖里一具冰冷的躯体。后来警察的结论是失足溺水,可这怎么也不能说服克拉克和莱莎。人工湖并不深,只到一个成年人的膝盖左右,就算苏珊娜年纪小,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溺水。因此,他决定今天自己只身前往游乐场,看看其中究竟有什么秘密。

吃过午饭之后,莱莎领着苏珊娜上楼睡午觉。在确认莱莎从房间走出来,苏珊娜已经入睡之后,克拉克穿上外套出了门。来到游乐场以后,他顿时被一股燥意包围。尽管现在还不是非常炎热的夏天,但由于现在是下午,而且因为新开业的缘故,游乐场里的人相当多,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摩肩接踵,这使得一种相当烦躁的情绪涌上心头。正是由于这样的情绪,他没能看顾好苏珊娜,造成了无可挽回的结局。因此,这一次他没有被任何东西所干扰,径直走向人工湖。

此时人工湖附近还并没有什么异样,克拉克走到一处比较高的位置,从这里可以看到人工湖边一圈的情况。过了一会儿,日头越来越大,克拉克心中的燥意不减反增,心中有一种隐约的忧虑,这让他更加不舒服。正当他准备揩汗的时候,湖对岸走来了几个孩子,奇怪的是,为首的那两个孩子竟然是克拉克认识的人。那是安杰丽卡和开尔文,他们是苏珊娜的同班同学,他们身后跟个另一个苏珊娜的同学,克拉克对她的印象不深,戴娜,好像是这个名字。

三个孩子来到湖边,他们不停地交谈着。从他们的动作来看,似乎并不愉快,好像是在争论着什么。或许是出于一个父亲的本能,克拉克感到这或许与女儿的死有什么关联,于是蹑手蹑脚地来到他们三人附近的树丛里,想要探听他们争吵的内容。可当他绕过半圈人工湖,终于从树丛里露出眼睛向那边望去时,却发现那三个孩子中多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正是苏珊娜!

克拉克心一惊,使劲眨了眨眼,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可无论他重新看多少次,苏珊娜的身影都很明显就站在那里。从克拉克的角度,他几乎无法看到女儿的正脸,安杰丽卡和开尔文面对苏珊娜,他们的神情看起来十分微妙。

“苏珊娜,你干什么?”开尔文似乎感到有些意外。

苏珊娜的声音相当气愤,“应该是我来问你们吧,你们要对戴娜做什么?”

安杰丽卡轻哼一声,“怎么了,你要做正义使者吗?不过你好像误会了什么,今天我们只不过是想和戴娜一起出来玩而已。对吧,戴娜?”

“啊,嗯。”戴娜听到自己的名字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苏珊娜,你今天不是要练钢琴吗?如果不快点回去的话,你会被你妈妈骂吧。”

“现在是说那种话的时候吗?”苏珊娜一下抓住戴娜的小臂,“昨天你们在楼梯间的话我都听到了!戴娜,你不要和他们胡闹了,快跟我走!”

“欸,这是什么话?”安杰丽卡闻言皱了皱眉,往前走了两步,“我们在胡闹?你确定吗?”

“明明是戴娜说她想参加游泳比赛,我们为了验证一下她是不是真的有她自己说的那么厉害才让她到这里来的。好了,戴娜,准备活动也差不多该做好了吧,嗯?难道你是嫌这里人太多,感觉不好意思吗?好吧,那我就帮你一把好了。”

说着,开尔文猝不及防地推了一把戴娜,还来不及惊叫,戴娜的半个身子就要栽进人工湖里。这时候,苏珊娜一把将戴娜往边上一推,于是戴娜暂时幸免于这场无妄之灾。安杰丽卡忍无可忍地大叫起来:“苏珊娜!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别跟她们废话了,安杰丽卡。”开尔文阴沉地盯着苏珊娜,“虽然平时没看出来她们关系有多好,不过今天要想让戴娜下水,就得先处理她。正好我们早就看她不爽了不是吗?苏珊娜,这都是你自找的,看你好像不太冷静,那就先送你下去玩玩吧。”

安杰丽卡突然从背后束缚住苏珊娜的双手,让她动弹不得;开尔文随即抓住她的后颈猛地向水中按去——

克拉克一阵天旋地转,他感到胸腔中仿佛有一团岩浆在逆流而上,他的大脑好像嗡地一下炸开了。随后他出现了短暂的失忆,等到他逐渐恢复一点意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用开尔文的动作在水中摁着他的头,安杰丽卡在一旁的树下吓得说不出话;苏珊娜在他脚边昏了过去,脸上全是水痕,只有戴娜拉着他的裤子,在不停地哭。

“叔叔,不要这样!”她边哭边说,“我见过你,你是苏珊娜的爸爸对不对?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求你放开开尔文吧,这样下去他就要死了!”

死。这个字像一盏灯,忽然照亮了克拉克混沌的头脑。他下意识地松了手中的力道,开尔文的头从水中浮了上来,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发出一种想要呕吐的声音。

“我为什么不能让他死?”克拉克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

戴娜看了看一边昏厥的苏珊娜,忽然悲从中来,她不顾一切地叫道:“你就不为了她考虑吗?如果你杀了人,苏珊娜就会没有爸爸了啊!”

醍醐灌顶一般,克拉克跌坐在地上。没错,他想起了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自己做了这么多努力,是为了救回苏珊娜,让苏珊娜获得幸福。如果自己不在了,又有谁能保护她和莱莎?如果以后还有人欺负她们,又有谁敢对她们伸出援手?

“都给我滚。”他低低地说,“如果再让我看到你们干坏事,就算是下地狱,我也要拉上你们一起。”

安杰丽卡和开尔文到底还是两个孩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听到这句话,也不管身体的不适,飞也似的跑走了。戴娜也想离开,不过克拉克叫住了她:“你叫戴娜,是吗?我要带苏珊娜去医院,你也一起去做个检查吧。”

戴娜想要再说什么,不过看到克拉克已经掏出电话,最终还是按下不表。

“今天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作为苏珊娜的父亲,我必须知道这一切。”

医院里,苏珊娜正在手术室急救,克拉克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对戴娜平静地问道。

“您会告诉学校和我的家长吗?”戴娜惊恐地说道。

“这要看事情的严重程度。不过,如果你打算蒙混过关,那么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学校和你们的家人。”

戴娜紧张地抠着手,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她发出了长长的叹息,似乎决定将一切和盘托出。

“原本这件事和苏珊娜没有关系,是我不小心惹怒了安杰丽卡他们。他们几个都是家里有点钱,自己性格也很无赖的人,所以完全没有把任何人看在眼里,像我们这些人也只是他们的取乐对象。一般来说,我们没有人愿意直接去招惹他们,因为反抗不了,最后的下场都会很惨;可是,只有这次,我没有办法再忍下去!”

“他们刚才提到了游泳比赛,是因为这件事吗?”

戴娜点了点头,“我是个很平凡的人,在学校里也根本没有存在感,而游泳是我唯一的爱好。为了能够游泳,我做了很多努力,甚至在冬天下水!这次的比赛是我今年唯一能够进入全国大赛的机会,我的老师也鼓励我这么做。但是,但是!直到参赛名单公布,我才发现我的参赛名额被安杰丽卡顶替了!她明明根本就不喜欢游泳,成绩也平平无奇,只因为她一时兴起的念头,我的未来都被她毁掉了!我实在无法忍耐,所以昨天放学直接去找她理论,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克拉克听了这一番话,不禁陷入沉默。学校里会发生这种事情,一直以来都不是什么罕见的现象,不要说现在,就算是他自己在学生时期的时候也曾目睹过多次这类事件的发生。或许是因为运气不错,他并没有被什么特殊的学生欺负过,而苏珊娜也因为性格随和的原因没被找过麻烦。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今天发生的那一幕,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苏珊娜会因为这么莫名其妙的理由受到伤害,甚至是死亡。

“那么这件事情,和苏珊娜又有什么关联呢?为什么今天她也出现在这里?”

戴娜用复杂的表情瞥了一眼还亮着灯光的手术室,悲伤地说道:“这件事跟她完全没有关系,就连我也不知道她昨天竟然偷听到了那些话,今天还跟了过来。”

克拉克沉默片刻,随后道:“你一定和苏珊娜是很好的朋友吧,她总是会对珍视的人那样做。”

“不是那样的!”戴娜突然变得十分激动,“平时在学校,我基本和别人没有来往,就连苏珊娜那样的人,我曾经也阴暗地在心里揣测过她只是假装对别人很好……明明我们之间的交集就只有几个月前的一件事,可她居然因为我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说到底,害她进医院的人就是我。”

“戴娜,你不要这么自责。”克拉克试图安抚戴娜的情绪,“能告诉我几个月前的那件事吗?”

“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事情也非常简单。那天正好是游泳队的阶段性测试,是决定之后选拔赛的一次关键测试,可是那天我因为没有做好准备活动而在水里抽筋了。之后虽然老师并没有说什么,可无论是她还是我都对我的表现感到失望。训练结束以后,我自己一个人躲在教学楼后面的树丛里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苏珊娜发现了我。她什么也没有问,就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若无其事地说‘其实我也经常因为弹错谱子被老师打手板’这样的话。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在挑衅,之后才慢慢发现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我;可是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后来我们在学校里碰面的时候,她会主动和我打招呼,可是因为觉得很尴尬,我总是故意假装没有看到,她一定很伤心……”

这时候,克拉克恍然大悟,女儿做的这一切根本就不是毫无理由。或许是继承了克拉克的部分性格,苏珊娜从小就是一个敏感心细的孩子,然而她总是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大概是想要掩饰那一面。克拉克一直知道对莱莎用近乎逼迫的方式让苏珊娜学钢琴这件事,她一直心有怨言,但是为了不让妈妈露出失望的表情,她一直都在忍耐。随着时间的变化,她开始暗暗地与自己较劲,从一开始对钢琴的厌恶变成对弹好一首曲子的过度追求。即使是没有任何人要求,她也会将自己关在屋里一整天,就是为了实现完美的演奏。有时候,对自己的标准过高会导致一个人无法承受来自别人的批评,更不用说苏珊娜还只是个孩子。看到戴娜的境遇,她一定是联想到了她自己,所以想要无条件地帮她走出困境,即使她们并不是朋友。

苏珊娜就是那样的孩子,她从小就有一种出奇的道德感,这种品质无论是克拉克还是莱莎身上都不具备,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学到的。她愿意不计代价地帮助任何她认为需要帮助的人,如果别人无法获得快乐,那么她也不会快乐。虽然很少,但这个世界上确实有这样的人存在,并不是为了想要获得别人的称赞,而是真的发自内心想要去帮助别人。克拉克想,如果自己能够拥有苏珊娜的这种特质,一切会是现在的样子吗?就连今天对人生的再一次“修正”到底是出于何种缘由,他自己也无法说清楚。想要让自己的人生变得幸福和想要让女儿的人生变得幸福,究竟哪一个才是驱使他的真正目的?心里好像响起了警报声,还是不要再想下去了,克拉克收回了思绪。既然两种原因会导致同一个结果,那也就没有什么思考的必要了吧?

这时,手术室的灯忽然熄灭了,苏珊娜被推了出来,随后跟着医生。

“您是病人的家人吧?”他对克拉克说,“不用担心,孩子只是肺部有些积水,现在已经没事了。不过后续还要再观察一下,这时候的呼吸道很脆弱,如果不注意的话很容易感染。”

听到这句话的克拉克如获大赦。没有人能懂得他现在的心情,这意味着他再一次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也改变了家人的一生。他不会再一次失去苏珊娜,至少现在不会。过往那些阴郁痛苦的日子和莱莎歇斯底里的叫声忽然像大漠里的烟尘一样,被风一吹,就这样轻易地消失在记忆中,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他从未见过的,如梦似幻般幸福的记忆。后来虽然那两个孩子的家长试图找过一些麻烦,不过很快克拉克一家就搬离了这座城市;以至于后来他与扎克雷的争吵也并未发生,两个人虽然在晚年并不像现在一样要好,却也没有落得之前那种老死不相往来的下场。不过最重要的是,女儿苏珊娜平安地长大了,虽然后来因为出过一些问题使得她最终放弃了钢琴,但她也不断为了梦想努力着,成为了一个被人尊重的人。

要如何相信记忆里多出的那段记忆不是假的,也不是别人的呢?病房里,克拉克望着女儿恬静的睡脸,眼前逐渐模糊一片。

“叔叔,你怎么哭了?是刚才撞到哪里了吗……”

听到戴娜焦急的声音,克拉克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原来正在哭泣。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欢乐还是难过,只是事到如今,他心中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情绪正在不断扩大,占据了一片重要的位置。他并不想去深究那种情绪究竟是什么,因为他有一种直觉,思考那样的问题会使他重新陷入痛苦。

克拉克如今已经习惯了用胶卷相机记录自己每天写下的日记,无论有多忙,就连生病发烧的时候也会坚持这样做。有时候,他会自己一个人偷偷看那些日记,因为他非常害怕自己会忘记什么事情,即使那件事根本微不足道。当他还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时,他非常注重记录每天发生的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简直就像是时间表或是流水账;越到近年的日记却越写越长,更多的是记录一些他对所发生事情的心情和思考。他的文字里展现出一种寂寞,大概是在他经历了太多次不可思议的事情却无法与别人分享他的情绪后所堆积起来的;后来他开始思考一些哲学层面上的东西,比如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吗?时间的流向究竟通往何方?他反复咀嚼着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如同野兽舔舐自己陈旧的伤口。

克拉克越发觉得如今事情的走向跟自己最初的预期不一样。他总是回忆当初翻转时间沙漏的那个契机,可是由于年代久远,加之心境也发生了剧变,他不再能准确地想起自己当时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和目的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如今他有幸福美满的家庭,尽管不算富裕,但一些小生意仍能够支撑这个家,这种安逸的生活最初像梦境一样,可随着不断适应,这种生活也归于平淡。但随着女儿越来越小,回归莱莎的子宫,最后又归于虚无,克拉克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似乎这种类似的心情在很久以前也曾有过,不过那简直久远得像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情,而他无法与任何人分享这份孤独,甚至无法告诉任何人,他未来将有一个名叫苏珊娜的女儿,否则那简直像是神经兮兮的占卜师一样,大家只会把这当作无稽之谈。

这种孤独感也体现在生活环境上。随着时间的倒流,克拉克从一个现代化社会逐渐后退到工业时代,不再有手机和电脑,连汽车也变成了老式的,许多行业尚未兴起,正如许多行业尚未走到尽头。克拉克有时候会庆幸自己出生的年代已经有了胶卷相机,否则他将无法留下自己在这条时间之路上的任何痕迹。同样地,这份孤独他也无法与任何人诉说,因为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只有他走的是一条与所有人反方向的道路。克拉克的背脊渐渐挺直起来,宽厚起来,他变得更加年轻而富有精力,然而并没有人发现他的内心早已枯萎,已经被风沙和虫子蛀满了大小不一的洞。有时候,克拉克突然一阵心悸,发了疯似的想要结束这场人生闹剧,就像是被哄骗着坐上了过山车,却在启动的最后一秒突然爆发出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然被重如千钧的保险杠禁锢住了身躯动弹不得,从而不得不被迫经受那翻江倒海的未来。

在这样的孤独之中,战争开始了。除了克拉克,大概不会有人明白前一天街上还在庆祝战争胜利,游行和激动的欢呼响彻整片天空,第二天就炮火连天是一种怎样的荒诞。克拉克在年轻的时候当了两年士兵,而这也成为了他一生中最大的缺憾。迟暮之年,他无数次地幻想过,如果那一天自己没有入伍,人生究竟会发生怎样的改变;不过无论如何,不会比这更糟了。

时间以自己的规律行走,即使克拉克能改变它的方向,却不能改变它的速度。在战壕里蹲了一年零十一个月的时候,他终于回到了他一生中最想要改变的那一天。

“你说什么?绝对不行!”随着查尔斯的怒吼,铁制餐具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随着查尔斯腾地一下站起,在昏暗的灯光下,克拉克终于看清他的面容。那是一个年近五十岁的中年男人,身高大约五英尺,头顶的头发却早已稀疏得不知所踪,他皮肤苍白,此刻却因为暴怒而变得通红。他的拳头紧紧握着,使得血管也变得像盘踞着的老树根一样错综复杂,同样突出的是他的两个眼珠,此刻遍布着红血丝,浑浊的眼瞳无声地诉说着它们主人此刻的震惊与惊悸,但为了捍卫自己的威严,这种情绪不太好地被怒火勉强掩盖。

“父亲,我的态度也是一样,”尽管已经多年没有经历这种场面,克拉克的情绪却意外地很平静,“我绝对不会入伍。”

查尔斯的拳头终于重重地砸进柏木桌面,克拉克几乎可以肯定,如果自己再说一个不字,这只拳头下一步就会砸在自己的脸上。然而,就算这样大概也会比从前更好。

这时,一旁一直没有说一句话的女人突然开口,“克拉克,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听到女人声音的同时,一种久违的胆寒自脚底升起,攀到了头顶,让克拉克本来要说的话变成了冰块,不上不下地梗在喉咙里。从小到大,比起父亲,他更加害怕这个无论什么时候表现都很平淡的女人,明明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可他对她所有的感情却只有敬畏和恐惧,就好像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性格,在他还沉睡在她腹中时就已扎根。

他僵硬地看向母亲的脸,她此刻并没有多余的表情,五官也没有一样突出,以至于克拉克在她死后就很快遗忘了她的面容,就连他现在隔着一张木桌望着她,也感到十分陌生。明明是朝夕相处的人,可却连容貌都很难回忆起,究竟是真的想不起来,还是不愿意想起来?克拉克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这个问题。

“我……”克拉克正想要认真回答这个问题,却被查尔斯言辞激烈地打断了。

“杰奎琳,别再跟这小子废话了!”他隔着桌子推了克拉克一把,“滚回你的房间里头去,我要把你的屋子从外面锁上,等明天一早就把你送去车站!”

克拉克用类似求助的眼神望向母亲,却惊恐地发现她仍旧面无表情,当他从楼梯上向下看,她还在慢慢地喝茶。

房间里没有点灯,克拉克合衣仰躺在床上,就着窗外的月光静静地盯着天花板。他想着记忆中的这一天自己是什么模样,此时此刻又在做什么,大概是在打包行李,他试图回忆起那一晚的场景,可惜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些场景。尽管大多数人的大脑只被开发了百分之七十,可就算是被完全开发也无法记住所有的事,大脑通常只会选择记住那些对这个身体的主人以最大冲击力的事情,以至于从身到心都难以忘却。而那些相对来说较为平淡的事情,如果不被提醒便很难再想起,有些甚至好似从未发生一样,然而这并不代表它们真的不存在。如果没有那个时候的自己,他就不可能成为现在的模样,拖着一副残破的躯壳走了这样漫长的路重新回到这里。

悔恨吗?不,克拉克在心里擅自原谅了自己,毕竟那个时候他没有接触时间沙漏,对未来会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那么是怨恨吗?对于态度强硬的父亲和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母亲,他觉得实在没什么可以怨恨的。有很多子女的性格会和父母或其中的一方迥然不同,克拉克就是一个最为典型的例子,他既软弱又对身边所有的事物都非常敏感,也正是因为这样,家中的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异类;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永远无法走进对方的内心。直到活了很多年岁以后,克拉克逐渐明白,有隔阂的双方会发生龃龉,通常并不是因为谁对了或是谁错了,只是因为他们无法理解彼此;可在这样的一个家庭生活,父亲只会一味地把责任归咎于他,让他觉得发生争吵的原因全部都是他的错。他无法向任何人求证,母亲总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样子,她的双眼空空,似乎无时无刻都在思考什么事情,似乎又像什么也没想。总之她不在乎与她相关的任何人。她总是冷眼旁观,让人无法靠近,也无法让人感受到一丝温度。克拉克小时候怀疑过母亲是不是很讨厌他,可当他发现她对所有人都是这个态度时便也不再执着思考这个问题,难不成她讨厌全世界吗?

由于母亲和自己的性格原因,整个家庭的决定权都在父亲的手里,他总是会安排一切。很多时候克拉克觉得难以承受,因为那些决定有太多都是他不喜欢的;尽管他生性软弱,却不像母亲那样对什么都不关心。相反地,他总是过度在意所有的事情,在意别人的看法,在意事情的发展,可每次有什么话想说,面对父亲那种阴晴不定的性格,他只能选择退缩。因而他的前半生过得十分疲惫,也十分窝囊。父亲认定他没有什么大智慧,却认为他很听话,这就是他所发掘的,克拉克身上最大的优点。士兵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这份活计在查尔斯的眼里简直与儿子完美契合,尽管克拉克软弱又胆小,不过只要听话,长官让他做什么,他就可以做什么。当他向杰奎琳与克拉克正式宣布他已经为儿子填好并递交了登记表之后,克拉克心中闪过一丝不快。在他给自己制定的计划里,他会完成学业,成为一名工程师,而在这条路线里,他并不具备入伍的条件。然而已经习惯想法被忽视的他,已经不知道拒绝是什么样的东西,就连质疑也没有勇气做到。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接受体检、面试、军事训练和部署,克拉克头一回离开了家,转而投身于战争的泥潭。可命运弄人,就在他离开不到半个月,就接到了家乡遭到敌军袭击的军报。自此以后,他失去了父亲和母亲的所有消息。

当接到这样消息的时候,克拉克的心里并不是轻松,而是无尽的遗憾。就连见父母最后一面的时候,他都没有说出自己心中最想要表达的话;或许就连在他们面临炮弹的前一刻,脑子里都还想着,克拉克那个懦弱的儿子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想要挤出两滴眼泪,却发现浑身气力尽失,就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因为什么哭,因为他心里既没有对家乡的归属感也没有对父母的悼念。可他仍觉得遗憾,如果自己没有离开,如果当时有勇气拒绝父亲,是不是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呢?

没有时间继续思考没有意义的事情了,克拉克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打开衣柜,将里头的床单一股脑都翻出来,打成长长的绳结,走到窗前。房间只有这一扇小窗户,他从来没有打开过,哦,除了小时候的那一次。克拉克想起自己还是个只能勉强摸到窗框的小男孩时,有一次曾经站在凳子上,想要拉开那扇窗户,可是那扇窗户拉到差不多三分之一的位置就不知被什么卡住,无论如何也拉不开。后来他就再也没碰过那扇窗户,即使他已经长得比那扇窗户还要高,也不曾再有过想要拉开它的念头。可是如今,克拉克在心里暗自决定,必须要拉开这扇窗户了。

他伸手摸到把手,用力一抬,窗户随即发出了嘶哑的声音,不知多少灰尘从中飞扬而起,涌入克拉克的鼻腔。他缓缓地将窗户升起,却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再一次阻挡,它停在三分之一的位置,竟一动也不能动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克拉克当初翻转时间沙漏的那颗坚毅的心也在悄悄变化,他的勇气随着身体变得年轻而渐渐流失,变得和最初的自己越来越像。因为心不再坚毅,他也失去了一鼓作气与窗户斗争的理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仔细一想,当初那么想要改变的明天,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堪了。就这样吧,克拉克心想,我累了。

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查尔斯重重的喘息,恐怕是自己刚才拉动窗户发出的声响太大,查尔斯正低咒着朝自己房间的方向走来。克拉克低头看着地上的绳结,像一条浑身长满肿瘤的长蛇在地面扭曲地挣扎,月光透过模糊的窗子照在它身上,显得更加凄凉。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物,比如一顿剩饭可以拯救一个乞丐的性命,一句话可以毁灭两个人的感情,一扇窗户可以阻挡追求自由的可能。通常是最微末的东西,却能够产生最难以估量的力量,或许,那是因为“极致”本身就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如果缺乏对抗这种能量的勇气,哪怕只是缺了一丝一毫,都不可能战胜它。

在这沉寂的几秒钟内,克拉克觉得漫长得超过了一个世纪;他的脑中闪过了无数东西,这个世界上他知道的、他不知道的,从远古时代到未来的无数年月,人们的生老病死和喜怒哀乐,日月星辰的更迭交替,全部都在这几秒钟里一闪而过。他忽然间觉得自己实在太过于渺小;他此刻所在的这一方土地,所做的这一件事情,所体会的这一种心情,也是那样微不足道。这个世界上有那样多的事物,它们的身上都存在着那样多的可能性,如今只被一扇窗子阻隔,那是一扇小而老旧的窗子。这时,一种奇妙的心情从克拉克头顶划过,他张开双手想要抓住它,只是凭借着这样微不足道的一个想法,于是他站了起来,追寻着那个心情的尾巴,舒展了地上那条病蛇的身躯,再一次来到窗口。

无数的事物就是由微不足道的东西组成的,极致小的事物就蕴藏着极致的能量。门外查尔斯的脚步声越来越大,克拉克决定不再思考任何事情,只是为了追寻那一种久违而又向往的心情去拉动那扇窗户——这与他是否缺乏触碰那扇窗户的勇气已经无关,因为就连勇气本身在此刻也显得微不足道。

“臭小子,你又搞什么!”门外传来查尔斯砰砰砸门的声音,克拉克小心地将双手探出窗外,一阵奇异的电流经过他的周身,他不感觉疼,却感觉到雀跃。他希望自己能变小一些,变得像手一样小,这样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隔他想要寻找的那一种心情。他的双手在窗框反复摸索,直到听到咔嗒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脱落,窗子一下掉落下来;克拉克眼疾手快地将它向上一顶,窗户完全打开了。

在那扇完全打开的窗户下方,有一块黢黑的小石头,在月光下散发着无情的色彩。它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曾经让一个小男孩做了十几年的噩梦,而他将在人生的后几十年岁月里一直憎恨它;不过就算知道,它恐怕也不会在意,因为那从始至终都是男孩自己陷于微末的斗争。

门终于被撞开,而克拉克终于迎来了最初的解放。在父亲震天响的咒骂声里,他从院子里跑到后门,却看见一个无比熟悉又陌生的影子。

“克拉克,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杰奎琳再一次平静地抛出在餐桌上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

就在这个瞬间,克拉克终于感到鼻子一酸,继而泪水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因为就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

“母亲,”他的眼泪大颗滚落,流进了衣领里,“我真的是个自私的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拯救我自己啊!”

“我不想让自己的人生变得不幸,不想让身边的人都离开我,也不想变得孤独,所以我拼了命地想要改变这一切。曾经我学不会表达自己的感受,于是自暴自弃地放弃了考虑自己的心情,一直停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事情改变,却连动动手指头都做不到;我只是再也不想那样了!我想体会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人生,我想追求我想要的东西,我想要做我自己……我说我不后悔是假的,连这也是做给别人看的,好像这样说就会让大家觉得我是个潇洒果决的人;但其实如果我真的不后悔,就不会有现在发生的这一切了!”

说着,他竟然像一个孩子一样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他其实感到十分难堪,因为这是他人生中绝无仅有的唯一一次对杰奎琳展现出了这样失态的一面,他把头深深埋在手里,不敢去看杰奎琳的表情。但或许在内心深处,他也渴望着母亲也能对他展现不一样的一面,可直到现在,他也还不明确母亲究竟站在何种立场。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好在查尔斯还没找过来,杰奎琳终于开口:“克拉克,站起来。”

她的语气仍然那样平淡,克拉克缓缓地抬起头看她,却发现她仍然以刚才的姿势站在原地,与他隔着一段不大不小的距离,于是他又重新将目光嵌进地里。

“克拉克,你是不是有些话想问我?比如我的态度为什么总是这样冷淡。”

克拉克没有说话,大概算是默认。

“你应该也很清楚,我不是只对你这样,所以这并不是你的问题。我只是……”她似乎有些犹豫,尽量斟酌着措辞,“只是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仅此而已。我是一个命运坎坷的女人,有时候常常觉得连呼吸也觉得很累,也没有精力再去管别人。我不是一个好母亲,对吗?可即使是我这样的人,也能感觉到你并不是一个如表面看起来那样软弱的孩子,你有属于你自己的优点;在知道你马上要入伍的这段日子里,我越来越这么想,觉得至少在你离开之前应该尽到一些作为你母亲的责任,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

随后,她从衣兜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后门。

“所以最后,我觉得应该让你去做你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克拉克震惊于这一幕,也不曾想过面前为自己打开门的人竟然是自己的母亲。他想要冲上去拥抱她,却在上前两步以后被她的眼神所阻止。

“你应该记住,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永远都不会是。”

就在查尔斯和杰奎琳以为他们此生再也不会有见到儿子的机会的第二天,战争爆发了。当天下午,杰奎琳正在纺织厂工作,当她正准备起身倒掉废料桶的时候,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迄今为止她未曾听过的巨大轰鸣,随后外边似乎乱作一团。工厂里人头攒动,大家全部都争相往各个出口涌,好像沟渠里见了光火的虫子们。她茫然地跟随着人流来到外面,听到了不停的枪声,尽管被高高的院墙阻隔了视线,可外边的惨叫和哭声不绝于耳,即使看不到,外边也是一片显而易见的地狱了。

她的忽然脑海里闪过儿子的面孔,忽然心脏一阵抽动。如果她昨天没有放克拉克走,如今他一定已经远离这片地狱了,然而那只不过也是走上了一条通往地狱的道路。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因为自己很累,所以放弃思考,就那样任凭丈夫将儿子推向那种地方;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战场究竟代表着什么样的意义——那不过就是死神的屠宰场和灾祸的温床。只可惜太多事情如果不是亲身体会就永远也无法知晓,现在幡然醒悟也是为时已晚;好在她总算也做了一件值得被上帝宽恕的事情,不过就连大概命运之神也无法预料克拉克此时是否受到了战火的波及。

赎罪吧,杰奎琳心里这样想着,便来到了道路中央,在这样的地方,自己应该很快也就成为了这片地狱的一块沼泥。她默默地闭上眼,准备接受命运的审判,她能感受到子弹从她头顶掠过,能听到远近的轰鸣声,她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颤栗地张开,叫嚣着消耗最后的气力,然后她忽然感到平生从未感觉到的疲惫,就这样,就这样赎罪——

一颗榴弹自她不远处炸开,她却感到一股力量扯着她的腰将她抽离出去,但榴弹爆炸的恶冲击力仍然将她连带着那股力量震倒在地,她的右臂和右腿似乎像是被火燎了一样,暂时感觉不到疼痛。这时候,有两个人拼命地将杰奎琳从地上拽起来,像拖牲口一样一路往村庄外面的方向前行。杰奎琳用模糊的视线望去,却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影,那是查尔斯和克拉克吗?又或许是死神的使者想要捉弄她,幻化成了他们的样子,正带着她往地狱去。

被艰难地拖行了一段路程以后,她被抬上一辆木板车,随后她的意识也渐渐远去,伴着同样式微的炮火之声。

“小子,你,你昨天跑到哪里去了?”木板车上,克拉克驾着车,身后的查尔斯垂着头闷声发问,他的左手不断往下滴血,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克拉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我在镇子外的一户人家借住了一晚。”

查尔斯似乎在强硬地逼迫自己忍受疼痛,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不是要跑吗?为什么还回来?”

“因为我不能放着你和母亲不管,我要拯救你们。”

“别开玩笑了,”查尔斯剧烈咳嗽起来,“你肯定打心里恨透了我们吧。”

恨?克拉克默默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字,“我不恨你们。要说恨,也只是恨我自己。”

“……”半晌,查尔斯才小声嘟囔道,“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听不懂。”

迎着暮色,克拉克驾驶着小木板车在土路上驱驰。远方的城镇在烽火的烟尘里破碎,在偌大的世界上不过也就像一朵绽放的鲜花;夕阳悄悄地替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蒙上一件金黄色的薄纱,以悼慰那些在战争中失去生命或灵魂的人们。在渐渐消散在风中的地狱之声背后,克拉克的一部分记忆里的褶皱也被轻柔地抚平,尽管父亲和母亲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战火的伤害,但他们依然还在一起,直到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的关系依旧不太好,但却开始试着了解彼此。

同样的时刻,也有一些记忆就此消失了。在克拉克一直到七十五岁的回忆里,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个叫做莱莎的女人和一个叫做苏珊娜的孩子,因为这一次他没有选择上战场,也就不曾认识那个跟随部队医院出生入死的年轻女子。他和父母选择离开这个国家,来到另一片土地上,和当地的另一个女人组建家庭,生下了两个孩子,只是那个穿着黄色洋装、总是洋溢着笑容的女孩子再也不见了。人生后来的几十年里,克拉克曾反复浏览自己用胶卷相机拍下的那些日记,尽管他确信这就是自己的笔迹,却也只能像个真正的读者一样,像阅读报纸似的品评那些人生经历。

时至今日,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做些什么,他的人生发生了一次又一次变化,反复地得到后又失去。我有比以前做得更好吗?我比以前更幸福了吗?他时常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可没有人能够为他解答;至于他自己,他不知从什么时候早已忘记当初翻转时间沙漏的目的,即便看过胶卷上的日记,时过境迁,他也无法再与当时的自己感同身受。随着身体渐渐回到一个孩子的状态,他也不再有任何想要改变什么的冲动,就这样每日悄悄怀念着已经不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人度日子。不知道这条道路究竟通向何方,克拉克不愿去想,当回到自己出生的前一天,他究竟会怎么样;另一种意义的死亡吗?未知的事物显然离自己越发近了。

不知道为什么,如今一种名为后悔的心情总回荡在克拉克心间。与当时对自己软弱无能的后悔不同,它们在胶卷相机里生根发芽,在无人知晓的时刻疯狂滋长,到了无法视而不见的地步。克拉克必须承认,他越发对自己当初翻转了时间沙漏感到后悔,现在发生的一切早已超出了他当时能够预想的地步,明明回到过去的他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对的,明明他已经改变了致使他人生痛苦的一切,可是到头来他仍是孤身一人,他的生活或许曾经在短暂的时间里变得更好,可随后又转头变成了虚无缥缈的回忆。所有的人都在记忆里,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可是克拉克却在不断在倒退的时间里走动,所以离他们越来越远,甚至是,遗忘。站在此时此刻的他,并未因此变得幸福,可时间是一台永远无法停止的机器,就算他想要叫停这场荒诞不经的闹剧也无计可施。

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就好了,克拉克每天都在心里默念。孤独和后悔这两种情绪没日没夜地交替啃噬着他的心灵,无法忍受痛苦的他开始寻找导致自己感到痛苦的根源究竟是什么。还没有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的时候……

“克拉克,你在干什么?把手从桌子下面伸出来!”

正在考试的教室里一片寂静。克拉克被吓了一大跳,微微抬起头,此刻他的小学老师茱利亚正一脸怒容在他面前地瞪着他。

克拉克回过神来,用几秒钟搞清了现在的局面。现在正是他小学四年级的数学期末考试,他的桌子下面正是他的数学课本,他刚刚下意识地做了弊,被一向以严厉著称的茱利亚老师逮了个正着。

见克拉克愣着没有动作,茱利亚老师气得提高了声调:“克拉克,把下边的东西拿出来!”

怎么会这样?克拉克在脑中一阵搜索,直到现在已经发生才模模糊糊想起当年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为什么自己没有提前想到,并在今天改变这一切?克拉克的心痛苦不已,他没想到偶然间一次不经意的作弊就直接被老师发现了,还当场在全班人的面前揭发了他。是因为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所以才忽略了现实当中发生的一切吗?不,或许不只是这样。明明在他此前对这一天的记忆,只有一片拥有着美丽晚霞的天空而已。

他垂着头,缓缓地将桌子下面的数学书取了出来。茱利亚老师一把夺过书,不像过去的自己,这一次克拉克没有任何阻拦。之后,自己经历了什么?会被取消成绩吗?他完全记不起来了。这还是自倒转时间沙漏之后第一次,他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一种久违的恐惧心情包围住他。

可没想到,原先面色通红,好似快要爆发的茱利亚老师在接过数学书之后的神色又迅速恢复如常,音调也不再那样尖锐。

“今天我要告诉包括克拉克在内的所有人,作弊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知道自己作弊还不觉得这是错的,还要一直作弊下去。克拉克,我希望这次是你第一次作弊,也是最后一次。”

茱利亚老师转身走了,回到讲台上。也就是在这一刻,克拉克忽然就明白了那个一直困扰着自己的问题的答案。也就是在这同样的一刻,他眨了一下眼睛,忽然感到头部一阵巨痛,再睁开的时候,发现眼前是一片乳白色的天空。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瀑布倾泻声,克拉克发觉自己仰躺在一片草地上。他扶着要炸开一样的脑袋,缓缓地坐了起来。

“先生,您醒了吗?”一个仿佛在哪里见过的女孩子正侧对着他坐在悬崖边,双手不停翻飞,“真是太好了。”

“我……我为什么在这里?”克拉克一开口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如此沙哑沧桑的声音竟然是由自己发出的,他转而盯着自己的全身看来看去,发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将死之人。他能感觉到上一刻体内还充盈着的能量在一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一座勉强包裹住灵魂的躯壳。

“您不是一直都在这里吗?”女孩发出疑惑的声音。

克拉克有些茫然地说,“我刚才好像一直坐在教室里考试。”

女孩呵呵笑道,“这只是您在做梦而已吧?毕竟您一直都在这里啊。”

“是吗……”克拉克在自己身上摸索着,似乎在衣兜里摸到什么异物,他将它们取出,发现竟然是很多胶卷。

“我总感觉好像过了很久,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现在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看来您在梦里也很辛苦呢。”女孩终于站了起来,“那么我的工作也完成了,您看,我终于把这条路搭好了。”

克拉克向她身后看去,发现那里有一条闪着光的长路,似乎是以什么流体组成的,看不清它的尽头。

“这条路的尽头是哪里?”他问道。

“我不是跟您说过么?一座时间沙漏不小心被我弄丢了,搭好这条路,我大概就能找到它了。对了,先生,您有找到我的时间沙漏吗?”

“啊,时间沙漏……”克拉克似乎回想起了那是自己正在苦苦寻找的东西,不过他心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随即摇了摇头,“我想我不再需要它了。”

“是吗?”女孩对他态度的转变感到颇为惊奇,“我能问问这是为什么吗?”

低头看着那些胶卷,克拉克若有所思。过了一阵,有一阵风从远方吹过来,带着清新的气味,他对女孩露出一个笑容。

“我一直都在寻找幸福。以为只要改变了生活中的不幸,剩下的就会都是幸福了;可我现在忽然觉得,幸福不是拥有想要的,而是想要拥有的,其实它一直就在我的眼前,只不过我一直都看向别的方向而已。”

“原来如此。”女孩也向克拉克露齿一笑,绽放出一个甜美的笑容,“看来也多亏如此,您才能醒来呢。天快黑了,您一定感觉很辛苦,如果不介意的话,就请进屋喝些热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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