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古风】忘剑

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Dicepoint


建武二十一年,一少女独上临仙楼。

刀光剑影如觥筹交错,梧桐迸折如琵琶箜篌。

天明,九层尽焚而屹立不倒,帝京十八坊皆骇然称奇,以为仙临。

破八极,斩六合,少女手持人间剑步步登天,踏上临仙九楼,唯见一男子。

两人相视伫立,良久。

“它厉害吗?”少女抱着剑轻问。

她眼帘低垂,清冽目光打在深邃剑上淙淙的鸣响合着火舌翻涌、桐木脆折的乐音在琼楼空洞泛响。

“它很强,但持剑之人不过尔尔。”他淡笑,兀自袖手而立,语气坦然而平澹。量人间百代,敢出此言者,寥若辰星。

但他不然,除了眼前的少女,他亲手杀死了那剑的每一任主人。只是人世更迭,境迁时移,当初的忿怨也罢,嫉恨也罢,酣畅也罢,都已烟消云散。因此语气端的是平静。

“它美吗?”少女抱着剑轻问。

“剑美,人更美。”他先是一愣,随即俯仰大笑。他白衣青衿,便是畅笑,也是潇洒落拓。但那一抹沧桑却如何消磨不去。

他忆起那日的问答——

间一

建武十六年,少女洗剑于漓水,水若长宇,薄樱似星。万籁俱寂,唯二人立于天地。

“我想知道,”她肃然。

“美的剑一定厉害吗?”她抬首,眸中是千万年凌于崇山之巅的幽然。

他下意识错开那双眼睛,其中潜剑般深藏的锋芒令他不适。

他搜索枯肠,他蹙眉沉思,但纵使他剑压天下、身驭万剑,对于这个问题,诸多思绪翻涌终不成一个模样。

“我不知。”他坦言。

因为他不知什么剑可以称之为“美丽”,什么剑可以称之为“厉害”。

她低垂睫羽,将秋芒归鞘。

翌日,一张宣纸钉于他的床头。唯有四个大字。

“斩我见我”

笔势泠然,峥嵘如霜林无叶。

此后,他再无少女音讯,只在旁人的只言片语和记忆的残渣中寻得一袭剪影。

他忽然心有所感。

“你懂了?”他问。

少女不说话,只是痴痴望着那剑。但无论那汪星空曾一度怎样朦胧于月光或熹微,都掩不尽心中升腾的光芒。那无由来的、刺破苍穹的光芒。

她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的令他心悸。

她说:“你的道不在这里,你所追寻的只是虚惘。”

他默然,平静的可怕。

“你说,”他问:“我百年追寻的只是虚惘。”

“你告诉我,这烟火浮生、纷繁红尘不过镜花水月?”

“你告诉我,这山河破碎、魂销神殛不过黄粱一梦?”

“母亲为孩子滚落的热泪也是虚惘?她的代价换不回一个天国吗?”

“是的。”如玉石掷地,清鸣脆碎。她的眼中前所未有的明亮。

“你疯了。”他摇摇头。

“对。”她忽然笑了,笑得畅快,笑得明亮,宛如弹指千年的清荷遽然怒放。那是他往昔未曾见过,未来也决不会见的笑容。

星宇沉沉,处处烟霭,唯她一人明艳。

一笑倾城,不过如此,他想。

她复归平澹。

间二

嗣圣七年,季主铸剑于帝京,人间剑现。

春寒尚且料峭,辰时钟鸣,长街小巷已是人潮络绎。

昨日入春末雪,洋洋洒洒,今朝地上仍积一层薄雪。只是冬日里压抑惯了的思绪已然消融,人们走出家门寻找久已生疏的记忆。

一个小男孩穿着旧袄,在古井旁打了水,提着水桶一浅一深走在雪里。

步过落寞的小径,穿过熙攘的人群,经过门口蹲立两尊威武石狮、牌匾上挂着“季”字的府邸,他回到脏乱破旧的大院。

邻里的风言风语传入他耳畔。

“看那家,里面那女人曾是殷家的小姐。”“殷家?怎落得这般地步。”“行事风骚呗,勾引季家公子私奔,逃了婚约不说,捉回来时竟已大了肚子。殷家一怒之下,将其逐出族门。如今算是失了魂,净由她儿子拉扯勉强活着。”“啧啧,这世道。只是不知那季家公子......”“嘘......”尽数噤声。

他不理会那风言风语,径直走向最角落的那座厢房。

推开门,放下桶,他扯开厚重的窗帘。

窗帘飘然飞起,千万道金芒汇成耀眼的奔流涌入房间。

阳光冲刷着临窗呆坐的女子,冲刷着朴素衰旧的家件物什。

女子形体消瘦,肌肤苍白乃至病态,但仍掩不住素面下的冶艳与姣好。

小男孩望着母亲茫然失焦的眼神,低语:“娘,我回来了。”

女子这才略略显出点生气,伸出手,轻抚着小男孩满是尘土的面庞,微微笑道:“小男子汉长大了,家里全靠你打理了。”

女子开始讲述他已听过数百遍的故事。

女子絮絮叨叨的讲着,他静静立在一旁听着,光阴似不再流逝,金色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念叨着,女子笑道:“知道么,你五岁那年仍不见你说话,我正焦急,那天秋夜你站在梧桐树下,看着满地落叶,说出第一句话‘一叶知秋’。我当时正是惊诧极了......”

言语自此断了,半晌,女子眼角忽的泛起泪光,她幽幽然道:“是娘没用,是娘对不起你。只是你如此优秀,若是让‘他’知道......”

“娘!”小男孩提高了音调。

女子只管自顾自说下去,“是啊,若是让‘他’知晓了......这毕竟是‘他’的血脉,‘他’终会知晓.......届时,‘他’会将我们母子俩接走,接走......对!然后名正言顺的告诉世间我是‘他’的妻子.......但‘他’怎么不来呢?是忘了么......不,不,‘他’是多好的一个人啊......”

说这话时,女子的神色渐活泼起来,眸中莫名的光芒一点点闪亮起来,声音也愈发响亮。

望着容光焕发的母亲,小男孩不愿再多看一眼,转身离去。

凋敝的屋内,只余下女人痴痴的呓语。

日落时分,小男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大院。

走过邻里,素爱闲扯的邻居却莫名压低了音响,为异样的目光注视的他心里生出不安来。

他强打起精神,快步走向厢房,一把拽开房门。

“娘,我回来了!”回应他的只有空寂与冰冷。

“娘!”他冲进大院,高声疾呼。

这时,他才蓦的发现寻常的鸡鸣狗吠、市侩的争吵辱骂尽销声匿迹。

小男孩快步上前,直抓住房东的衣摆,带着哭腔问道:“娘,我娘呢?”

房东的脸上浮现出他从未遇见的失措与颤栗。“哦,哦.......你,你娘方才为季家迎走了,是季家家主亲自来的......”

话音未落,小男孩直冲向季家府邸。

当西方最后一抹深紫黯淡于琼楼,季家府邸高耸的院墙压倒性的盖满了他的心灵。

正门,侍女挑着红火的灯笼,处处张灯结彩。

然而,狰狞的石狮、无月的夜以及被暮风吹的狂乱的影子,一切似乎都在加重季家府邸上方裹尸布般的雾霭。

权官达贵们挤在门外,或高谈阔论,或趋炎附会。

季家的卫士驱散周围的看客,一边高喊:“今夜我家家主将铸神剑,神器出世,岂是尔等凡人所能窥探!速速散开!”

小男孩眼看着一名卫士跨步走来,心一横,混入人群,躲在一架白帘小轿旁。

哪知卫士已然发觉,骂骂咧咧拨开人群,找寻他的身影。

“上轿来。”那是女孩清亮的声音。

千钧一发,他窜上小轿。

待卫士的脚步匆匆远去,他方才舒了口气,抬头看着眼前的女孩。

那女孩一身雪白衣裳,样貌极美,盯了他一会儿,问:“你想进去?”

“是。”“为什么?”“我娘在里面......”

女孩不多言语,闭上双眸。

小轿飘飘然向前,他这才发现:无人抬架,小轿似被无形的手托举于虚空之上,凭空驶来。

正当他为这异象瞠目,女孩睁开眼。

同时,一道尖细的声音宣旨般高呼:“临仙公主,到。”

他霍得回头,女孩依旧面无表情的盯梢着他。

“且慢。”当他的手抓住帷幔的时候,女孩开口。

“会被发现的。”说着话,女孩用手放于他头顶,似在写着什么,淡淡的微光亮起。

他猜到是某种仙术,不再动作。

在一阵寂静中,他问道:“季主广邀达官显贵、奇人异士来观,究竟是什么。”

“铸剑证道。” 

待女孩完成最后一划,他开口:“究竟为了什么为我做到这一步?”

像本就不想知晓女孩回应似的,他一跃而下。

层层堆砌的观众席下,是祭坛样式的道场,九座朱红大柱直插云霭。

道场正中,有一巨型熔炉,炉中火星四溅,翻涌着血红的熔浆,八条血线涓涓汇入炉中。

顺着血线望去,八具尸体挂在巨柱之上,皆是双臂张开,两腿紧缚。

低垂的面目间,或盛怒,或狂喜,或悲痛......不足一是,但无一不是疯狂、极端得令人战栗、惊惧异常。

他只望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仿佛与尸体对上视线的错觉令他作呕。

他弯着腰在观众间穿梭,试图找到母亲。

刹那,钟声大作,身着道袍的飘逸男子拉着一位极美艳的女子缓缓步入道场。

“娘!”他的高喊隐没在人们的欢呼,他顾不及暴露,向台下狂奔。

他停下来脚步,在明灭的光影下,他看见了母亲的神色:妩媚的波光流转间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红晕与羞赧。

他沉默了。

男人领着母亲走到第九座巨柱跟前。同恋人十指相扣,女子周身焕发出迷人的光芒。

在喧嚣的浪潮中,男人轻轻将女子拥入怀中。

滴答。

有什么滴落在地,在喧嚷中如此清晰。

他努力找寻声音的来源,终于,他看见母亲背上的利刃。

刀柄握在男人的手中,鲜血顺着刀身落下,女人脸上尚挂着幸福的暖笑。

“娘!!!”他撕心裂肺的哭嚎旋即为暴发的人潮吞没,他想冲,却被人墙阻扰。

他看向周遭丑陋而可憎的面目,他们狂笑,笑的抽搐,笑的痉挛,被这场人间喜剧尽情取悦。

“够了。”一道清脆的声音压灭了所有喧嚷,人群刹那沉寂。

“季主,小女子不才,方破死关,眼前这幕是魔教祭祀还是铸炼神器,望季主解惑。”

女孩立在小轿前,身形娇小却气势如虹。

季主只是淡然一笑,“临仙公主真是折煞某了,某今日自然是铸炼神器。”

“只是殿下有所不知,”他松开手,让女人的身体被垂下的铁链拉扯升空。

“某今日所铸乃人间之剑。人间剑,不求魔,不望天。以人血为剑骨;取人间真情,大苦大悲,大喜大怒为剑意。喜怒哀乐、生老病死相冲相融,共炼于炉中,便洗去红尘烟火,只余下澹然其间。遍人间至情填胸臆,怎的是魔教祭祀?只是这个中滋味,尽已尝之,唯缺人间至爱。”

“由此,”季主的声音振奋洪亮起来,“今日心怀至爱之人已寻得,以血溅之,神器将成!”

“以血溅之,神器将成!”台上的人们齐呼。

“癫狂至此,人世罕见。”女孩似轻叹一句,悄然离去。

“世间万物,唯大道尔。”季主凝视女孩远去的身影,亦是低语。

女人的躯体被拉至空中,一道血线垂入炉里。

他终挤开人群,冲入道场。卫士捉住他,将他打翻在地,一阵拳打脚踢,拖着他到季主的跟前。

季主默然俯视,平淡开口道:“我年少轻狂之时同你母亲相遇,那时只求一晌贪欢,妄想安逸余生。只是后来醒悟,唯有大道为真。以她鲜血为引,神器将成,我亦证道有望。你既是我的血脉,只要审时度势,拜我为父,尚可留你一命。”

他不言语,只是将莫大的悲哀以沉默显示。

七年后,北幽节度使叛。十万铁甲洪流踏平叶家江山,先皇叶家满门抄斩,唯有临仙公主得以脱逃。

九幽军至旧都,同帝京大阵隔江对峙。

围城十数日,季主手持人间剑于阵前取敌将之首,守城军民士气大振。

是夜,云翳低垂,覆压皇城,无月。

季家府邸内,幽竹静溪,古木枯影,却为一阵猛烈的咳嗽所搅碎。

他从角落的阴影缓缓走出,面无表情,只是双眸中有愤恨奔流。

洁白床纱上是触目惊心的红,季主止不住的咳嗽,却哈哈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七年隐忍,一朝发难。这七年你习得我季家阴阳道法又以命报恩,连我都觉得你早已审视夺度,摒弃初心。没想到,没想到你竟忽悠到皇室不惜取出万古剧毒。”

“我仅仅是假告皇室季主将叛罢了。”他的语调不自知的战栗,因大仇将报而兴奋颤抖。

七年了,他隐忍七年,历经各番试探,为季家拼尽性命,只为今日,其中艰辛,唯他自知。

“皇室无人,也就叶临仙看得过眼。”季主嗤的一笑,引得一连串咳嗽。

“季家亦无人,老贼你就等着季家分崩离析。哦,你看不到那天,真是可惜。”他冷笑。

剧毒攻心,季主已是强弩之末,再等片刻便一命呜呼。

娘,我给你报仇了。他呢喃。

下一瞬,季主停下了咳嗽,眼中是澄澄明明的光。

“你究竟小看了触及道门之人。身死之前,拉你陪葬足矣。”

人间剑凭空漂浮,无声息的抵在了他的后颈,寒意自颈椎沿延。

“不可能......”他紧咬牙关,紧攥的手上青筋虬结。只差一步,就能给娘报仇......

季主在他的眼中望见了的愤恨与不甘,那择人而噬的怨毒。

对视良久,“也罢,”季主的脸上闪过一丝讥讽,玄而归于平淡,“我这一生,只愧对你母亲。人间剑既已成,已无牵挂。既身中剧毒,当无可奈何。我这条命,你拿去便是。”

“除了你的命,我还要那把剑。”

“哈哈哈,”季主一愣,随即大笑,“人间剑有灵,自会择其主。此等神器,你若缘分未到,追求一世也是徒劳。但我亡命在即,成全你罢。”

语毕,季主抹除印记,人间剑悲鸣一声,刹那遁去。

他默默看着剑远去的方向,低语:“这把剑凝聚了娘的一切,无论怎样,我一定会拿到手里。”

“若是剑以天下人为主,唯独不选你,你将如何?”

“那我便杀尽天下人。”

季主摇摇头。

“剑本无情,奈何人心。临渊而行,终为深渊吞噬。” 

季主死,帝京破,山河易主。

此后每隔二十年,人间剑出世择主,剑主无一不是天人之姿,但俱亡于一人之手。

“你知道吗?”她摩挲着长剑宛如抚摸亲人的脸,“此剑之道不过如此,然你之道也不过尔尔。你道法自然,自诩为天道,但如是我观,你究竟是分不清天人合一亦或是天人相离。”

他落拓不再,凝然独立,眉角间透出丝丝冷意。

“仰望穹隆却驻止人间,望穿阴阳却滞步红尘。旷袤如天道,囿于人世间;超然如道宇,困于喜怒嗔。因此,你之道有失偏颇,根基不稳,自是难以登天;因此,你行的是霸道,是天下之道,为己却不为人。”

“那么它呢?”他瞥那剑一眼。

她温柔轻语:“此剑美极,名叫「人间」,它行得是端庄,走得是方正,也可称之为「人道」。人道,讲的是中正谦和、不偏不倚,讲的是打磨己身、明己志。因此,欲修真行,往往封剑自问,光阴流过,洗去繁华红尘、落鹜喧嚣,褪尽朱红斑驳、晨钟暮鼓,潜藏的精神气自会显露。”

“但,”她话锋一转,“人道之初在于不忘本心、认识自己。”

“认识自己......”他心下默念,反复咀嚼。

“那么你呢?”

“我为我心之剑。”

“不可能!”他一惊,尽是骇然的神色,不觉竟后退几步。“不可能!你不可能到达此境界......”

“骗你的。”

她眼睛不眨一下,浑然不觉他脸色铁青似的,自语:“我行的是左道。”

“左道?不过旁门。”为言语所戏的他怒极反笑。

“你把天地人放在眼前,自是见不到他物了。”她摇摇头。

如透过千年的缈惘,诉不尽的忧伤。她轻语:“生命不过浮光掠影,人不过尘土复归尘土的平凡。百代过客冥冥早已注定,何来萍水?万水千山均是千篇一律,谁触表里?黄粱梦里水中月,幡然斧柯尽烂。人世间,散卷帙,真假难明。人生纷扬一场大雪,蓦然回首,却是了然无痕,更难言意义何在。所以,一切不过虚妄。”

“由此,”她霍然挺立,纷舞的发丝间,眼眸亮如炽日。她琅琅开口,声如玉石掷地。“惟因虚梦,尤需真活。无忘死,不求生。于极尽繁华绽放,若花火冷寂熄落,斩我见我。我入左道,则世间万物皆不入我心。我不见,则见「人」的一切,冲破「人」的桎梏。这便是我的道!”

她踏出一步,扬起长剑。

“你触到了「道门」的边界。”他长叹一声,黯然不已。

“唯大道尔。”

少女拉开步伐,以手为鞘,将剑别于腰际。聚起的锋芒直刺向他。

陡然间,梦一样的往昔倏忽在他眼前闪过。他忆起那一人一剑。

间三

新朝初立,元景六年春,东海海溢,万丈浊浪排空而来。四方之士无不目眦胆寒,哭嚎悲泣。

千钧一发,一道萧瑟的剑意直刺向长天。

一女子手持人间剑,硬生生斩开排天巨浪,只余一场大雨落入人间。

极澹的月光下,女子白衣习习,极美的目光正与乱巷中仰头的他相撞。

“服不服?”女子手托香腮,饶有兴致的看着五花大绑的他死命挣扎。

“不服!”他衣着凌乱狼狈仍不甘低吼。

“你设局取我性命,意图夺剑,如今失手被擒......”

“不服!”

女子略略露出苦恼的神色,灵光乍现,她轻轻拍手:“决定了,我收你为徒。”

呃,他一瞬间停下,面容愕然,但玄即为愤恨吞没。

“我必杀你夺剑!”他立下誓言。

他哭丧着脸背起两具行囊,喘着粗气一步步走向静坐于青石上的女子。

世间向来立誓容易行事难。几日间,他想尽一切办法:偷袭、放毒、招惹鬼怪......奈何关山难越,差距过大。诸多困难女子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剑,落得他现在受尽惩罚、苦不堪言,日日顶着女子神通赶路“修行”。

女子终是收了神通。“噗通”一声,他仰面倒下,胸口起伏不定。

“见鬼!离你那破庙还有多远?”

“第一,对师尊要尊敬;第二,不是破庙。”女子瞪他一眼,抽起剑鞘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两下。

“唔!!!”他痛得龇牙。

女子这才消了气,澹澹答道:“或许就在眼前,或许永不可及,全凭你如何看待。”

什么嘛,坏女人,爬。

他心里刚嘀咕一句,头上又挨了一下。

“唔!!!”他痛得龇牙。

山水一路,她从未提及过自己是何许人物,只是说旅途的终点是一座庙。但这样随意称呼总不是办法,他曾提问,哪知女子略略思索,答:“你知我存在即可,又何必在意姓名。”

人世间不会真有这样的人吧,他傻眼了。

于是擅自给她取了个称呼「小白」。在她强烈的抗议下,去“小”字,只称呼她为「白」。

看着莫名露出满足微笑的白,他傻眼了。

白的庙无名亦无香客,如她所言,只是平常居所罢了。

庙下的山并无称谓,不过昆吾群山的寻常一座。庙旁的溪亦无称谓,不过漓水支流的寻常一脉。

立于青漆驳杂的大门,恍忽间他看见白嘴角那一抹淡笑,“我回来了。”

踏过没膝的幽草,折下斟满橘红色光辉的枝梢,穿过弥漫胭脂与山菊幽香的小径,白墙枯藤,疏影婆娑间,他们默然无言,只余下一颗心伴着地上砂砾辗转、翻滚。

小径的尽头是一池荷塘。

秋日的暖阳下,残荷清骨,枯枝静影。

这一切终会逝去。

他以为是自己的臆想,玄而发现这声音就在背对着他的白的嘴里。

白驹奔过指隙,悠远的日子渐渐淡去。

九年光景,他只是日日静坐,凝神冥想。

往昔的念想如镜中花、水中月。九年的静心给他平添一份幽深。

他曾问过,只是苦坐,何以成道。白告诉他:“你天纵奇才,却只望其表,究竟是妄念蒙心,唯静心以悠远。”

但他究竟是触不到道门的边际。

于是他问,只是静心,何以成道。白告诉他:“你如止水则心无止境,澄澄明明一剑,斩我见我,方得始终。”

于是他夜夜梦见那排空一剑以及纷扬的大雨。如痴如狂,如梦幻影,脑海里尽是一剑的风姿。

他也曾问过,既然已入道门,为何仍流恋人间,不愿飞升。

白并无言语。半晌,她勾勒出一抹微笑,轻语:

“高处不胜寒”

秋夜,大雨。

墨色泼天,阴翳的长空渗不出一点星芒。

他仰首,难以排解的抑郁油然而生,一阵心悸。

白立于天与地的中心,冰冷的秋雨打在她的脸上,看不清神情。

只见得电光刹那撕裂天幕,雷鸣轰响,一轮金日自北方冉冉升起!

天象的幻灭如无形的风暴自低空席卷,他只觉阴冷浸没全身。

金日内诸多可憎的面目流动、交缠,他们齐齐怒吼:“叶临仙,尔前朝余孽,本罪恶滔天,如今夺神器人间剑,唯一死字!”

白,或者叫叶临仙举起剑。

那些面目只是尖笑,只是狂吠,重重声浪震散云霭:“徒劳!此镇仙阵以帝京为基,系京城百万百姓,尔一剑斩下,就是千百人身死。破仙阵,就是京都人尽玉碎之刻!尔还剑指吾皇!”

“孽障还不伏诛!”“以死谢罪吧,皇恩浩荡为时不晚。”“救救,救救全城百姓吧!”“都,都是她惹出的祸端,杀,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杀!杀!杀!杀!”悲泣、哭嚎与辱骂交杂,在她身旁旋转。

白闭目,她垂下手臂。

雨落狂流,群魔乱舞的狂笑陡然响亮渐至廖远。他只觉得内心的某处破碎了,鲜血伴着念想潺潺流出。他想开口,却只是沉默。唯见紧攥着的指缝间渗出的点点猩红。

白霍然睁眼,眸中似满溢星河。一道萧瑟的剑意直刺向长天。

于是一切苟且尽皆消散。

平地白虹,苍山捧剑,瀚海升日。

在天地渊然的中心,在群魔狂舞的极夜,她捧出了一轮朝阳。

灿金流烁,照彻四方。

云与群魔如雪融华,月与金日尽数黯淡。

她琅琅开口,声如玉石掷地,清鸣脆碎:

“我为我心之剑。”

那些面目流露出麻木不解的滑稽,哑然失声。

风可以吹散满园荷花,永不能摧折残荷的孤高。

哪怕是必死之局,她只愿以毕生心血斩出绝代风华。

天地沉默的看着那轮朝阳渐渐黯然,火星流华乱落天际。

她终究没有斩出这一剑。

将陨的微光下,她一袭白衣,一如当年谪仙人。

她说:“我的归宿,我的结局,由我书写。”

他感到莫名的力量控制他的躯壳,他一跃至白的面前,人间剑落入他手。

“对我来说,这便是最好的结局。”白微笑,拉着他的手刺穿自己的身躯。

花开彼岸,红染素缟,梅花悄然绽放于白雪。

“不!”他悲号,他落泪,他撕心裂肺。多年间沉淀的一切翻涌而起,化作男儿不轻弹的热泪。

他身体前倾,一下子抱住了她。温热的泪花打在她的心上,却似秋雨,严寒的叫人心碎。

她终于动容,万般言语如鲠在喉,只是涌起的鲜血已溢满喉咙,又如何说得出口。

她将头埋入他的胸口,说出最后一句话:

“离开深狱不过一执念,徒儿......”

铿锵一声,人间剑从惘然自失的他的手中滑落,化虹远去。

十年后,一男子临旧都。十年磨一剑,一朝剑出,旧都城摧。

此人后于新都筑临仙楼,以缅故人,登天途。

“原来如此。”他悟了,恰若那一日的长天:大雨倾盆,醍醐灌顶。

像是倾诉,像是自问,他喃喃道:“回首我这一生,我恃才傲物而刚愎自用,我自诩天道而为所妄为。心向天阙而囿于喜怒,脚踏人间而俯瞰风景。欲往修真行,困于一执念。胭脂晕染,朱红描金,只求一晌之贪欢。道法无涯,何来一步登天?‘美’也罢,‘厉害’也罢,我失本心,自是无从辨认。”

“因此纵使我天负英才,终究踏不出那一步。”他收敛所有,第一次同她对视。“我没有一颗修道之心。”

天人合一,外化冥合。他无所喜,亦无所悲。缄默而立,漫天星辰凝然不动。

天人相离,物我两分。长风吹得他衣袖纷飞,他却岿然不动,如一遁去。不在此世中,超然天地外。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他喟然一叹,身后一法相渐渐浮出:左为金刚怒目修罗,是为阳;右为垂发掩面泪女,是为阴。而今两者正在相融。

法相晶莹润透,色泽至纯,缕缕金芒同万点火光摇曳交织,渐熄成散落的碎屑。

不多言语,他作一揖。百年并非尽付水云,一朝所悟,登天路上已是百步。

登天百步远胜初入道门,他已有自信胜她。

他点出一指,平淡无奇,他将道走向了极致。

天地色变。

高又远的天际,倏忽泾渭分明。黑白流盼间,但分天宇。只见一座巨大的阴阳鱼由天至人,覆压诸灵。

这一点直指上苍。

天崩于前而不改色,少女屏息凝神,不为所动。

她将剑与灵魂凝聚于一,压榨出所有,萃取出全部,这一剑便是她的一切。

高明啊......他自忖做不到这步。到他这般境界自然能够看出这蕴藏的意义。

造化弄人啊,万般轮回生生世世,天意如此,想必只有一声长叹。

间四

建武六年冬,帝京,大雪。

好大一场雪,万里铅云,满城白絮。

街上行人寥寥,只是千家万户点点火光、酒肉鱼香阵阵欢笑撩拨得归途匆匆。

临仙楼独立天地,楼外是风雪纷扬,这里却乍似暖春,琉璃灯上悬的冰凌渐融于杯盏中的美酒,浅吟低唱笙歌玉琴抚得寒风酥醉,千里愁云尽隐于翻飞的火红裙摆。枕白雪如梦,着华裳如炬。

只是最上一层分外冷清。

脚下推杯换盏,宾主尽欢,他自顾自孤身一人喝着冷酒。

他透过贴着窗花的窗棂望见大雪中那座落寞而又显出生气的古城。

每到这个时辰,那久已失疏的记忆泛滥成漫天风雪,他喝着酒,回看那可笑、痛苦、不堪的人生。

室内愈发黯淡,他看不清雪与街。但他知道雪在落,依旧在落。落在朱门玉府的飞檐画栋上,落在废弃古井的深巷小径里,落在千千万万浪子的心中。这场雪中,有一个母亲如何也走不出,有一个夜晚如何也过不去,有一个小孩如何也躲不过。

十年磨一剑,十步杀一人,终究是伤人伤己。道门尽毁,登天路断,天上宫阙已遥不可及。

他也是渐显疏懒,一个人清静管了,若剑逐流水,倒也洒脱。只是执念未完。

他推开窗,寒风打在脸上,冰凉刺骨。

酒至中旬,微醺。他忽然心血来潮,撑柄纸伞,缓步于大街。

那是个荒颓落魄的小院,厢房上斜压压的青瓦一缕缕落着雪尘。放眼望去尽是茫然,仿佛一切色彩悄然褪淡。

年年这般,岁岁今朝。百年不过一瞬,一切未曾变幻,如今看来,恍如大梦初醒。

只是这茫茫然中有那么小小的一个身影。

一个小女孩拖着跟她一样大的剑蹒跚走在齐膝深的雪中。

小女孩着一件粗布旧袄,脏黑的手上抓着那柄擦得锃亮的剑,在雪夜中闪着黯黯的光。

他心有所动,低语:“二十年未到,你已耐不住寂寞了么?”

小女孩听到了他的声音,停下来脚步。

转过头,他看见两汪深潭。

他手指剑,问道:“你怎的拥有这把剑?”

小女孩沉默片刻,轻轻说:“记事时家父便有此剑,家父殒命,剑亦无踪,只是去年不知怎的又落在我手中。”

“缘分呐,缘分......”闭上眼,他惘然自失。

这时,寺里的钟敲响了,祈祷声,诵经声,人们对来年所有的心愿与憧憬渐晕染于满城风絮。

天上宫阙,流火人间,高处不胜寒。

他抬首,俯瞰这人间烟火袅袅,心有所触,他缓缓说道:“那你应当姓林吧。”

“你怎么知道?”

“你的父亲,林大剑主,五年前亡于我手。只是没想到这次人间剑仅仅五年再次出世......”

女孩只是茫然摇头:“林大剑主?不,不,爹爹只是爹爹......”

风雪陡然增大,女孩抽了抽鼻子,蜷缩的更紧了。

是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么?他看到天际的雪在临仙楼的映照下灿灿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

“决定了,我收你为徒。”

此后十年,少女随他修行,道行一日千里。

“尊师之恩,永世不忘。杀父之仇,不得不报。”那是少女立下的誓言。

隐隐然,他竟有些期许。百年轮回,他只觉身心俱疲。

于是他答道:“二十年后我等你。”

五年后,少女远走江湖,炼心红尘,斩我以见我。

再五年,二十年之约至,少女独上临仙楼。

她动了,缓缓将剑抽出。

他不明白,如此惊天动地的一剑竟缓滞至此,但他玄即发现——

天地间的律动陡然失散,一切皆是虚惘。睁眼也罢,闭眼也罢,掠过的尽是她缓缓抽剑的身影。

「于极尽繁华绽放,若花火冷寂熄落,斩我见我」

他终于明了。

无悲、无喜、无嗔、无怒,她只是痴痴望向手中剑,看自己灵魂的焰火在剑上飘摇。

原来如此,他哈哈大笑。是母亲为他唱的歌谣么?是白衣女子眸里的月光?是一场宿醉罩了纱的星河?一滴泪,在他的衣角摔出万道清芒。他面颊搐动,他战栗不已。在这极致的芳华,一刹那便是永恒。他看见了,看见了「道」。

“夫复何求,夫复何求啊......”嘴唇翕动,早已是泪流满面。

修道千载,雪停烟火熄。

一刀两断,烟消云散,尽成空。

“如此一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流着泪微笑,“这一剑耗尽了人的全部,走完了人生。不再是人所能触及的领域,超越了人道的范畴。因此可称之为「左道」。”

一刀罗刹,诸神谪落,影相逐。

红尘不过烟云,登天路已缥缈。

“再见。”他洒脱一笑,骨子里是说不尽的不羁。

“道门之后是什么?”

“不知,或许到那一境界方可领会。”

“把这一剑叫做「忘剑」吧,徒儿。”他似宽慰,似唏嘘。

他化作晶莹的碎尘,吹散在天地。

“朝闻道者,夕死可矣。世间万物,唯大道尔。”那是他的余响。

她怔怔望那片晶莹。良久,才将剑轻轻搂在怀中。

她立于窗口,窗外是熹微初绽的破晓。

“再见。”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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