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九在人间游历时曾听得一句好话,叫作“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凤九觉得凡人虽寿而有终,世途匆匆,比起他们神仙漫漫仙途,生死轮回皆在白驹过隙之间,却并不妨碍他们练得一手吟风诵月的好本事,把微微红尘一应芥豆之事皆吟诵得有声有色。凤九感叹在青丘就没有这样有文化的神仙,须知青丘也有一轮顶顶好看的月亮,比之凡间月相沾染红尘,青丘的月亮最是皎皎银辉,高贵清华,虽然人仙殊途,但这阴晴圆缺朔望交错之理却是相通的,不止在青丘,九重天阙之上,也是一样的。
今夜正是月圆十五夜,天涯共此时。
青丘女君白凤九,此刻正白衣飘飘,缓缓行至一十三天的南天门前,头顶,正是这样一轮斜辉皓月,将她一副清丽无双的容颜映衬得更加妩媚灵动。
“月色这样好,我确没有什么风雅之事可以遣怀,反倒要行此偷盗之事,多么的可惜!”凤九轻轻发出一声感叹后,眉眼中却闪过一丝俏皮,扣起无名指,捏了个隐身诀,闪身入了天宫。
凤九顶着青丘小帝姬的名头无忧无虑地逍遥了数万年,虽然守着族规正经上了族学,却始终本着选修课必逃,必修课选逃的宗旨,于术法一途学了个囫囵,所幸凤九自幼跟着姑姑白浅上天入地地胡闹,很是明白会打架对于一个行走江湖的女神仙的重要性,对于成为像姑姑一样四海八荒人人景仰无人敢欺负的打得一手好架的绝色,心中很是存了一份念想,因而别的课业虽然马马虎虎,但却习得一手好剑,在青丘同辈人中,也算是个难逢敌手的好角色。因此也算是为青丘白家留了些颜面,勉强将白奕糊弄了数千年。然而自三百年前白浅嫁入天宫,凤九懵懵懂懂继任女君之位以来,凤九的逍遥日子算是到了头,白奕上神自为得了个光明正大的由头,时时以“安天下当先正己身”等为君之道对凤九严加督学,凤九脑门上顶着青丘之君的条条纲纪,竟是认认真真上起了族学,其中尤以遁术一门课业着实精进有加,连教授遁术的夫子也破天荒地对这个数千年顽疾不治的劣徒赏了几回青目。直到有一日早晨,凤九刚入宗学,便在夫子眼皮底下以一片秋香叶为媒介幻出个分身,自己则隐身遁出宗学课室,溜到凡间整整玩了一年,待回到课室时,青丘将将现出暮色,夫子竟然完全没有发觉,反而大加赞赏凤九今日格外勉励好静真是儒子可教。凤九觉得,是时候重拾外久违的逍遥时光了。自此一旬之中每每都要逃课两三日玩个尽兴,日子过得十分快活,不禁又感叹了一回夫子真是年迈昏聩好糊弄得紧,白奕上神从年迈昏聩好糊弄的夫子处听得女儿竟是十分乖觉懂事,心里也觉得十分快活,又听得女儿近三百年来于从来考倒数的上古史一门课业中竟是颇有天分,研习精进,学中已无人能及,心里更加快活。
凤九虽然遁术使得得心应手,但每每使出都是为了逃学,正儿八经用于行走江湖却是头一回。须知道看守天门的天兵可不似夫子这般好糊弄。然而凤九竟然轻而易举就避过了守门的神将,凤九觉得自己委实了不起,着实有本事。有本事的凤九沿着石阶宫道一路快行,步法轻盈,身如巧燕,转眼间已到了一座清厦仙宫门首。青瓦朱墙,白石台矶,墙内依稀可见佳木葱茏,奇花熌灼,正是当年她离开时的模样。凤九化出身形抬首望向紧闭的宫门,门楣处“太晨宫”三个大字苍劲冷然,像是在看着自己,又像是在拒绝着自己。
凤九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喃喃自语道:“帝君,我知你不愿我相扰,但事关人命,凤九不得不来。还望帝君不要知晓才好,”停了一停,又像是对自己能耐有限显得底气不足,“若是不慎被帝君发觉,会不会耻于我竟然行偷盗之事,会不会觉得我是故意缠扰不休呢。唉。”心里想着心事,手里却轻轻捏出一个诀,封了周身气息,隐去身形,随着一阵清风遁入了太晨宫。
一时宫内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凤九恍然间觉得,自己已想不起来今夕是何夕,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像是凡界话本子上常说的恍如隔世的沧桑,不过三百年而已,自己竟也学会了沧桑,真是酸腐太酸腐。凤九狠狠咬住了自己的手指,制止了自己缥缈九天的思绪,灵台神思回到了此行的正经事上来。化出身形轻轻落在后园沁芳池中的六角亭中。
隐身术最大的麻烦在于隐身之后封去实体触感,一旦以身触物则立刻显出原形。而凤九正是为取一件重要物什而来,这隐身术,怕不能再用了。
六角亭乃是个避署的凉亭,凤九当年在太晨宫当小狐狸时,因为怯热而时常来亭中歇觉,为此帝君特意在亭中铺置了水晶石砌地,水晶石置于水上,卧于其上,肌肤生凉,凤九度过了一个很安逸的夏天。亭前是石子漫成的甬道,凤九出亭过池,来到花园中。轻手轻脚地走过一丛一丛的花木,着意观览,像在寻找着什么。良久,在一株的杜若的藤蔓之下,凤九终于找到了一株绛红色的异草,味芬气馥,非一般仙草可比。凤九长舒一口气,幸好竟然成活了。清葛草,她所知的,仅此一株了。
清葛草原生在南荒的清葛山,清葛山山势极高,又甚陡峡,鸟兽困于山中过于清寒,生息繁衍,皆不入此山,更是鲜有人迹。因而使得清葛山仙气纯净不为外界所污,育出了清葛草这味奇草,此草吸食数万年灵气后方才化生,草中蕴含的仙泽极为深厚纯净,是净化邪物,化解奇毒的上佳良药。原本也并不是什么难得的药草,但万余年前一场天劫,清葛山焚于天火之中,待得狐帝狐后领着青丘一众儿子匆忙赶来时,山中草木皆已焚尽,惟四子白真在一处开沟仅尺许的残泉之旁护得清葛草的种子一枚,带回了狐狸洞中。奈何种养清葛草要求仙气极为纯净之地,放眼青丘五荒,皆人口繁盛,开发得甚好,种枇杷之地多如牛毛,竟寻不出一处可以护养这仙草。白真上神无奈,只好将此草封于炎华洞的玄冰之中,待寻得机缘再行种植。凤九最是个于奇花异草上下心思感兴趣的,听闻此草后也是万年间时时于游历之中四处扑腾寻找适宜培植之所,这个机缘,却于凤九身上得了。
当年凤九入太晨宫报东华帝君救命之恩,帝君座下的司命星君最是话多,号称天族会移动的八卦全书,肚内无限新鲜趣闻,八卦秘事,凤九听来津津有味,自觉比姑姑的话本子生动得多,是以听得十分用心且尽兴,那司命自为得了知音十分难得,更兼凤九机灵可爱,率性纯真,恨不得将所知所闻一概说与凤九取乐,八卦得也是十分用心,因此二人一来二去交流得甚是融洽。司命于闲聊中得知清葛草一事,登时兴致勃勃凑上去,神神秘秘地告诉凤九如此这般。
原来,四海八荒并不缺仙泽纯净地,当中以东华帝君的化生之地碧海苍灵为首,碧海苍灵于天地初辟之时便已存在,碧海华泽汲取日月精华,化生出氤氲仙气,乃是天地间一切灵气最初的始源。东华帝君便在数十万年的灵气孕育中化世而生。后来,帝君入太晨宫,碧海苍灵作为帝君老人家的老家,自然被封印起来,等闲仙魔皆不得擅入。帝君嫌天宫清冷,生气不足,便又从碧海苍灵中择各种奇花异木移植入太晨宫,又取华泽内水壤灵气一并灌入泛生壶带回太晨宫,在宫内培槙出一方灵气颇盛的园子,若论仙泽纯净之地,此处也当得上是个上佳之所。
据司命说,这实在算不得什么秘闻,对于熟读上古史的众神仙们来说,这简直算得上是常识。没有常识的凤九深愧于自己长成一副绝色却如此地没有文化,很是懊恼了一阵。又觉得原来横竖看不顺眼的上古史竟然把东华帝君种花钓鱼这等小事也记述得如此详尽,实在不容她凤九不认真学一学。
过后不久,凤九便寻着一个空隙溜回青丘炎华洞,挖出了那株宝贝药草带上九重天,仔仔细细地种入了太晨宫的后园,日日浇灌,十分尽心。可惜,后来,未等到这枚种子长出个结果,凤九便离开了九重天,因当初自以为走得伤心落魄,竟忘了将此草带走。今日,凤九前来,也不过是碰个运气而已。所幸,她运气不错,三百年前,她在太晨宫里一场虚妄的付出,什么也没得到,还丢了一条尾巴,这株清葛草,却是半点没有吃亏,汲满了太晨宫的灵气,长得招招摇摇,不胜其华。若不是有个朋友遭逢大难,急需此草救命,凤九就算再惦记这株小草,也不会在此时,用这种方式来寻它。
凤九小心翼翼的拢住草茎,连根带泥将清葛草挖出,收入袖中,又将剩余一株新长出来的草植妥善加固,这才放心地拍拍手上的泥土,整了整衣裙,起身正欲离开,忽听得身后一个如黄莺初啼的娇俏嗓音响起:
“堂堂青丘女君,怎好半夜三更翻墙入户,擅闯我太晨宫禁地,青丘之人都是这样目无法度吗?”凤九识得这把好嗓音,这声音着实清丽,即便分明带着恼怒,也是这样的悦耳。就在昨日,她刚刚听过这个声音。凤九一边极力思索该如何脱此困局,一边慢慢地转过身。
果然,是姬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