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介草民的早晨速写

鸡场的鸡叫了,高高低低,此起彼伏,其时天未亮,人们还沉睡在黑甜乡。而一鸣早就醒了,披着黑色的带帽旧袄,半躺在床上,静静地抽烟,等着天亮。

“这鸡醒得太迟啦!”一鸣在心里自己和自己调侃。其实不能怪鸡的,是这冬末的天儿,亮得有些晚。比方说昨天五点钟他起床便出门,到天亮时看时间,都七点半了。

天依然没亮,不到七点,几百只公鸡越叫越欢,村里其他人家的鸡稀稀落落地附和着。如今村里喂鸡得少了,因为人也少了,很多人搬进了城里。若不是一鸣的弟弟想创业,在门前的荒地上办了这么一个小养鸡场,能在此时听见的鸡声会寂寞到可怜。

一鸣是六点时便披衣坐起的。他醒得挺早,四点多钟就醒了,昨天也是。常言道,三十年前睡不醒,三十年后睡不着。一鸣觉得自己真得应验了这句话。

从小,他爱睡早床。每天上学都在父母的催促下才肯起来,一到放假,不睡到日上三竿绝不起来。后来出身社会,四处打工,依然不爱早起,为了多睡一会儿,他宁可不吃早饭。然而过了三十岁,尤其是如今,他却睡不稳了,一到四五点左右,便会醒来。

毕竟,无忧无虑的青春过去了,现在,他上有老下有小,不得不拼命去挣钱。而眼看自己老大,还一事无成,心中的焦虑日积月累,形成一个压在头顶上的大海。他更是辗转难侧,睡如针刺。

“天怎么还没亮?”他一片心焦,望着窗外犹自高悬的明月,竟然显得如此淡定。银灰色的光芒像一个素静的姑娘,山岗作她的小蛮腰,河面作她清澈的眼眸。十年前,一鸣望着这样的景致,是非常惊喜的,会像诗人一样油然而生各种浪漫的遐想。有一次也是这样的季节和时间,他被尿胀醒了,不得不哆嗦着爬起来去户外解决,只见月光如水,他竟望着月亮发呆了几分钟,感叹原来早间的月亮比夜间更美。可现在,就算把月亮想象成脱光衣服的苍井空,他也没半点兴趣,反而懊恼她碍了他的事,让她滚得越远越好。

鸡场的公鸡都是鸡仔长成的新鸡,开叫还没多久,如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充满了兴奋,起劲地打鸣,结果一些鸡的嗓子破了,真是太难听。不知道叫得这么难听公鸡们会不会感到羞耻,反正一鸣觉得太丢脸了。

一鸣只能这样半躺着,今天他要做很多事,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太早了别人没起床,太晚了又怕别人出门了。他要去找前头威叔借一些工具:电锤、切割机还有手风钻。本来昨天他有一天时间可以借这些东西的,可前天傍晚黄刚打手机给他。

“在哪里?”

“刚刚到家。”

“明天能不能帮我打一天突击?”

“怎么?缺人?”

“嗯,就一天,我明天必须把活儿赶出来。”

“好,可以。”

一鸣二话没说答应了。他没考虑自己还一大堆子事没有处理。马上就要过年了,都放假了不好找人。一鸣这两天自己都没有找到师傅,甚至工具也还没有借全。他怎么就答应黄刚帮忙了呢?说真的话音刚落他后悔了,都只怪人不同了,谁叫是几十年的同学了呢?如果不是事出紧急,黄刚是不会打手机给他的,肯定是找不到人了才想起他来的。当他挂了手机,威叔的脸色微变,问,你明天还有时间给人帮忙吗?一鸣苦笑道,帮一天就帮一天吧,反正明天的事也不多,应该能处理的。威叔不再说话。

按计划,黄刚的事不要一天,他安排了六个人,可是现场施工就没想象中顺利,不是缺这就是缺那,不是这里不准施工就是那里不准施工。半天多的事情硬是被甲方拖到“土粟子狗黑”的时候,才勉强结束。

真操蛋了,一鸣怄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自己的事完全还没有安排。到了八点才赶回家,四处联系人,打手机给威叔:“您这几天能不能帮我做几天活儿?”

“一鸣,这几天我真没时间了,你找找别人?”

威叔两天前答应过一鸣的,突然反悔令他措手不及。不过这个能理解,因为婶子病了,住院一个多月了。一鸣实在是没办法才找他,当时他答应了,现在反悔是由于事情没有一鸣想象的顺利,拖延了时间,便多了疑虑。

一鸣并不懂装璜这个行业,以前也没有接触。他的圈子只在土木工程一类。所以,他花了一天请村里几个装璜师制定施工方案和预算耗材,有人认为盖八字岭,分两面水,有人认为盖半边坡,只一面水更节省财力。

“你到底有多少平面?”

“约两百。”

“长多少?宽多少?”

“长十八米三,宽九米五。”

“出檐了没?”

“出了。”

“出檐多少?”

“二十公分。”

这些简单的,一鸣尚能答出。可讨论深层次的,他彻底听不懂了,傻愣愣看他们争执,就像南山的呆瓜,北坡的憨苕。哎,隔行如隔山。所以就这点事也耽搁了他宝贵的一天。

可这个年头,做事真的不容易。每个人都不想永远给别人打工,每个人都想自己做老板。可想法人人有,机会时时无。即便有,往往专业不对口,如给一头快饿死的野马一块腐肉,而给一只奄奄一息的秃鹫一车子青草。


一鸣没有选择,只能赶鸭子上架,书生操刀上战场了。生活就是一堆狗屎,你不强吃下去永远不会走狗屎运。他听了一天,头昏脑胀,最终决定无论如何,第二天要把耗材全部购置,不然真没时间了。他必须在年前把这点事搞定,必须。

“一鸣,若这点事你也拿不下来,这辈子你就别想做大事了。”

一周前他刚揽下这点芝麻大点小项目时,和身在广西的惊浪聊起这事儿,惊浪这样作了结束语,所以,一鸣横下心接了这桩搭雨棚的项目。两个人是从小到大穿一条裤子的哥们,无话不谈。两个人都是挣扎在社会最沼底的小可悲,一直渴望自己能做老板,出人头地。跟人打工确实有苦说不出。无论你怎么卖力,老板还是对你不顺眼。去给人开大车,天天睡不好,吃不好,还容易出事故,去厂里打工,你不想加班那是做春秋大梦,上工地,闲散,想来可来,想走就走,可是每天十个小时才有一个班,赶活的时候加一夜,下雨都要穿雨衣干,一旦没活了,闲你三五天甚至半个月都有,这当然没工资,你以为进编当国家公员么?其他的工作也大抵如此。

一鸣和惊浪算是吃遍了打工的苦楚,可又不能不打工,一想父母老了,孩子大了,老婆也跟你吵了,你再穷下去她就跟人跑了,还怪是你没出息。

做男人,就他妈的不是在做人!

现在,一鸣意外接到这么一个小项目,可他真得不懂,四处找人打听行情,结果全部给出一致的答案:

“这个价,做不起。”

按行情,最低标准也比别人给他报得价高出三分之一。这让他有点骑虎难下,他是想做老板,可更是为挣钱,若亏出工程款的三分之一,那是做得什么生意?

最后,在威叔的施工方案下,几个人一算,“这是最节省的施工方案了,会做你可能有个工钱,不会做,就亏出屎来。”

“这种贴买卖的事儿你也做?”

“宁可给人打工,稳妥,你这又不赚钱,又要年前完成还操一处心划不来。”

几个人叽叽喳喳,一鸣想到惊浪的话,他说:“不,我要做。”


一鸣和威叔搭车去市里建材市场又忙活了一天,才把所有耗材买齐。一路上威叔手机响个不停,是医院里打来的,他显得忧心忡忡,还是帮一鸣定好了所有的东西,可是耗材买齐了,又找不到物流车。一鸣施工的地方太远了,物流车很少,打听了好几家才在网上找到一家可以去那里,不过对方说——

“今天不行了!”

“那明天呢?”

“明天的档期也满了。”

“那什么时候?”

“最快也是后天。”

“后天?那我年内施工时间也太紧了。”

这彻底打乱了一鸣的计划。本来他打算今天定货发货跟物流车一起去施工地,这样明天开工,年内还有可能完成。本来已拖延两天,再拖延两天,没谁敢担保年内能完成,要是遇上下雨或下雪,那就只能腊月三十、大年初一都在工地上了。

一鸣脑炸炸的。“好吧,后天,就后天。”他别无选择。

人生就是一个赌博场,命运逼着你赌。也就是这天买好耗材在回来的车上,黄刚打手机,让一鸣第二天帮他突击。(突击:即工地上临时帮人做几天工。)

给黄刚把坎儿渡过去了,一鸣自己的坎儿却渡不过去了。威叔见施工时间延期,一鸣又真的不懂,十之八九是要亏的,加之医院有病人已经反悔了,而联系的另几位师傅也拒绝了他,对方来得更直接。

“离过年只有这么几天了,我不愿去,挣几天点工几百块钱没意思,路途还那么远。”

一鸣一筹莫展,不光是没人,还要一个人要带那么多工具,怎么搭客车?像黄刚借给他的焊机,三相的,一百多斤,一个人怎么去车站?且别说还有其他工具和行李。没想到做点小事这么麻烦。当时的心情,一鸣现在还是觉得难以形容。鸡还在叫,天已经亮了,他穿好衣服,振作精神爬起来。他要去威叔家借工具。威叔虽拒绝给他出工,可借工具还是满口答应了。

“你想借什么工具,只要我有,我全力支持。”

所以,他要等天亮才起床,这样合适一些。更重要的是,他要等苏定的弟弟苏方,苏方的车会早上来接他。

幸好是黄刚的提醒,一鸣才想到了苏定。苏定和他们是同学,平时各忙各的,并没怎么联系。当昨夜黄刚看到一鸣失落无助的样子时,说:

“苏定是这个专业的,不过我不知他放假回来了没有?”

“对呀,我联系他一下试一试,你有他手机号么?”

黄刚把苏定的手机号给了一鸣,一鸣只能死马当活马依了,他知道苏定是老板,资产有几百万了,手下都有七八十人了,不会跟他打什么工,可也许能帮他找几个人。虽然他俩一两年没碰过面,也没有过联系。

“苏定,你好。”

“你好,你哪位?”

“我是一鸣,你回家了么?”

“哦哦哦,一鸣,好久不见,我刚放假回来,怎么今天想起我来啦?”

“惭愧,我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能不能帮我几天忙?”

一鸣打机关枪似的说了自己的事,苏定说:“那没问题,你有工具吗?”

“不全。”

“剩下的我有,你就不用再带了。你准备怎么去?”

“赶车……”

“你没车?”

“我……没……”

“不要紧,我有一个,这样吧,我现在不在家,我让我兄弟苏方明天开车来接你,这样拖工具来去也方便。另外我跟你找几个人儿,帮你把那点事做了,你放心,我找得人都是专业的。”

“太感谢啦!让你一个大老板跟我打工,太委屈你了,实在不好意思。”

“同学这么多年了,说这些话?”

此时一鸣走在去威叔家的路上,还在想这戏剧的一幕,人生有说不清的变数,而情谊是出现这些变数的微元素,会影响很多的局面。同样,一个人只有不放弃对生活的期待,才有远方和未来。不管这次项目亏赚与否,一鸣已觉足矣。

一鸣走到威叔家,威叔门已经开了,他进去借了工具。又过了一会儿,路边来了一辆车,司机很像苏定,他帮一鸣把工具搬进去,然后二人钻进车,驶向茫茫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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