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我要死啦。
你为什么不呼唤我呢?再用你沙哑而性感的、金色齿轮般刻板的伦敦腔念一遍我的名字,就像许多个夜晚我们欢爱时那样,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为你献出生命的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他像个为睡美人披荆斩棘的勇士,刚割开了束缚住心脏的神经与血管,割开了囚禁着灵魂的自私与傲慢。那真痛极了,海啸般的剧痛在身体里爆炸,雨水把整座城市的肮脏淌进了尖叫着崩坏的组织细胞,那真痛快极了,痛苦亲吻着战栗的灵魂,脆弱得恍若无坚不摧。
但现在我快死了,那些鲜活的快感正像渴望自由的魂灵奋力挣开这具皮囊,只剩下蛆虫蚕食尸体的瘙痒般的疼痛。听听这些美妙的声音吧,鲜血喷泉一样溅开的声音,伤口像法兰绒一样被剪开的声音,冰碴子结在骨头里的声音,霉点在内脏里滋长的声音。哦,尤其是这雨,一定是这该死的地方太冷清,这雨声简直要叫我耳聋。哦,感谢这该死的雨,我的血比我先一步拥抱着你了,雨水把血红花瓣铺在你身下,水红色像球化开的樱桃冰激凌。我碰着你手腕上凸起的圆骨头了,你终于滑进我鲜红的拥抱里,嶙峋的脊骨硌着我的皮肉,浑身冰凉粘稠剩一具发光的肉体。你身上真冷,可我也没多余的气力温暖你了,让我抱紧你,我抱紧你了。
亚蒂,甜心,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我为你敞开的胸膛,看看坦诚地裸露的白骨和血淋淋、尚跳动着的心脏,自由梦正吞吐在那玫瑰花瓣般层层叠叠的淡粉色组织里。我的一切都属于你了,我的血,我的心,我被雨水泡烂的肉体。我想看你那双让我癫狂的冷漠的绿眼睛,看它们为我流出泪水,看那浓郁得几乎流出来的绿如同被雨水洗得鲜亮的、湿漉漉的苔藓般一层层脱落,直到我与那两个黑漆漆的洞口——与你赤裸的、仍旧年轻的灵魂对视。这样即使拖着副破烂躯体苟延残喘,我也终于拥有了你。
现在你刻薄的嘴唇无声无息,砂金短发像垂死的藻类般颓废地低靡,浓眉湿漉漉流淌出露骨诗意,面容惨白被淋淅雨水雕刻分明。我把血涂抹上你被浸泡褪色的嘴唇,暗红色稀释成薄薄胭脂,阴影居心叵测地浸染着,让你看上去苍白脆弱更像个漂亮厉鬼。我亲吻你冰冷的眉眼与鲜红的嘴唇,亲吻宛若化开坚冰的眼泪般流淌在尖下巴和细脖颈上的雨水,我已经尝不出什么味道,但我知道红茶与尼古丁与古老而痛苦的奢靡已经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剩下的该是浸在福尔马林里的铁锈,被咸涩海风腐蚀的沙砾,冷冰冰的疯狂与热乎乎的绝望。我从你的劲动脉嗅到涨潮的气息,嗅到骨子里渗出的糜烂的馥郁,嗅到血液里呼啸的海风粗粝。呵,这就是我爱的那个亚瑟·柯克兰,虚伪的教徒、野蛮的海盗!雨水叫罪恶与苦痛长久地吞食人们的骨头,叫滋长在灵魂深处、干涸血液般的暗褐色霉点溃烂成脓水,叫铺满浮肿尸体的城市变成孕育犯罪的温床,叫赤裸裸的混沌与悖德暴露于世,却造就了你这样温文尔雅的绅士皮囊、酣畅淋漓的水手心脏!日不落!不列颠!你如一个至高无上的符号活在世人的嫉妒、恐惧、热爱与信仰,使他们在对你声嘶力竭的呼唤中一次次热血澎湃、泪流满面,使一切古老的罪与神圣与连绵雨水一同流淌在你的血脉中,使永恒的年轻、自由与灵感亮在你磷火般幽绿的眼睛,使你光鲜亮丽如一具不死不灭的幽灵。只因你靠吮吸伦敦无尽的雨水与眼泪过活,血管里流着普鲁士蓝,白骨被溺死的飞鸟琢成墓碑冰川。
我想我真的快死了,雨声已经没那么吵闹了,我也看不太清你沉静的脸了,我看见白鸽般的极乐轻盈地、稚嫩地,几乎落在我掌心里了,雨水把赤裸的血肉和布料融合在一起,把赤诚的心跳和呼吸融合在一起,我把你勒得无法呼吸,像要把你糅进肮脏的骨血里。这样即使你没死透,也无法半路折返回阳关道当个逃兵。如果这些满手血腥的刽子手试图让我放开你,他们只能像剥橘子皮一样剥开我的皮囊,抽猪油膏一样抽尽我的血肉,最终却发现我的骨头早已糅进你的身体,接口生长得如头盖骨般致密。即使支离破碎挫骨扬灰,我们也会拥抱在一起,像拥抱灵魂深处的罪与德行。亚瑟·柯克兰就是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就是亚瑟·柯克兰,死亡无法把我们分开,人们也只好像安葬二十一世纪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把我们葬在一起。现在我抱着沉睡的爱人,像个倾家荡产的朝圣者,除了对你的爱一无所有,可我即将永远拥有你,就像我曾经拥有我自己。
亚瑟,你该比我先知道了,地狱里没有玫瑰与大麻,基督徒不会为自杀者献花。而只要我拥抱着你冰冷的身体,就丧失了这辈子与孤独为伍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