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阿勇和瘸子

“西瓜哟，清甜的西瓜哟！”

眼前这位卖力吆喝的少年，是楼下的阿勇。

他爸生了三个，他是老大，按他爸的说法就是，再穷，有个娃就是福。

恐怕是进了城，也抛不开乡野思想。

“西瓜哟，清甜的西瓜哟！”

烈日下，他光着膀子，穿着灰黑色的长裤，裤腿卷得老高，漏出一撮线头。

弯腰捡瓜的时候，那清晰凸起的背脊骨，像剃光肉的龙脊，一块一块，瘆人得很。黝黑的皮肤，油光蹭亮，像马腹一般，又有些厚重。

一个小黑娃子，做起事来却一点也不稚嫩。额头上时不时冒出黄豆大的汗珠，他只娴熟地用肩上的帕子在脸上抹上一圈，便又开始劳作。

“莫骗我，帮我选个甜点的”。

“那就这个啦，这个不错”，“不不，帮我选旁边那个”。

“这个好，老板娘眼光好”，“一共12块4毛，12块钱算啦”。

“人小不小，挺会做生意哈”。

“下回等你再来买嘛，老板娘，拿好罗”。

“要的，要的，甜的话我再来”。

虽说还小，脑袋瓜可比别人强，干起活来也是厉害。

要说这是生活所迫，那也是，不过他倒是乐在其中。

这不，扒拉一下腰间别着的钱袋子，他又笑呵呵地摆弄起西瓜。

大的圆的放上面，小的扁的放下边，颜色好的、屁股把新鲜的那更要摆在显眼的地方。

就好比，身材好的女人，肯定在选美走秀的时候站头名。

不过，他老爸是真不咋滴，只管生崽，可不管养活。

尽管他12岁了，身子可比别人矮半截，看着就像那7、8岁的种。皮肉就是贴着骨头，骨头就是模样。像极了别人说的，一眼就能把他看穿了。

你说他吃喝不好，他倒没所谓，晓得家里没办法把自己养成白胖子。不过，有穿得好的时髦货走过时，他可是眼睛一直盯着。嘴巴上不说，心里可是一万个想。

有次在垃圾场边捡塑料瓶的时候，硬是从别人瘸子手里抢了顶半成新的红军帽。

“拿来吧你，这是我的，你个瘸子，脚崴了就算了，脑袋也迷糊啦？你能戴吗？傻瘸子！”

还别说，这帽子挺适合他的，就是帽沿边角的地方有些开了，正中间的五角星粘了不少糊土。

瘸子每次经过他的摊位时，总会加快速度，似乎在说，“老子没瘸，你个孬种”。事实是，瘸子不仅腿晃得更厉害了，脑袋也是如此。

阿勇也不说什么，就是吐个舌头，两手比划个帽子的形状，气得瘸子好几次要摔到地上。

瘸子生来也是可怜，小时候因为小儿麻痹，左腿没了力气，从小到大拄个木拐棍，拖着那不高大的身子。

虽然14有5，虚岁算得上是成童，应该是满肚子志气的小青年一个，成天却和阿勇置气，倒也幼稚。

不过这也能理解，欺负不了比自己强的，攀不了迈不过的高山，总能凑合着鄙视一下弱点的对手吧，哪怕是踩个深点的水坑应该能信手拈来。

可你怎么好怂呀，不敢上手搞他一次，个头不占优，年龄也算嘛，正常人哪能咽下这口气。

估计，在瘸子眼里，阿勇是个劲敌。

阿勇哪管这么多，有便宜不要，有乐趣不找，那不比瘸子更惨，是傻子。

阿勇和瘸子倒有些相似，那就是头发都稀疏乱糟糟，鸡粪窝可能是比较好的评价。不过，两人的眼里，都还时不时闪过光，毕竟鲜花有时也开在墙角。

“干你娘！”

看到阿勇蹲在地上吃饭，瘸子从旁边过，故意踢倒了垃圾桶，削掉的西瓜皮撒了一地。

阿勇捡起一块西瓜皮，狠狠地朝瘸子砸去，瘸子这下倒是很灵活，身子一别就逃开了。

“死瘸子”。

拉开一定距离后，瘸子举起胜利的木拐，得意地扭着，扑通一下坐到地上。

这可给了阿勇机会，一个箭步就快冲到瘸子跟前，见势踢远他的拐杖。

瘸子要去捡，边爬边骂，“死耗子，臭竹竿，干！”

要拿到的时候，阿勇又踢远，如此几次，瘸子干脆躺在地上，“不捡了”。

隐约听到啜泣声，阿勇把拐杖往回踢了踢，“不玩了，没劲”。

好一会，瘸子抬起头，看见阿勇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拐杖。

“我靠，还以为你死了呢？”

“那也比你晚死”，说完便用右脚垫在屁股下，慢慢撑起身子，捡起拐杖，拍拍灰，朝地上吐一口痰，头也不回，走了。

“切”。

阿勇一脸不屑，也吐了一口痰。

（二）黑夜的颜色

“怎么还这么热”。

10月末，阿勇他爸不卖西瓜了，改卖甘蔗和香梨，放学了他还是一人守在自己摊位前。

甘蔗老长老长，拿个削皮刀要削半天，节疤还扎手，在阿勇眼里，那就是捅破天的金箍棒。

到了夜晚，蚊虫绕着摊位上的路灯，呜呜地飞在一团，蚕豆大的苍蝇围在垃圾桶里。

“啪”，阿勇一下又打死腿上一只蚊子，嫌弃地甩了甩手，见弄不掉，蹭在泡沫箱上，麻利搞定。

腿上，挂着几行血渍，有红有黑。

“死耗子，还没死哪”，瘸子走了过来，头上挂着彩，右手臂的衣袖开着洞。

“哎呦，被打啦？怎么没把你另一只脚打瘸”。

“切，老子跑得快，摔的！”瘸子抬着下巴，像是在炫耀。

“你要能跑，我还飞呢”阿勇嫌弃地看着他。

“你别说，我刚就起飞啦，那女的屁股真大”，瘸子炫耀着自己的右手，还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你个死变态，难怪腿瘸了”阿勇一脸鄙视，不过，下一秒就抬了抬头，示意瘸子继续说。

瘸子摸了摸甘蔗把，“跑了我好久，渴死了”。

“甘蔗我懒得削，吃梨吧”，阿勇扔给瘸子一个小点的梨，“快说”。

“她穿个白背心，奶子一晃一晃的，一看就是没穿罩罩，妈的，短裤都到腿根了，看得我难受，你说我抓不抓”。

“使劲抓啊”。

“我一把就抓上去，那女的‘嗷’了一声，我魂都没了”，瘸子说着向阿勇胸前伸出手来，眼睛瞪大了几倍。

“抓你妈的去”，阿勇拍掉瘸子的手，“然后呢？”

“没然后了呀”，瘸子擦擦梨，准备送到嘴里。

阿勇一把抢了过来，“骗我梨吃呢，去去，走开些”。

瘸子‘哼哧’一声，没走几步，往回又吐一口痰。

阿勇没理，把梨摆了回去，挥了挥手中的帕子，突然又咧嘴笑起来。

这几天实在是闷热，到了晚上，人稍微多点，一些老爷们持着蒲扇，卷着背心，露着肥腻的白肚皮，踩着拖鞋慢悠悠行着。

一些小娃娃也在外面玩，一下窜到路边，一下又坐到地上，浑身湿答答。

几个妇女穿着花绿的绵绸布衣服，也在路上来来回回地走着，扭着肥圆的屁股。

“给我一个”，“给我一个”，一个拿着‘七个小矮人’冰袋的男孩子一出现就引起了骚动，围在他身边的娃娃们使劲喊着。

阿勇看了看，拿起摆回去的梨，狠狠地咬了一口，看来梨太小，漏出里面的核，梨肉就着核，又甜又涩，阿勇没事人一样，嚼了两下，吞到肚里。

路灯越发亮了起来，街上的人数落就几个。

“你这没动啊！卖了几个子？”阿勇他爸出现在他身后，“你还吃，一天到晚，钱没赚到，还吃，吃个屁啊，上辈子饿死鬼啊”。

他爸穿个渔网样的背心，瘦不拉几，个子也是不高，不过手臂很是粗大，皮子比阿勇更黑。

一个阿勇的女同学和她妈妈从不远处走来，女孩笑嘻嘻指着阿勇，跟她妈妈议论着。

“滚滚滚”，他爸急促地说着，说完把泡沫箱从摊子底下抽出来，拿起梨一个一个小心地摆回去，下面的梨多少有些虫眼、黑窟窿，他也是一样轻轻放进去。

阿勇杵在一旁，用手挠着小腿。“收哇，不回去啦”，他爸使劲推了阿勇一把。

女孩领她妈妈走到摊前，挥手和阿勇打招呼，“你这么晚还没回去呀”。

“嗯嗯”。

女孩穿着一件白色卡通T恤，下身配着小红裙，踏着一双短帮黑色帆布鞋，鞋头是白色那种。

“同学？买梨吗？”

女孩妈妈搭话道：“嗯哪，给我称1斤吧，好多钱？”，“你儿子挺能干呐”。

“这梨好，来2斤吧？”

“不不，吃不完，就1斤”。

女孩站在一边没说话，阿勇也站在一边没说话，不过扯着袋子。

阿勇他爸先是放了一颗一般好的，而后借着昏暗的灯光，放了一颗坏的，又是一颗好的，一颗一般好的，最后又给拿了一颗坏的。

“1斤1两，算你4块得了，拿稳喽”。

女孩接过袋子，“明天要考试，你复习好了吗？”

“不用复习”，阿勇尬笑着。

女孩妈妈掏出3张1块的，2张5毛的，其中一张5毛中间贴着一层胶带，然后递给阿勇他爸，“好了”。

说完，他爸又埋下头收拾东西。

女孩妈妈示意她跟阿勇说拜拜，女孩挥了挥手。

“赶紧收东西！”

阿勇拾起箱子来，“你也放坏的干嘛？”

“怎么，又不是我同学”，他爸继续呵斥着，“收完回家！”

阿勇把垃圾倒在一边的桶里，惊起一群苍蝇，‘嗡嗡嗡’，一下又安静下来。

路灯还是那么暗，只不过夜晚格外黑了些，才显得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