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宁,山上信号不好,我刚才走到山顶的一株红色枫树之下,连续收到你的七条简讯。这可真是一棵幸运枫树,有意思的是,满山的金黄,只有这里有一株红枫,这红色,火热的就像你的心。对于你简讯中的问题,我不想这么快的回复你。但是,我已经把想对你说的话,写在了一封信上,就埋在我背后的这棵红枫之下。我希望明年的今日吧,我能亲自将这封信读给你听。万一,我们其中一人没能坚持到最后,那就让岁月把我的文字腐蚀,让苔藓把我们的故事吞噬,我倒想看看,一个间隔年到底能改变什么……”
这条短信,梁宁每天都会在心里背诵几遍,一年快过去了,白璐永远也不可能当面给他读了。
她殒命的双沟村就在群山环抱之中,梁宁为了来这里,先坐飞机到省城,从省城坐了五个小时的大巴到县城,从县城睡了一宿,一大早就坐着马车赶往公交车站。
不来不知道,整个县城的Taxi竟然是以马车为主,偶尔能在街上窜出一辆轿车,可以放纵的享受县城主街上唯一的一道红绿灯路口。
这就是21世纪中国贫困县的风貌罢!
梁宁的眼界被一次次的刷新,在传说中的公交车站——其实没有任何标识的地方——等了四十分钟,才见一辆挂着“青泥坝”纸板的面包车停靠在车站,梁宁上车之后,面包车一路拉人,座位坐满之后又塞了2个小马扎,小马扎坐满之后,面对着拦路的乘客,司机将后车厢盖掀开,一道改装过的向后坐的椅子又多装了三个人。
15个人!此情此景,在东部城市又怎能领略得到呢?
梁宁不用坐到青泥坝,他在一个名为青龙滩的村口,沿着河边的石道,一路打听着又走了两个小时,终于就快到了双沟村。
双沟村,顾名思义,就是两道河沟的会流之处。
时近下午两点,梁宁爬上一道可以俯瞰双沟村的山梁,他擦着汗,喘着气,心脏腾腾的跳。 午后的阳光之下,现实中的村庄与他魂梦中的村庄,还是有很多不同的。
整个村子也就二三十户人家,像是棋子一样点缀在在一撮撮青松,一道道梯田之间。两条平缓的河流在村西汇合,骤增的河水借着地势落差,欢快激荡,奔腾喧嚣着绕过半个村庄。
一个坐在山顶路旁歇脚的中年人告诉梁宁,两道沟一道叫青龙沟,一道叫金凤沟,但是村里人为了图方便,将名字简化成了南沟和北沟。
听他说话,也就三十来岁,可黑瘦的外表与脸上蹉跎的褶子让他看起来像是四五十的人,他一见蓝布褂子上满是油污,裤子松垮褴褛,裤裆的裂隙里露出了黑乎乎的一条,他也浑然未知似的。
梁宁邀请中年人和自己一起下山,中年人拍拍屁股上的土站了起来,背上了竹筐,两条腿一高一低的走在梁宁的左侧。
原来是个瘸子。
“大学生?”瘸子有点好奇的问道。
梁宁说自己已经毕业,只是利用间隔年出来走走。瘸子又问什么是间隔年,梁宁告诉他,就是从毕业之后一年时间,很多人先不工作,而是利用这段时间多走走看看,思考未来的人生。
瘸子问道:“不挣钱?还到处去玩?”
“是啊!”
瘸子摇着头叹了口气,不知是羡慕还是感慨还是担忧,“你一年啥活儿也不干,一年之后能找到挣钱的地方?”
“可能留学,也可能在家里的公司先找点事情做。”梁宁说,“所以要用一年去考虑。”
瘸子啧啧连声:“有钱就是好!我要有钱,这腿也不用瘸了。”
瘸子丧气的撇着嘴,垂着头,似乎在打量着梁宁那一双好腿,也像是在对比梁宁那双黑色耐克运动鞋与自己的张嘴的绿军鞋,哪个更透气。
路上,梁宁向瘸子打听着村子周围的山上,是不是有红色的枫树。
瘸子想了很久,最终摇了摇头:啥是枫树?
瘸子下山走得慢,而且走一段就得歇一阵。梁宁想尽快到村子,却又不好意思将他抛在山上,他曾经在残运会当过志愿者,知道残疾人自尊心很重,正常人的无心之言、无意之举,在他们看来都是一种刺激和不尊重的体现。于是,梁宁继续忍受着瘸子的墨迹,终于捱到了山脚下。
趁着瘸子歇息,梁宁才向他告别,朝着瘸子指的路,迫不及待的想去看看那座学校。
瘸子说,学校很好找,沿着进村唯一的一条路,过了村口唯一的那座桥,桥左侧就是了——瘸子说,那小学本来两间房,去年震塌了一间,今年本该重修重盖,可维修款全被村里当官的贪污了。
离村子越来越近,透过村口竹林的间隙,梁宁似乎看见了操场上孤零零的旗杆。他鼻子酸了,倒不是因为旗杆上连红旗都没挂。他终于要和白璐在空间上有交集了。
村口的石桥连护栏都没有,石花斑驳,像是修了有些年头。两道车辙轧过桥下哗啦啦的河水。
桥上有两个八九岁的男孩子互相颓丧打闹着,嘻哈笑着,其中一个怀里抱着一团火焰——一杈红彤彤的枫树枝叶。
梁宁的眼睛完全被枫叶抓住了,它会是白璐埋下信件的那株枫树吗?
两个孩子在桥上互相戳着对方的腰,嬉笑打闹,完全没空来询问客从何处来。梁宁看着孩子的脚掌始终在石桥的边沿徘徊,不禁为他们担心。
梁宁了解这个年纪的孩子,他们一闹起来,下手没轻没重。他有个侄子,也是这么大,开玩笑打闹丝毫没有分寸,每次都能把梁宁惹急,想去暴揍他一顿……
“当心!”梁宁喊着。
话音刚落,怀抱着枫树那个孩子忽然身子往后一仰,就坠下桥去。
他快步跑上桥面,只见桥下的孩子仰躺在一块半没入水中的石头上,从腰部以下全都泡在水里,上身虽然躺在石头上,可后脑已经慢慢渗出血液,渐渐将石头染成了赭红。
“喂?”梁宁喊着,孩子的眼皮好像动了动,生命迹象尚在。桥上的孩子已经吓傻,张着嘴,俯着身子看着桥下的孩子,似乎在等他自己站起来。
梁宁犹豫了,有那么五秒的时间,他和旁边的孩子没什么区别。他后来安慰自己,那一刻,任谁优先考虑的都是自己是不是该淌这趟浑水,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像超人一样奋不顾身的跳下桥去救人。
就在他犹豫的那几秒间,一道河浪忽然拍来,桥下那孩子泡在水中的下半身随着波浪起伏了两下,然后就被河浪卷入了奔流的河水之中,瞬间失去了踪影……
反倒是那杈红色的枫叶,却随着水流在河水中打着转儿,优雅的跳着舞,在山脚的河湾谢幕。
桥上的男孩这才“哇”的一声哭了。
那一刻,梁宁对他生不起丝毫的同情,但若是埋怨更不该了,毕竟现在不是埋怨的时候,眼下的关键,应该通知这里的村民和孩子的父母。
“哭也没用!”他着急的朝那孩子吼着,“快回村里叫人!”
孩子只是哭,用两道胳膊挡住脸,一副不愿意接受现实的姿态。梁宁拉着他的胳膊,朝着村子里走。忽听身后有人喊道:“这是咋了?”
梁宁一回头,却是刚才路上碰见那个黑瘦的中年瘸子,正一高一低的迈上了石桥。
“大哥,有个孩子掉河里去了!”梁宁慌乱的向瘸子把刚才的一幕讲述了一遍,孩子依然哇哇哭着。瘸子忽然甩了那孩子一耳光:“还有脸哭!你和你爹都是害人精!”然后揪着那孩子的耳朵,迈开大步——同样是一高一低的,朝着村子大步走去。
梁宁不知道瘸子和孩子什么关系,或者是家长,也可能是邻居,所以他没敢多言语,只是跟在瘸子身后,有些担心的盯着孩子的耳根,恐怕被那瘸子揪断,走了几十米,见那瘸子也不撒手,他终于于心不忍的劝道:“大哥,还是饶了他吧!”
瘸子也不知是在向梁宁解释,还是在骂这孩子:“这祸害,这么小就比他老子有出息!将来指不定怎么害人!”他又骂了几句脏话,见孩子依然在掩面大哭,就在他露出来的左右耳根,各抽了一个耳光,然后才朝着梁宁道:“你先去桥头等我,我这就喊人去,你可别走啊,我得找个人证,否则这小子害死了人,我跟别人都说不清!”
“放心,我肯定等你回来!”
梁宁人生地不熟,只能依言守着案发现场,他当然知道这么做是无济于事的,但自己去捞那孩子?去哪儿捞呢?或许村里的人知道这条河的地理,自己瞎找半天,不如听老人一句话。
河水滚滚,绕过了残破的小学。
学校就在桥对面的缓坡上,没有围墙,没有任何和学校有关的标识,能定义它是一座学校的只有“操场”上立着的一根三米高的木头旗杆。
旗杆之后,就是两间土坯房教室,右侧的一间塌了。仅存的那间还被锁了起来,破裂的窗户纸无疑在告诉梁宁,这里已经荒废了。
这或许是刚才那两个孩子的学校,但孩子们现在何处上学,梁宁也就不知道了。他曾经听说过,山里的孩子越来越少,往往四五个村子也凑不出二十人来,因为教育资源有限,很多孩子都要翻山越岭的去上学,一天有三个小时都是在学校和家的路上往返着。
这里,还有白璐的温度吧?
梁宁也不知道瘸子去了多久,总之,瘸子离开之后,他都是在焦虑和遗憾中度过的,痛苦的体验往往会放慢时光流逝的速度。他感觉起码过了半个小时,瘸子才带着一个妇女和两个年迈的村民老伯回来。
那妇女一出村就开始哭,甩开瘸子的搀扶,小跑着就来到梁宁面前。梁宁想安慰她几句,话还没说出口,脖颈就先挨了两拳。
“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妇女一边抽打着梁宁,一边哭喊着。旁边的瘸子跑上来赶紧拉住:“弟妹,你先冷静冷静,打人能解决问题么?”
梁宁赶紧解释:“大姐,你儿子不是我推下去的!”
“不是你是谁?二虎都说是你干的!”女人哭着,“我的小金子啊,怎么这么倒霉啊……”
梁宁心知不妙,如果那叫二虎的孩子说谎,自己还真难以辩解了,他赶紧求助旁边的瘸子:“大哥,你可以给我作证,小金子真的不是我推的……”梁宁刚想把悲剧发生的经过再复述一遍,瘸子却同情的压住他的手。
“老弟,你甭说了,这只是你的说辞!”他皱着眉头,“可刚才二虎却说,是你把孩子给挤到河里去的。”
“我没挤他啊,我只是喊了一句当心,让他们不要在桥上闹,我喊这句话的同时,那叫二虎的孩子已经把小金子推下去了!”
妇女哭道:“还说不是你?就是你害的,你赔我儿子!”
梁宁道:“大姐,您别激动,您儿子真不是我推下去的,要不你把二虎叫回来,我和他当面谈谈就清楚了!”
两旁的老人道:“孩子哪里会说谎!你好赖是大学生,书都白念了,犯了事却把责任推给孩子身上!”
梁宁急了:“不是我推卸责任,我根本没有责任,又谈何推卸?如果孩子真是我推下去的,无论是生是死,我都负责到底!可孩子是二虎推下去的,跟我没关系。”
瘸子道:“兄弟,你也别激动,我们双沟虽然穷,却比你们城里人讲道理,若孩子真不是你害得,我们自然不会冤枉你,可这孩子就是你害的,你就甭想推卸责任了!”
“大哥!”梁宁道,“你看都没看见,怎么就敢肯定是我害得?总不能听那二虎的一面之词吧。”
瘸子忽然笑了:“兄弟,你就别演了!”
“我演什么?”
瘸子摇了摇头,满脸鄙夷的看着梁宁:“就是你把小金子推进了河里,我看见了!”他嘴上说着,手上还做了一个向前推的姿势——一个故意杀人的姿势。
梁宁懵了,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一定是这瘸子把村里人骗了。
“你胡说!我看见小金子掉河里的时候,你估计还在竹林中,又怎能看见桥上发生的事?”
瘸子道:“可我偏就看见了!正好看见你把孩子给一把推进了水里。”
“请你说话负点责任,你没去叫人之前还是帮着我说话的!”
瘸子嘿嘿笑道:“那时候我若不埋怨小金子,你还不跑了?我一瘸子,又怎么追的过你?我演戏给你看,全是为了稳住你这杀人凶手!”
“我不是凶手!我和小金子无仇无怨的,怎么会杀他!”梁宁红着的双眼投向妇女和两名村民,“我要见你们村长,我得找明事理的人给我评评理。”
瘸子道:“见村长可以,但我们怕你跑了……”他小眼睛一转,“把你证件、钱包、手机给我!”
“我凭什么给你!”
“凭什么?你一凶手我扣你身份证又怎了?”说罢,冲上去就开始撕扯梁宁身后的书包。梁宁躲着他,但是两名村民一个抱着腰,一个抱着腿,那妇女还帮忙拽着梁宁的胳膊,终于帮助瘸子夺下了书包,另一名村民从他裤兜里翻出了手机。
瘸子道:“这事儿冤枉不了你,就算大队支书来,也改变不了结果!”他翻了个白眼,将手机托到梁宁面前,“你若识相,打电话给你爹妈,送十万赔偿款来,咱们私了算了。”
梁宁呸了一声:“你这骗子!这大姐的孩子掉水里你不想着救,你却一心算计着坑我的钱!”
瘸子嘿嘿一笑:“反正你又不缺钱,十万对于你来说,算的了啥?”
梁宁道:“休想从我这里拿到一分钱,有种你报警吧,人不是我杀的,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忽然想起什么:“你们去下游看看啊,这孩子不一定就死了!”
2
孩子没找到,十有八九是死了。黄昏时分,村里的孙会计推开了教室的门,将这一结果告诉了梁宁。
孙会计拎着一壶热水,两碟炒菜,一盒米饭,亲自为梁宁去除手铐,只留下了脚镣。
“吃吧!”
“你们这是非法拘禁!”梁宁道。
孙会计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关你,我也是文化人,懂点法律,知道这样不对;可是这里的老乡不管啊,他们认定了你就是杀死张寡妇儿子的凶手,我若放了你,我就是帮凶!”
孙会计四十多岁年纪,戴着一副黑框花镜,看起来的确像是个老知识分子。他见梁宁不住的咬牙切齿,便劝慰道:“你生气也没用,先吃饭,吃饱饭才有力气讲理嘛!村长带孙子去治病了,明后天才能回来,总不能等村长回来时候,你已经饿死了罢!”
梁宁一听,也是有理,跟这群歹人生气也没用,气死了自己更是沉冤难雪,于是抱起了饭盒,夹起菜就朝着嘴里扒了,猛塞了一分钟,又接过孙会计倒出来的一杯热水,一仰脖喝光。
孙会计说:“我看你面善,确实不像是坏人。”
梁宁放下饭盒,一把拉住孙会计的手,仿佛俞伯牙在山沟里碰见了钟子期:“您得帮我!”
“咋帮你?”
“你不用紧张,我不让你放我走,但你帮我报警总可以吧?”
“报警?”孙会计诧异,他回头看了看门口和窗纸碎裂的窗户,确认没有人偷听,才压低声音说:“你想蹲号子?”
“我没杀人,我怕啥!”
“你说没杀就没杀?”孙会计说,“当时在场的三人,两个人都说是你杀的,只有你说是虎子杀的,现在小金子连尸体都找不到,除非他死而复生才能证明你的清白,可你也知道,我们村儿的人找了一下午,连个影儿都没看见,十有八九是死了……”
梁宁回忆着小金子被水冲走的那个瞬间,突然就汗流浃背。
孙会计说:“你以为我不想报警?我真想啊,毕竟死的是我们村人!那小金子之前还是我的学生嘞,我看着他长大的!”他话锋一转,“但是,我看你是个年轻人,又是个大学生,国家培养你这么多年,如果轻易就被我们送进了号子,我们对不起国家,对不起政府!所以,我也赞成私了——”他见梁宁要说话,赶紧抬手制止,抢着说完,“你跟我说实话,你家是不是困难,那周瘸子见谁都说你家有钱——他那人,眼里就认得钱,我不赞成他那么黑心——如果你家里困难,我可以代表你和他们沟通,把赔偿款适当减少一些。”
梁宁带着哭腔道:“大叔,我真的没杀人!我要说多少次你们才相信?没错,我家里不困难,别说十万,二十万,三十万也是一个电话的事儿,可我凭啥把钱给一个骗子啊!凭什么?”
孙会计说:“你说谁是骗子?”
“肯定是那瘸子啊!他明明没看见我推人,却偏说我害了小金子,他不是骗子谁是骗子?”
孙会计说:“没理由啊,你若真赔了钱,也是给张寡妇,跟他周瘸子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不对!这周瘸子如此热心肠,一定是之前和张寡妇商量好了,若拿到钱,肯定有他周瘸子的一份。”
听完此言,孙会计讳莫如深的笑了:“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罢?这周瘸子早就惦记上了张寡妇,他这么打抱不平,可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张寡妇家的热炕头!所以才像死了亲生儿子似的抱打不平嘛。”
“无耻!”梁宁骂道。
“没错,他这人就是无耻!你知道他那条腿怎么瘸的?”孙会计意味深长的一笑,“去年,二虎他爹抓着四里八村的熟人组了个施工队,出山进了省城,他周瘸子——那时候还不瘸——也是其中一员,在里面搬砖和泥,你猜怎么这,也是那么巧,去年地震发生时候,正好从楼上的飞下来一根铁钳子,谁也没砸着,偏偏就扎到了周瘸子的右腿上。”
“活该!”梁宁骂道。
“是啊,可不活该嘛,这周瘸子平日里就没什么好心眼,所以这事儿发生在他身上,那叫报应!”孙会计语气又郑重,“可一码归一码,这在工地上发生事故,你工地得赔偿啊!可是工地说了,你又没跟我签合同,我凭啥赔你,找你们工头要钱去!那二虎的他爹也觉得委屈,钢钎谁也没扎,咋偏偏扎你身上了,是你倒霉,找我要啥钱?于是工头和工地就开始互相推诿——他周瘸子也是脑壳有病,他们推皮球,可你的伤得去治啊,他倒好,不治!他认为,我这伤越重,你们赔的越多,老子就讹上你们了,反正你们早晚得赔钱!”
孙会计说完,嘿嘿一笑:“现在腿瘸了,钱也没拿着,你说他这是不是自作自受?”
梁宁忽然说:“大叔,您既然知道周瘸子的为人,就更应该相信我才对啊!”
孙会计说:“我咋没想过?可二虎一个小孩子,怎可能成为周瘸子的帮凶呢?二虎和小金子都曾是我学生,我了解,山里的孩子没什么花花肠子,实心眼!”
梁宁哭笑不得,他说:“大叔,二虎这次真说了谎,你若不信,把他叫过来,我当面问问他。”
孙会计说:“我跟你说实话吧,现在就算二虎说:小金子是我推下去的——也没人信,整个村子都认定了你是凶手,你现在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只能认命。”他强调,“其实村长回来,也改变不了老百姓对你的看法,所以我觉得,你等村长也是白等,白白的在这破房子里受罪!”
“那我也得等!”梁宁坚定的说,“我就不信了,有理还能讲成没理!”
孙会计临走的时候,梁宁忽然问了一句:“大叔,你知道周围的山上,哪里有红色的枫树吗?”
孙会计愣了几秒:“枫树秋天不都是红色……噢……”他忽然想起什么,“我们这里有枫树吗?”忽然,他一拍脑袋:“去年的确是看见过红色的枫树叶,也是一个大学生,女的,来我们学校参观,她书包里就插着一枝红色的枫叶,但我不知道她哪儿摘的……可惜啊……”
梁宁心惊:“可惜什么?”
“算了,我还是不说了,怕你晚上胆儿小。”
梁宁苦笑,他听着孙会计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孙会计的担心是多余的,当梁宁看到倒塌的教室之时,就已经明白一年前这里曾经发生的故事。
白璐就被砸死在旁边的教室之中,她想不到,一年之后她的追求者被囚禁在了另一间教室里。
一墙之隔,生死永诀。
学校里,对白璐的死众说纷纭,有人说她在山上遇见了滑坡,被埋在了沙石之下;有人说,她在村子里支教,地震时候被砸在了校舍里;还有人说,白璐没有支教,只是去村子中旅游,就被这场突发的灾难,夺去了生命。
与白璐道别的时候,梁宁想不到,一个间隔年,竟然间隔着生与死。
3
这村里的人真是疯了,梁宁在这间充满灰尘的小教室里迎来了他在村庄里的第三个黄昏。
期间,周瘸子,张寡妇和孙会计来过很多次,有人怒、有人骂,也有人同情,但最后的目的无非劝他私了。
但是梁宁铁了心,一定要见着村长,把自己的一肚子冤屈,诉给这村庄的领导人。
第三日的黄昏,梁宁正坐在地上闭目养神,眼前的光晃了一下,他睁开眼睛,看见有半个脑袋正伏在窗口,向里面偷看着。
“二虎?”
二虎反而将脑袋缩在了窗户之下,大约过了三十秒,又重新站了起来,眼睛穿透破碎的窗户纸,与梁宁对视着。
“是他们让你说谎的对不对?”梁宁问。这几天,他也想明白了,瘸子是幕后黑手,一定是他逼着二虎说谎。瘸子如此做,不仅帮二虎掩饰了罪责,更能从他这里获得一笔不菲的赔偿款。
二虎像是犹豫了一下,却没有任何回应。
梁宁说:“我并不怪你,其实我知道,你也是无辜的,可是小金子……”
提到小金子,窗外立刻传来了二虎的啜泣。
“我知道他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也不想他死……”
二虎开始放声大哭。
梁宁说:“别这么大声,招来人,他们肯定不会让你接近我了。”
二虎果真压低了声音。
梁宁问:“二虎,去年地震那天,有个大学生姐姐死在了你们村里,你知道这事儿吗?”
二虎停止了哭泣,双眼询问似的看着梁宁。
“她是我的学姐。”
二虎说:“你说的是白老师吗……”
“老师?”
二虎说:“也不是老师……不过孙校长让她给我们讲讲大学和外面的世界,我们私下都喊她白老师。”
梁宁说:“后来……后来她就被砸死了是么……”
二虎说:“没有,后来她和小金子爬山去了,我以为再也见不着她——如果她一去不返的话反而就好了,果真那样,她就不会在下午的时候被砸在旁边的教室里了。”
这时候,二虎抹了两把眼泪,哽咽的说:“叔叔,你若是白老师的朋友,我要帮你逃走!”
瞬间的惊喜降临在了梁宁头上,三天了,他第一次在这村庄见到曙光,他向二虎说:“你没法帮我逃跑,我身上的锁链你是打不开的——你若想帮我,就去找村长,村长一定可以救我!”
二虎“嗯”了一声,在夕阳的红光消失在窗纸上的同时,也隐没在了墙外。
晚上,又是孙会计来送饭。
梁宁试探的问道:“你们都关我三天了,村长到底回来没?”
孙会计说:“回来了!”
“那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事跟村长反应,他为什么还不来解决问题?”
孙会计叹了一口气:“你别急嘛,这个关节,谁能去打扰村长呢?”
“凭什么不能?”梁宁语气急了。
“村长孙子死了,一整天都筹备着埋人,谁有空管你啊……”孙会计摇了摇头,“你也体谅体谅他嘛,都快七十的人了。!”
梁宁无言了,孙会计说的没错,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相比,自己受这点委屈,的确不算什么。
孙会计心情也很沉重。
梁宁问道:“小金子找到没有?”
“没有!找了三天了,人影都没见着,活不成了……”孙会计说,“可怜张寡妇啊,才死了男人,又死了儿子,这辈子两大依靠,在这两年之内先后没了……”
梁宁微微叹息,竟然对张寡妇生出了无比的同情。
却听孙会计说:“她也没什么苛刻的要求,只不过想讨个公道而已——我中午去她家转了转,还哭呢,眼睛又黑又肿,我劝她,这么下去也不是回事,把自己身子再哭伤了,未来的日子更难。”
梁宁说:“大叔,如果小金子真的死了,我虽然不是凶手,但我愿意向大姐表达一点心意……”
孙会计点了点头说:“你是好人,我打心眼里不相信你是杀人凶手。”
孙会计走了之后,孤独和无助感再次袭来。
梁宁想,如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村长身上,如果连村长也不能帮助我,难不成就真得向那瘸子低头?难道真的要向冤枉过我的村民们承认:我就是杀死小金子的凶手?事实不能改变,我绝对不能向卑鄙卑躬。那么,他们会怎么对我?自然不会杀了我,那是否会把我永久的囚禁在这里?
想到这里,梁宁自己也摇了摇头,这村子除了瘸子之外,其他人不坏,所以最坏的结果就是——他们讨不到钱,把我扭送给当地派出所,那时候我反而就有救了。
只是,如果警察查下来,二虎若坦承自己是凶手,他这辈子是否也完了?
虽然是无心之过,应该不至于判刑,但二虎以后还怎么在村子里混,任谁是不是都会对他指指点点,那么未来,他会成长为什么样的人呢?
梁宁叹了口气,盈盈月光将破碎的光芒洒在他面前。
忽然,窗外一声轻轻的咳嗽,苍老且疲惫。
虚浮的脚步声从远至近,一个佝偻的人影从窗外闪过,停在了破旧教室的门口。外面那人推了推门,铁锁和锁链哗啦啦作响。
忽听“喀嚓”两声,铁斧砍在门板之上,震得房顶的灰尘哗啦啦直掉。
铁锁被砍掉了,木门推开,一个老头站在门口,手中还拎着一个书包——梁宁的书包。
老头说:“快走吧,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说着,就来解梁宁身上的铁链和镣铐,“你的手机被周瘸子随身带着,实在整不来,但你书包被我拿到了,身份证和钱包都在,你现在就赶紧跑,别回来了——你楞啥?别心疼手机,就当丢了算,那也总比你掏十万块钱强。”
梁宁诺诺连声,直到对方把他身上的枷锁全部清楚,才说:“谢谢您,不过,我还是想见村长,小金子不是我杀的,我一定要当面和他说清,真理是需要坚持的。”
那老头皱着眉说道:“你这人脑子发轴?全村谁信你的话?我现在放你走,就是相信你的无辜,你就别再坚持什么真理假理了,你一张嘴说得过他们几十张嘴?人多就是真理,拳头就是真理,你一个弱学生,还想充英雄?”
梁宁还想说什么,却听老头不断催他:“别愣了,快走,快走,千万别回来了!”
梁宁背起书包,被老头一把推到了门外,他回头道:“老伯,谢谢您!”
“谢啥?你若就此离开,我还得谢谢你啦。”
梁宁转身,踏着月光,朝着小桥走去,走了几十步,忽然想起什么,回头一望,也见那老人正目送他离开。梁宁又跑回他面前,问道:“这里的山上,哪里有一棵红枫树?”
老头急道:“我真想楔你!这都啥时候了,你还找什么红枫树、黄枫树?管好你自己的小命要紧,快逃吧!”
4
梁宁内心对着小金子存活下来的可能性总存着一丝的侥幸,也可以称之为期许。
这种期许不仅是对一条年轻生命的祝福,更是因为,小金子的身上或许有他需要的东西。
那棵红枫树的位置。
毕竟,红枫树下的信,可谓他此行的唯一目的。
所以,他“逃跑”的路线并非原路返回,而是走到村口桥头之时,却顺着河水流去的方向跑去。他相信,白璐会让他与小金子再度重逢,那地点可能是下游的一片浅滩,也可能是几十里外的某个村庄……
奇迹往往只存在于故事之中,但故事不正是人来创造的吗?
梁宁冲破了暗夜,冲破了月光,冲破了晨雾,可就在下游三四十里的一个路口,他没能冲破孙会计的守候。
孙会计和两个村民,用绳索又把他绑了回去。
等他回到操场的时候,昨夜放走他那老人也在,老人的脚下,还有一张木板,木板上用草席盖着什么——看草席起伏的轮廓,与草席没能掩盖住的衣服一角,床板上除了尸体,还能有什么呢?
难道小金子尸身找到了?
虽然张寡妇也在,但她却和站在围观群众的位置,在十几名村民之中冷眼看着梁宁被押解到那具尸体之前,被强迫跪在尸体之旁。
那老人喝道:“我好心放你跑,你干嘛还杀人?”
“啊?”梁宁不明所以,他随即明白了眼前的尸体可能和自己有关,他赶紧辩解:“小金子的死与我无关……”
那老人道:“谁说小金子?我说的是周瘸子!”他说话的时候,俯身将面前的草席掀开了一半。
周瘸子翻着白眼,面目狰狞的对着梁宁。随后梁宁找到了造成周瘸子死亡的原因,一根长约五十公分的铁钎子扎进了他心脏的位置。
周瘸子确实死了。他这回绝对也不会心存侥幸的坐等病情恶化,再去讹人了。
梁宁摇着头: “人不是我杀的!”
老人道:“不是你杀的又是谁?只有你最具杀人动机!我昨夜好心放你走,本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你为什么又无端生事,杀我村民!”
“不……真的不是我,我要见村长!”
那老人道:“我就是村长!”他眼睛里似乎能喷出火来,“我放你走,是觉得你可能真是被冤枉的,所以不想把事件的后果放大,但是,就是在放你走后,周瘸子就死了,所有人里,只有你才最具杀人动机,因为你恨他,所以你想在逃跑之前,把你的怨气发泄出来!”
梁宁欲哭无泪:“你们村子里只要死了人都跟我有关吗?怎么可以这样呢?小金子的死就和我没关系,你们不信去问二虎。”
张寡妇插话说:“二虎早就吓糊涂了,现在瘸子死了,你就可以随意解释小金子的死亡,就你这点小心思,我们早看透了。”
村长怒道:“小金子的死我们尚且存疑,但是瘸子的死,肯定与你脱不开干系!”
5
梁宁又被锁进了教室之中。
他已经不想挣扎,只希望村长能够报警,让警察来解决这件事。但是孙会计却赶紧拦住,好心劝说:你一蹲号子,这辈子就真毁了。
孙会计见梁宁一直执迷不悟,于是等所有人全离开了,继续劝他:瘸子在村里无亲无故,就是报了警,无非是再拉一个人给他陪葬。他死于非命是恶有恶报,不能让你也葬送前程。如果真是你杀的,我们也不会当真怪你,能私了就私了罢——我们也不想为难你,我昨夜其实都和张寡妇商量好了,让她也降降价。她让一步,你也让一步,这才是做生意的态度嘛。
梁宁已经无力纠缠:做生意……
孙会计说:我就是举个例子。
熬了两夜之后,梁宁心力俱疲,面对着村长、会计的讨价还价,他已经无心再回答什么,只是醒了就睡,睡了就醒。
他内心有个声音一直在说:他们不就是想坑你钱嘛,你打个电话,让家人打钱给他们不就成了?跟这些人耗着,有价值吗?
可是,内心的另一个声音又在说:向恶人妥协是不对的,这样只能纵容他们的错误,令他们更为肆无忌惮的践踏善良和真相。
刚才那个声音又说:可你坚持能解决的了问题,小金子已经死了,你就行行好,就当扶贫救困,把钱给那张寡妇罢。
后来的声音又说:我认为的扶贫救困,在他们眼里就是认罪伏法,而且他们囚禁我、辱骂我、抹黑我,六七天过去了,难道就这么算了?我一低头,就等于认输,我并没有错,我为什么要认输……
“梁宁,你现在能平安的离开这里,就是上上大吉了,你心里也清楚,他们要的不过是钱,还没想要你的命……”
“小金子一直找不到,孙瘸子莫名其妙的死亡,这都和我没有关系,我若不坚持,他们很快就会淡忘这两件事,生死大事、国家法律,在这山沟里难道都成了儿戏?”
那个声音静默良久,然后忽然又动情说:“梁宁,你来这里,是为了找白璐留给你的信,她就死在你的隔壁,如果她真的在天有灵,你认为,她会希望你这么盲目坚持么……”
梁宁沉默。
“会的……”梁宁说,“她一直都在。”
这一夜,也不知睡着了多久,总之他是被铁链哗啦啦的声音吵醒的。
看阳光的照射角度,现在少说也得上午九点了。孙会计走了进来:“小金子找到了!”可他连些许惊喜的时间都舍不得给梁宁,紧接着说:“死了!”
就在昨天躺着周瘸子的位置,又是一张床板,一张草席,以及草席下面盖着的尸体。梁宁甚至认为,草席和床板,是不是用的就是昨天那一套呢?
不同的是,今天的草席之下,有水淌了出来——看来,小金子被发现的位置,一定不远,他们连沥干的时间都没有,就直接送到了梁宁面前。
小金子的母亲张寡妇正跪在两米之外,有气无力的哭着,眼泪也流干了,只能在两个村民架着之下,无力的挣扎。
村长眼睛通红,似乎不忍去证实小金子的死亡,他转过头,指使着孙会计:“掀开一点,让他看看吧。”然后有意无意的阻挡在尸体与张寡妇之间,尽量减少现实的残酷对张寡妇的刺激。
孙会计把梁宁推到床板之旁,然后掀开了头部的凉席。
梁宁看到了一具已经被泡得发白发胖的男孩头颅,脸上有差不多一半的皮肤,都已经烂得起皮了。梁宁不忍再看,赶紧回头躲开,眼泪瞬间涌出了眼眶。
万念俱灰。最后的希望终于幻灭,所有的坚持终于没了意义。
梁宁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让阳光穿透泪水照进自己的心里。“好吧……好吧……”梁宁说,“我赔钱……把电话给我,我让家人打钱。”
电话打给母亲的时候,梁宁一再解释自己没有加入传销组织,更没被敲诈,他说,这十万块钱只想捐给希望工程,支援教育。
孙会计一听梁宁并没有采纳他六万的建议,不禁向村长感叹:我就说这孩子,不是个坏人。
第二天中午,孙会计从县城查账回来,说钱收到了。于是,村长又亲自把梁宁的镣铐打开,把书包手机还给梁宁,和孙会计一起把他送到了村口石桥。
村长眼圈依然通红,他想说什么,却挥了挥手:“算了,我一把年纪了……小梁同志啊,如果这其中真有误会,还希望你能多担待……”
孙会计说:“村长说啥呢!”
村长摇了摇头,转身自己走了。
孙会计看着村长走远,才说道:“小梁啊,我听二虎说,你和去年死在我村学校的女大学生认得?”
梁宁心中一阵剧痛,他摇了摇头:“不认得。”
“噢?”孙会计还有些怀疑。
梁宁说:“我不过是骗二虎帮我忙罢了……”说完,他转过头去,泪水已经涌出眼眶。他顺势摆了摆手,朝着小桥走去。
身后,孙会计还像是喃喃自语的说:“我们全村都感念白老师啊……”看着梁宁头也不回的上了桥,孙会计也掉头回去了。
梁宁站在桥上,又看了一眼小金子摔下去时候缩在的那块平整的石头,他的血液已经浸入了石头的缝隙中,像是植物的根须,也像是魔鬼的爪牙。
桥对面的竹林小路上走来了四个人。两个警察,一个村妇,还有一个脑袋上缠满纱布,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的孩子。
一名警察指着石桥说:“就是这里吗?”
那孩子说:“对,就是这座石桥——就是从这个哥哥站的位置摔下去的。”
警察迈步上桥,向梁宁说:“麻烦让让。”梁宁依言躲开,却目不转睛的盯着走上来的男孩子。
警察说:“你说掉在了一块石头上,是哪块?”
……
“小金子?”梁宁说。
那男孩仰起头看着他,纱布间隙中的一双眼睛明亮干净:“你认得我?”
梁宁蹲在桥上,眼泪啪嗒啪嗒的掉在桥面上。他已经不想说自己受了多少委屈,因为这些都不重要了。
“你知道……这周围山上,哪里有一株红色的枫树吗?”
男孩不知梁宁为何如此发问,但还是点头:“知道啊!”他指着竹林左侧的一座山坡,“沿着山路爬到顶,是有一棵!”
旁边的村妇忽然拉住男孩:“别乱和外人说话。”
男孩“嗯”了一声,目光从梁宁身上移开,对旁边的村妇说:“妈,能不能别让警察叔叔抓走二虎?”
一名警察回头说:“我们不抓人,只是了解情况。”
这时候,妇女才说:“让你别总翻山越岭的来找二虎,你偏不听,现在给人家找麻烦了罢!”
6
周瘸子揪着二虎的耳朵,把他拎到墙角。
“你爹躲债一年不回家,你小子今天又闹出人命,这事儿要让你妈知道了,还不打死你!”
二虎哇哇的哭:“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人十有八九活不成了,你就等着警察抓你吧,不抓你,就抓你爹——你这是故意杀人,你知道吗?逮着你们,就‘砰’的一枪,毙了你,要么就毙了你爹!”
“我不是故意的……”
瘸子见二虎哭的厉害,语气严峻的说:“你若不想被毙,那我支你一招,今天这事儿就咱们仨人知道,你和我站一队,咱俩都说是那个大学生把二虎推了进去,你能不能做到?”
“可是……可是……”
“可是个屁啊,他有钱,赔个钱啥事没有;可你和你爹没钱,那得偿命!”
安抚二虎的同时,一个商业模式已经在瘸子的脑海中形成。
瘸子把二虎送回家,他跟二虎妈说:“你儿子闯了祸,却得让我给他擦屁股,可我不能自己干啊,你得配合我!”
“你又想坑人?”二虎妈一脸的鄙夷。
“坑人?我坑人是为了救你儿子?”瘸子说,“要么赔钱,要么我现在就去派出所举报你儿子杀人。”
“你……”二虎妈确实怕了。
瘸子嘿嘿一笑:“弟妹,我这里有个一箭三雕之计,既能救了二虎,还能把二虎爹欠我的账抹平,第三呢,你们还能发一笔小财……”
“你到底想说啥?”
瘸子说:“你来演戏,就演那小金子的妈……”
“啧,小金子不是咱们村的!”
“那大学生也不知道,你就说儿子是他害死的,讹他一笔,然后咱们把钱一分,不但救了你儿子,我以后也不来你家讨债,你不也得一清净么!”
于是就有了张寡妇哭天抢地的闹剧,可是瘸子没想到梁宁不怕事,非得见着村长讲道理——村长是万万见不得的,毕竟瘸子一直跟村长不对付,但是张寡妇——二虎妈却说,大队孙会计可以一用。
周瘸子犹豫了一番:如果把孙会计拉进来,那无疑又多了一双分钱的手,可又没办法,不合作的话,连钱也要不到。
但关键问题是:他孙会计凭啥帮咱?
张寡妇知道瘸子的为难,她拍着胸口说:这人肯定能帮咱!
7
孙会计不是笨人,但也是听张寡妇复述了两次,才把瘸子要拉他下水的事整明白。
他埋怨张寡妇:周瘸子坑人,你跟着闹啥?这是诈骗,你知道不?
张寡妇说:小金子生死未卜,但是无论死活,我们二虎都脱不了干系,他叔,承蒙你这么多年来一直照顾我们母子,现在出了大事,你打算撒手不管了?
孙会计见着张寡妇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儿,心立刻就软了。见左右无人,上手就在她屁股蛋子上掐了一把:你就知道我吃这套,还总喂我吃。
张寡妇说:那周瘸子坏心眼楞多,他找我办这事,我心里也没个底,万一没坑别人,反倒周瘸子坑了,那我……
孙会计说:左右这事咱们不好瞒嘛,乡亲们若知道了,还不总嚼舌头根。
张寡妇说:怕啥,去年的震后补贴他们不是一直没拿到,早就对你们这些干部有了怨言,现在咱从这学生身上抠出10万,不正可以平息民怨么!
孙会计说:你倒聪明……可我总觉得这事儿不好做。
张寡妇急了:要说你这点胆儿,还不如瘸子!
孙会计说:嘿,你把我跟周瘸子比?他周瘸子胆儿是大,全都用在晚上扒你家墙头上了。
张寡妇说:别总把自己说的跟正人君子似的,他周瘸子扒墙头就下作,你这都爬上炕头的,算是啥?你直说,到底干不干?
孙会计一笑,双手便又开始不老实:干,为了你,我啥不敢干。
8
瘸子、寡妇和会计在合伙坑梁宁的时候,村长正在一山之隔的左家屯的高半仙家,给孙子小豆子看病。
高半仙先请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再请九天玄女、十方护法,东海的龙王和西天的佛老自然不敢落下,就连取经的大圣,贪嘴的八戒也在她的香炉上分了股份。
念完咒,化了香灰,一口给小豆子灌下。
赶着驴车回村里的时候,已经天黑。孙会计已经在院子里抽着烟,喝着茶,等候了多时。
村长也不是笨人,但也是听孙会计反复将此事说了三次,才弄明白。
“啥?这坑人的事咋能干?”
“老叔,这哪是坑人,这是救人嘞!”
村长狠狠的骂了孙会计一通:“你们这些歪心眼,早晚遭报应!快把人放了。”
孙会计说:“放啥?不能放!都到这步了,必须得您老亲自出马——您只要断了那小子您能帮他的心,让他死了心,他自然就乖乖掏钱了。”
村长骂道:“你给我滚,你好赖也是当年留在村子里的下乡青年,怎么也跟孙瘸子、张寡妇一般见识?你就不怕犯法?”
孙会计说:“您老只要不拆穿张寡妇和小金子的身份,这事儿就假不了。他一个大学生,有什么证据说我们坑他?其实他心中充满愧疚嘞,毕竟张寡妇是受害者嘛!我这几天和他接触下来,发现他虽然一根筋,但人不坏,内心对于小金子和张寡妇是同情的——这说明什么,距离成功只有最后一步了嘛。”
村长说:“少给我胡说八道,我限你们明天把人放了,否则别嫌我找你们麻烦。”
孙会计冷笑:“我说村长,去年的震后补偿到底哪儿去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说完,他扭头看了一眼依然在东乌床上昏睡过去的小豆子,“对了,你还贪了周瘸子的救济,他一直因为这事儿恨你呢。”
村长猛抽了几口旱烟:“你这是打算要挟我?”
孙会计说:“小豆子就是个钱窟窿,这孩子活不了多久了,县城医院不都说了,他这是艾滋病,治不好的,别说高半仙,就是高全仙,也不顶用!”他话锋一转,“但您得为您和我老婶着想是不是?”
村长又抽了几口烟,长久不语。孙会计笑吟吟的走到门口:“您好好想想吧,我让那大学生再等一天。”
孙会计离开之后,村长连连叹气。他去东房转了一圈,见孙子还在昏睡——自喝了那“迷魂汤”,小豆子就一直没醒过。不过高半仙早就打好了预防针:睡一天就对了。
村长关上门,一个人到后山梁溜达了一钟头,心绪纷乱。
不帮吧,这孙会计嘴一松,老乡亲非得跟他拼命不可,如果让上头查下来,自己也得蹲号子,那么小豆子将来谁来伺候?
帮吧,内心终究是有些不安。这种不安,在他第一次私自截下震后补偿,挪为私用的时候也产生过,但分了两成封口费的孙会计却安慰他:这怕啥,你知道外面那些村支书,光拆迁征地就能捞个几千万几百万,老叔,您跟他们比,清廉嘞!
他权衡良久,最后还是打算再昧一次良心。
或许是上天对他的惩罚,等他回家时候,却发现小豆子已经永远的睡了过去,再也醒不来了。
那天晚上,张寡妇在孙会计的被窝里绘声绘色的讲述了如何用被子捂死了小豆子的经过。
孙会计急了:“你杀那孩子干啥?”
张寡妇说:“瘸子让我干的啊,他说,这姓梁的小子,非得见了小金子的尸身才打算掏钱,可小金子哪里找去——不如就把小豆子弄死,扔水里泡两天,不就能骗得过那小子了?”
孙会计说:“周瘸子也太狠了!”
“不狠!”寡妇说,“这小豆子早晚都得死,早死早超生,不拖累他爷爷奶奶,也是尽孝了。”
9
第二日,小豆子入殓下葬。
回来之后,村长总是在回忆着瘸子在小豆子尸身和棺材旁转悠的场景。这周瘸子虽然名为吊唁而来,但心思肯定没那么单纯,只是他实在没发现周瘸子有什么异样之处。
入了夜,老婆子收拾屋子时,忽然问他:“见着剪子了么?”
老两口子就开始翻腾剪子,但将院子、房子都找了一遍,也没见着那把铁剪子搁在哪儿了。
“莫不是被人偷去了?”老婆子嘟囔着。
村长一拍脑门,对了,估计就是这瘸子干的,但是他偷一把剪子干啥呢?
村长心中忽然浮现出一句话:死人带铁,断子绝孙。
这句话是说,如果死去的人身体里有铁物,绝对不能下葬,否则断子绝孙——虽然是一句迷信的话,但老百姓就是认。难不成他周瘸子,趁着旁人不注意,将铁剪子扎进了小豆子的尸身?
如果真是这样,就太恶毒了。
村长想起了在外地的二儿子和二儿媳,为了他们,也不能让这铁剪子在小豆子身体里扎着。
村长招呼了两个乡民,连夜又来到小豆子的坟地。
起土、开棺。
棺材里,周瘸子正狰狞瞪着前来围观他的每个人,他心口还扎着一根50公分的铁钎子,而小豆子的尸身,却不知何处去了。
瘸子是孙会计扎死的。
周瘸子竟然也扒了孙会计的墙,把他和张寡妇在被窝里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俩人开棺材的时候,他却借此要挟孙会计:钱他得拿大头。
孙会计嘴上应承着,心里却暗骂:你这是找死嘛。于是趁着瘸子不注意,用铁钎子结果了他。埋了瘸子,孙会计扛着小豆子的尸体,泡进了早就准备好的隐蔽水坑之中。
才回家洗干净身子,村长就来了。
“周瘸子死了!”村长说。
“死了?”孙会计故作不知。
村长说:“你别装蛋,你就直说,是不是你干的!如果你说实话,我帮你;如果你不说实话,我这就去报警。”
孙会计嘿嘿一笑,继续与村长肝胆相照。
10
村长放走梁宁的时候,孙会计已经和人从远处跟着他了。
抓回梁宁的后一天,寡妇就想把小豆子的尸体用来冒充小金子,赶紧给梁宁看,早些结束提心吊胆。
但是孙会计见了尸体被泡之后的效果,却不同意——才泡了一天,不好蒙混过关。于是,孙会计又往水坑里兑了些化肥,用以加速尸体的漂白程度。
村长见着小金子被抬上来的尸体之后,泣不成声。
孙会计还安慰他:“小豆子死了还能尽孝,这是个好孩子,这是老天爷给他机会,让他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啊。”
为了万无一失,孙会计还故意用木棍将小豆子的脸戳烂了一半。如果不是村长拦着,他估计要将孩子的脸皮全部掀开。
小豆子成功尽孝之后,被埋葬在了一座新坟之中。村长守着坟头,坐了半宿,直到他老伴儿喊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
那时候,他还有力气站起来。
可当第二天,当两名警察走进他家门的时候,他不但无力起身,仿佛下半身已经不听使唤了。
【尾声】
“阿宁,和你告别的时候,我确实还没想好利用间隔年做些什么,但我看过山下的这个小学之后,我决定留下来。山下的学校有十几个学生,却只有一个老师。在孙老师的要求下,我讲了讲大山之外的世界——奔驰的高铁,浩瀚的大洋,联通世界的互联网……孩子们如痴如醉的听着,我在他们的眼神里陶醉。
……
阿宁,如果你能听到我读这封信,那说明我们的感情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我相信,此时的我已经做好了全心爱你的一切准备。
感谢这株红色枫树,以后看到它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想起你火热的感情,想起你,对我表白时,那张憋得通红的脸……”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