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簸箕沟突然白日无光,什么东西在天上吃太阳,大地摇晃,狗子焦躁地乱跑,冲着天不安地咆哮。二婶娘听得心神不宁,捡起一块石头打狗子,骂:赶紧滚,叫得好心慌人。然后,端起猪食盆去猪圈喂猪。春生着急忙慌的从坎下跑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刚娃儿在矿上出事了。二婶娘的猪食盆“咣”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初秋,稻子已经成熟,山上下来的风,在稻田里卷起层层浪花,簸箕沟包围在一片金黄之中,人们都在期待吃上今年的新米。天变得很高了,云朵澹澹,阳光温和,空气中有丝丝凉意。刚娃子的父亲排行老二,沟里的人都跟着晚辈叫他二叔,叫刚娃子妈二婶娘。二叔从菜园子里摘了一个老黄瓜回家,准备晌午炒了吃,二婶娘在堂屋茬洋芋,茬碎了喂猪。夏天二叔在自家树上打了几背核桃回家,吃了一点,剩下的都用火炕干了,存着,刚娃子喜欢吃干核桃。
“下午幺女回来了,要她剥些核桃心出来,过几天请人打谷子,给人家做一顿汤圆。”
“屋里没白糖,你要去买。”
“我不愿去,把钱给幺女,明天放学的时候要她带回来。”
“幺女有钱,他哥哥给她的,把我们瞒着。”
“小娃子能有好多钱,仅她留着买糖吃。”
幺女后来一跟她男人吵架,就要提到她哥刚娃子,她说:不是我哥哥死了,我会不上学,我要是上学,能看得上你?然后就哭一场。年年带着一儿一女给刚娃子上坟,都止不住流泪。幺女小的时候,哥哥刚娃子出门挖矿,从邮局寄回来的钱供她学费、一家人的吃用。刚娃子每年过年的时候回家,每次都给幺女带好吃好玩的。得知刚娃子要回家了,幺女就时刻朝远处看,虽然只能看见巍巍的大山。那年回家刚娃子带了一台VCD,碟片放进去就能看电影、听歌,幺女很喜欢。刚娃子又给了幺女零用钱,开学后,幺女每天都能买糖吃。幺女收集了很多水果糖的彩纸,夹在书里压得平平展展的,五颜六色,搁在眼睛前看太阳,太阳就变成了不同的颜色。那天天上的太阳突然没了,地面上黑黢黢的,风也突然没了,摆动的稻子、山上的树、河水都静止了。一个人冒冒失失地跑进教室对幺女说:快回去,你哥哥出事了。幺女忘了接下来的事,只记得自己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家看见被众人围起来的披头散发的妈妈,好像突然弄明白了什么事情,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不久幺女就辍学了,她没了心思,本来幺女学习很好的。
老邹第一次跟着刚娃子下井,新奇大过了恐惧,他没感到害怕。井笼缓缓下降,眼前变得漆黑,那是一种从未见过的黑,浓得化不开,好像拥有吞噬一切的力量,大江大河,高山莽原投进去也会无影无踪。井口的光亮逐渐消失,耳朵只能听见钢丝绳摩擦的咝咝声,开始阴冷,后来干热,到达井底就是一种温吞吞的热度了。巷道像老鼠洞一样四通八达的往深处延伸,人在巷道里推着小车,像偷东西的老鼠。刚娃子嘱咐,在井下不要乱跑,一步生一步死,干活解手都跟着老工人。老邹马上见识到了厉害,一个云南人解手,去了半天没回来,值班的去找,找来找去,在一条废弃的巷道里找到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值班的赶紧把人弄上井,灌糖水,扔在室外吹冷风半个小时才醒过来。原来废弃的巷道里有一氧化碳,进去就中毒。
刚娃子比老邹小几岁,可两个人是同学。乡上的学校乱七八糟,娃们发蒙又发得晚,几个年级混在一起上课,班上大的比小的能差上十岁。老邹四年级的时候,一个女同学辍学回家结婚,正好老邹那几天脑壳痛没来上学,再来学校,同学就笑话老邹跟那个女同学结婚去了,气得老邹跟人打了一架。从簸箕沟到乡上的学校要走一个小时的路,冬天天不亮就要起床,打着火把往学校走。数九寒天,衣衫单薄,娃子们冻得直抖,上学的娃就越来越少,刚开始还能凑成一仗,后来就只剩几个,还是大人硬逼的,说一条沟里一个读书的人都没有,说出去让人笑话。老邹和刚娃子都坚持到了小学毕业,毕业回到家,老邹立马把提了几年的火盆扔了,生怕再去读。火盆是冬天取暖用的,铁盆穿上两根铁丝,捡几把干柴放进去,在空中一阵乱舞就是熊熊大火,走一路,烤一路。老邹和刚娃子要好,两个人有时出门时会偷家里几个的洋芋、红苕,在路上烤熟了分着吃。更多的时候,还是饿肚子,从早上一直饿到下午放学,经常饿得走不稳路,只有到河边咕咚咕咚喝一气水,但喝完心里更烧了,走路水还在肚子里来回荡。乡上的娃儿欺生,才入学的时候,放学了,乡上的娃拦住老邹他们不让走,扣到天擦黑了才放行。回家还要挨大人一顿打,以为贪玩去了,不给家里帮忙干活。刚娃子觉得憋屈,就约老邹每天逃一节课,两个人在一块包谷地里练摔跤。刚娃子虽然小,但是鬼点子多,出谋划策的都是他。只练了一个月,他们两个就把乡上的娃打败了,乡上的娃觉得簸箕沟的人不好惹,就再不敢拦了。
刚娃子死后,老邹有一次梦见刚娃子。一个夏天,响晴的日子,知了拼了命的在叫,包谷地绿油油的,包谷长出了红胡子。老邹和刚娃子下河游泳,路过几棵李子树,李子树上结满了黄橙橙的李子,老邹害怕不敢上树摘,刚娃子几个健步翻上树,坐在树上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李子树的主人突然出现,老邹心想完了,可那个人并没有责骂他们,笑着说,吃吧,吃吧。
醒来,老邹才想起来,那棵李子树是沟里死去的张金贵的,啬皮得要死,他的李子谁也吃不到。他大方的要刚娃子吃李子,肯定是觉得刚娃子可怜。想到这儿,老邹心里不好受,那天请假没上班。
刚娃子死,老邹没在跟前。老邹想过,那天要是跟刚娃子一个班,是自己跟他一块死了呢,还是两个人都没事,毕竟命运这个事,谁也说不准,换一个人,命运说不定就不一样。老邹和刚娃子一个班,在工作面装矿,炮工放完炮,他们就去把崩下来的矿石装进推车,倒进罐里,打信号让绞车提上井。老邹和刚娃子上白班,那天刚娃子对老邹说要去镇上理发,并问老邹去不去,老邹不愿走路,就说不去。于是刚娃子就一个人找夜班的人调了一下班,夜里就出事了。上到后半夜,矿石装了大半,工人停下来歇气,突然顶上就塌了,几死几伤。老邹被急促的脚步声、叫嚷声吵醒,起床到井口一看,齐排排的躺着一溜人,刚娃子浑身血红,老邹一看头皮就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