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全家福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一期家写作活动。


(一 )黄芪

我叫黄芪,就是中药里的那个黄芪,一字不差。每当我把名字介绍给别人之后,总是会被调侃的追问一句:“你爸爸是不是老中医啊?”

“是啊,我爸爸不仅是个老中医,还是个姓黄的老中医。”我的回答马上会激起对方的兴趣,或者是一种直觉被肯定的自鸣得意。

我的妻子就是其中之一,她是我在高二分班之后在理科班认识的第一个同学。也许是因为觉得有趣,她决定跟我做同桌。

像很多人一样,她后来就失望了,因为我不是一个有趣的人,不仅不有趣,还很不快乐。来到学校我只是一门心思的学习,从不与同学玩闹。我的成绩很好,可就是很好我也没有表露出来开心的样子。

妻子说我还是挺帅的,只是不苟言笑,眼里总是透露着一种忧伤,她很不喜欢,但是却情不自禁的想要温暖我,让我快乐起来。

她问我是不是父母对我不好,或者是太严格?并不是的,我的父亲是个老中医,性格很随和。在镇上开了一家中药铺。每个礼拜周一到周六上午就在那里诊脉开方。他的方子很好,十里八乡有口皆碑。

甚至有的病人会开着车从很远的地方专程来找他。有的太晚错过了上午,就只能再等一天,到第二天开门。因为下午爸爸要去各个村里,上门给不便出门的病人问诊。

对于附近的人他一般开三天的药,远道而来的也不会超过七天。他说随着药在全身的经脉循环,要及时调整药的用量,不然轻则浪费药,重则伤害身体。

他从来不会为了卖药而给病人不必要的浪费。妈妈说他开药店就是做慈善,还没有她卖豆腐赚钱。我妈妈比他更勤劳,晚上磨豆浆,作豆腐。早上天还没亮就起来卖豆腐。虽然辛苦,可从来没有见她说过累。

他们对我都很好,不打我也不骂我,甚至学习上也不要求我,他们说只要我快乐就好。

妻子那时候大惑不解,为什么我会不快乐呢?我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他们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妻子恍然大悟,接着又若有所思。她问我,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为什么不要我的?她问到后面声音压的很低,似乎再大一点声就会伤害到我。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我的养父母是在百里之外的一个农村把我买来的。那个人家也绝非我的亲生父母。因为我记得,我就是他们买来的。他们家有三个女儿,准备把我养大,然后娶其中的一个做老婆,延续他们家的香火。

他们家很穷,房子很破,只有两个房间。我跟那三个女孩睡一张床,可他们不让我挨着,被子太薄,晚上冻的我睡不着。他们对我也很不好,我要干很多活,吃饭也吃不饱。我打算跑掉,他们就把我抓回去打一顿,以为我会怕了,怕了就不会再跑。可我一直跑,一个礼拜就要跑一次。

那个男人对我彻底失望了,认为我是一条养不亲的白眼狼,决定把我卖掉。我爸爸就买了我,他买我是因为他没有孩子。他的孩子在8岁那一年得病死了,那是一种很罕见的病。他是医生,他用尽了一切办法也没有救下来。那是一个女孩,长的很俊很可爱,特别聪明,上一年级就认识2000多个字。

女儿的死让他们很绝望,尤其是妈妈。妈妈在生那个女儿的时候难产,失去了子宫。没有了子宫的女人老的快,所以看上去她比爸爸还要老。

爸爸花了所有的积蓄把我买回家,妈妈看到我有了笑容。我那个时候也是8岁,他们对我很好很好,他们说只要我快乐就行。

可我快乐不起来,因为我总是做一个噩梦。梦里有一个面目狰狞的男人用脚踩着一个女人的脖子,将一把刀插进她的后背。我很害怕,也很难过。这么多年过去,我几乎每一天都被这个梦魇所折磨。

可我没有勇气去找我的亲生父母。因为养父母对我太好了,还有就是我不想去面对那个打了我整整两年的男人,也许他们知道我亲生父母的线索吧?

在28岁那一年,那个男人却来找我了。一起来的还有很多警察和记者,里面还有一个30来岁的男人。他告诉我他也每天晚上做着跟我一样的噩梦。他说他是我的哥哥,而梦里的那个女人就是我们的妈妈。

他抱着我,我哭了,我似乎把所有的不快乐都哭了出来。他说他找到了我们的家,我们的母亲死在了我们被拐卖的那个下午。

我们甚至还找到母亲的尸骨。可是我们的生父已经另外有了家,有了新的老婆新的儿子。我们相认了,可是他的新妻子不让母亲的骨灰葬进祖坟。我说我的名字也不想被写进族谱里。我们跟父亲道了别,我说我还是要回到北方去,那里有我的养父养母。养父是个老中医,他给我取名叫黄芪。可我还知道,在常用的中药里有一味叫当归。

我跟哥哥在老家的火车站分别了。我往北,他往南,手上还碰着母亲的骨灰。他说他用二十多年寻找过去。接下来的半辈子可以为自己而活了。他说他可以快乐了,希望我也能快乐。


(二 )我的名字叫星星

我的名字叫星星,谁也不能剥夺它。它是我连接另一个时空的线索。这些年来我被赋予了很多名字,但我无数次告诉自己,我叫星星。记住这个名字,就有机会找到回家的路。

除了这个名字,我还有一段越来越模糊的记忆。记忆里两个凶狠的大汉在殴打我的妈妈,他们把妈妈踩在脚下,最后用一把刀插进她的后背。

我那时候在不停的哭,跟我一起哭的还有我的弟弟。那两个坏人很快把我们抓进一个黑屋子里。后开才知道那是一个带集装箱的卡车。我们在黑暗里不停的颠簸,走了很远很远。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弟弟已经被带走了,我也被带到一个农村里。一个很矮很瘦的男人是我的新爸爸,我听不懂他说什么,他的眼窝深陷的厉害,在半明半暗的屋子里我看不到他的眼珠子,也看不到眼白,只是看到黑洞洞的眼窝,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就像一直通向地狱的深处。

他笑起来样子狰狞,嘴里似乎在念着咒语。我听不懂,心里害怕极了。就不停的哭,说要回家。他一开始还会送饭给我吃,吃完就把门反锁。我吃完了饭就继续哭。终于抓我的那两个男人把我带了回去,狠狠的打了我一顿。

我后来又被卖给了几户人家,因为我的哭闹都再次被送回给了那两个男人。他们说如果再卖不出去就要剁掉我的双脚去大街上乞讨。我认为他们做的出来那样的事。最后把我送到现在的养父母家。

他们没有第一个男人那样恐怖,也不会剁我的双脚。我决定就在他们家好好做儿子。他们有两个女儿,已经嫁人了。我过得还算好,可我不喜欢他们给我取的新名字。

我记得我叫星星,可是妈妈和弟弟的模样已经模糊不清。我害怕我有一天会完全忘记他们,甚至忘记我自己的名字。

于是在上学了之后,我把我对家乡的任何一点记忆都画了出来。我家房子后面是大山,门前有一个池塘。池塘被黄灿灿的稻子包围。那里有水牛,牛角很大。依稀记得有过一场盛大的舞龙表演。

我把学生证上自己的照片撕下来,贴在我画的家乡映象里,怕长大了爸妈不认识我的样子。

小学毕业,养父不让我再读书,让我跟着村里的二叔出去工作,被送进一个根雕厂做学徒。打了三年的杂我才开始可以动刀。师傅说我的手很巧,是学这个的材料。

我的工资越来越多了,除去每个月给养父寄的一千元,其他的我都攒了下来。我心里一直没有忘记我要回家的决心。

后来我学会了上网,在网上发现了很多跟我一样的在寻找亲生父母和家乡的孩子。

其中有一个姑娘加了我,她说她叫陈明月,她是一个很小就被拐卖做了童养媳的女孩。她被迫跟一个很老的男人结了婚。因为不能生孩子而天天被打。她逃出来之后做了很多工作,最后做了一名卡车司机。

她看到我发在网上的关于家乡的画,她看到我的名字叫星星,她说她当时就哭了。她说她很羡慕我,还记得家乡的模样,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她还说她去过很多地方,很多地方都有我描绘的场景,她愿意载我去那些地方看看。

就这样,我一次又一次的跟车去了很多地方。去寻访我画中的小村庄,去寻访一个失去了一对兄弟的家庭,去寻找一个失去了叫星星孩子的父母。

有一次她兴冲冲的给我打电话,我问她是不是又找到一个跟我家乡很像的地方。她说不是,但是有一档寻亲节目可以去参加,也许会有希望。任何有一点点希望的办法我也不会放弃。

经过节目组和警方的多方排查和比对,找到了一户乔姓人家。他们家在二十三年前妻子带着两个儿子失踪了。哥哥叫乔鑫,弟弟叫乔磊。

比对过DNA,我就是乔家的儿子。原来我叫鑫鑫,不叫星星。警方不但为我找到了亲生父亲,也找到了当年拐卖我们的人贩子。

就是在那个下午,我和弟弟被拐卖的下午,我们的妈妈被他们无情的杀害。在人贩子的后院找到了妈妈的尸骨。

后来弟弟乔磊也找到了。他被卖到北方一个农村里。

那一天,在众人的簇拥下,在村子鞭炮齐鸣,红旗招展的欢迎下,我们三父子团聚在了老家。

相聚之后,我才发现二十多年的寻找最后依然是一场空,我们成了陌路人。爸爸后来又娶了新的妻子,有了新的儿子。他的新妻子不但不能接纳我们,也不能接纳母亲的骨灰进入祖坟。

弟弟说他的养父母对他很好,他决定要回去跟他们继续生活,他说他曾经是乔磊,可如今叫黄芪,就是中药里的那个黄芪,一字不差。而他的养父就是一个老中医。

我们在老家的车站道别。他往北,我往南,我带着母亲的骨灰,准备给她寻一处安身之地。

这么多年的夙愿已经达成,我一时不知道去往何处。突然想到,有一个姑娘,她叫陈明月,这个时候我特别想她。我曾经是鑫鑫,可未来我还是继续做星星。


(三) 乔志勇

我叫乔志勇,今年61岁,可以领取国家发放的每月100元社保金。可因为社保卡的名字与身份证不符,钱到不了账,银行让我去村里开个证明,证明社保卡上的乔致墉就是身份证上的乔志勇。

乔致墉这个名字是我父亲取的。支书老赵说,从取的这个名字上可以看出来我父亲有点文化。确实如此,我祖上好几辈都算是书香门第。我父亲小时候也读过私塾,可是后来没有了科举考试,还送去省城上了三年新学。

在文革之初,父亲被打成地主,批斗了三天三夜。第三天晚上他就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我那时候7岁,还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我在灵前哭了三天,父亲入土两天之后,母亲带着弟弟和小妹妹嫁给了邻村大她20岁的继父。我又哭了三天。

后来我的小妹妹夭折,又来接走了大妹妹。因为继父承诺母亲,愿意抚养两个小孩。就这样,我孤身一人跟着70多岁的奶奶过活。

因为没钱,10岁才入的学。老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叫大驴子。老师问我大名叫什么?我想到父亲跟我说过,叫乔致墉。可老师登记的是乔志勇。后来办身份证的时候也自然沿用的乔志勇。

十七岁,我送走了奶奶。又独自生活了十八年年,我遇到了我的第一个妻子。那是族里的婶娘介绍的,她的亲侄女,因为先天聋哑,三十岁了还没有嫁人。

好在她也不嫌弃我这个大她五岁的老光棍。她给我带来了福还带来了财,最重要的是给我生了两个大胖儿子。我们特意去找算卦的起名字。老大五行缺金,取名乔鑫。老二五行缺土,取名乔磊。那是我人生中最得意的几年,感觉未来充满着希望和色彩。

那是一个寻常的晚上,我从工地赶回家,发现冷锅冷灶。再打开罩菜的罩子,以往妻子要是出门或者晚归,都会写字条放在这里。

我有了不好的预感,满村子都找了个遍。就是关系不好的二赖子家我都去敲了好久的门。婶子说可能带着孩子回娘家了。可是为什么不给我留字条呢?

带着满心疑虑我去了二十里之外的老丈人家,跟我担心的一样,他们没有回去。

谁能想到,这一找就是八年。八年里我无时无刻的不在想念我那个聋哑的妻子。我们算不上很恩爱,但是夫唱妇随,日子过得美满。还有我的两个儿子,7岁的鑫鑫和5岁的磊磊。

八年之后,我的婶娘再次给我介绍了一个妻子。她是二婚,带着1个女儿。我第二次结婚了,就像大家说的一样,我不能一直生活在回忆和伤心里,我要继续生活。

我一直在南方打工,发工资就把钱寄回去。再婚后的第三年,我又有了一个儿子。算命的说,他什么都不缺,妻子说他长得很俊,就叫乔俊吧。

这些年,我过得还算好,妻子虽然厉害,但是顾家,儿子虽然淘气,但是健康,女儿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是相处的还不错,我虽然辛苦一些,但是忙碌起来我的心反而不那么空落落的。

我在村里开好了证明,证明乔致墉就是乔志勇。当时支书老赵给我录社保卡的时候录错了名字。我拿着证明去银行办理了业务,让我回去等消息。

果然,第三天电话就来了。可找我的不是银行而是公安局。他们说我失踪二十三年的儿子在找我。我像是在做梦一样,这些年里,我渐渐的连做梦都不敢梦见可以再次见到我的鑫鑫和磊磊。

可他们真的回来了。第一次是鑫鑫带着电视台的记者和公安局的人来。我们做了DNA鉴定,他就是我二十三年前丢失的大儿子鑫鑫。

鑫鑫说,在那个下午,他的妈妈被坏人殴打,还在背上被插了一刀,现在生死不明,凶多吉少。而他和弟弟被人贩子拐卖他乡。

不久之后,小儿子磊磊也找到了。他们再次回来的时候,族里的兄弟帮我打了横幅欢迎儿子们的回归。

他们还带回来了他们妈妈的下落,就是我那个可怜的聋哑妻子。就在那个下午,她被人贩子杀害,埋在院子里。

那个人贩子就是一直跟我们家有过结的二赖子。那个下午他被押来指认现场,他家的院子被围的水泄不通。直到我妻子的尸骨被挖了出来。

我现在的妻子不希望已故妻子的骨灰葬进祖坟。那天她不依不饶,我一声不吭。两个孩子也没说话,只是默默的将骨灰盒带走。

这如梦幻一样的事情变成了现实。可现实还是现实。一别二十多年,我们父子三人能够再次相见就是最好的补偿。

在那个平常的下午,一个人贩子的恶念将原本幸福美满的家打击的支离破碎。二十多年后这个家再也弥合不了。我和我的聋哑妻子,和我的鑫鑫、磊磊成为了最陌生的亲人。

我们三父子一生都有过两个名字,也许注定就要在那个下午将人生割裂成两段。小儿子乔磊如今叫黄芪,在北方一个城市。大儿子乔鑫如今叫星星,在南方生活。


(四 )全家福

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是安静的,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依然是安静的。因为我是一个聋哑人,因为聋哑直到三十岁才遇到一个他中意我,我也中意他的男人。

这个男人叫乔志勇,嫁给他以后生活依然艰辛,日子依旧清贫,可我却很快乐。我们有自己的家,还有两个聪明可爱的儿子,鑫鑫和磊磊。

在我们结婚的第八年,那一年鑫鑫7岁,磊磊5岁。我决定要去照一张全家福。老公很忙,但也请了半天假,一起到镇上去拍了全家福。照相馆的师傅让我们第二天去取照片。

第二天我太想看到这张全家福了,吃了中饭就带着儿子门去了镇上,我看到了那张全家福。我们穿着最新的衣服,我和老公在后排,两个儿子在前排。我畅想着,等孩子们长大了,还要来这里再照一张。我把照片细心的包好,放进口袋里。

可那个下午却是我在世界上最后一个下午,我带着那张全家福被无情的埋藏在地下。二十三年之后重见天日,我和那张全家福也早已面目全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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