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山像未启的信笺，露水尚未蒸腾，我手中这支竹杖便成了蘸饱墨的笔。它点在石阶上笃笃作响，如一种谨慎的叩问。

山风裹挟着隔夜草木的清气迎面扑来，拂过面颊又向林深处逸去。脚下的落叶层叠堆积，枯脆的碎裂声衬得山谷更幽深——足音沙沙里，仿佛整座山腑脏的秘密都只向我一人剥露。愈往上行，平日那个混迹于稠人广众的自己愈像一件旧衣被山气层层剥脱，这蜿蜒石阶引我步入的，分明是另一个世界。

朋友们常说我心思难猜，聚散两依。闹热场合，我谈笑自若；杯盏既歇，又偏好独行。这矛盾或许本非缺憾，反似山有阴阳、月有晦明，皆是造化布置。而此刻攀援向上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挣脱世俗的茧，让我愈发看清这矛盾中暗藏的平衡。

待得登顶，夜色如墨，我独自立于危岩之上，俯仰之间，尘寰远隔。白日里那些堆垒的事务、碾轧过唇舌的套话，此刻皆被浩荡天风扫荡一空。这自由是独处赋予我的厚赠，沉重肉身卸下千斤担子，只余魂魄舒展于无垠月色之中。

山中的光阴格外凝练。

我踞坐于峰顶一块悬空的巨石上，看云涛奔涌。山间的云阵诡谲莫测，一时如万马踏破层峦，一时又似素女青丝垂落天边。山脚下那片湖是跌碎的镜子，粼粼波光揉皱了整个天空的蓝。形单影只于此，胸臆之间却毫无亏欠，反而被一种厚实的寂静灌得饱满——人际的热络固然暖人一时，而内心这口深潭的澄澈，方是渡人的舟楫。

独处何曾是孤绝？它毋宁是一种更高迥的存在姿势。当我立于云气开阖处吞吐天风之际，似乎血肉凡躯已悄然与山石草木一同化入天地浩渺的呼吸。风是解语的故交，云是沉默的旅伴，对话何须笨拙的唇舌？我深饮这无边寂静，就在这寂静最深处，看见了灵魂未被涂抹的本相。

然而，当山风掠过耳畔时，某个相似的气息突然撞进回忆：曾经有个人，与我携手丈量过这些石阶，我们的笑声曾惊起林间宿鸟。世俗的洪流却将我们冲散，她如断线风筝，飘向大洋彼岸的天际。

夜坐许久，岩石的冰凉渗入肌骨。仰首处，中天月色饱满如银汁倾泻，将我的身影在岩石上拉得瘦长变形。我想：这清辉亦当流照重洋，此刻正抚摸着多伦多某扇未眠的窗棂。那窗前伫立的人影，与我共享此月，却困守于十二小时的昼夜之差与迢遥的地理刻度。

云海自脚下翻腾而过，恍然间却像是安大略湖的波涛在奔涌。这是多么古怪的置换：故乡山顶的浓雾，竟叠映着异国他乡的湖光水影。远处传来阵阵模糊风声，灌入耳中却隐隐有了大西洋咸涩的气息。

我的思念竟能调动山海，混淆时空，让万里外的潮汐在本该干燥的内陆山巅翻滚。

夜深露重，指尖抚过身下冰凉岩石的纹理。记忆突然闪回那年夏夜，我们在鼓浪屿海滨并坐的礁石，指尖同样沁凉，涛声在耳，她发间一缕幽香混在海风里飘荡。那时许下的永恒誓言，早已被岁月揉碎成沙。此刻，山的岩缝间倔强钻出的几朵野花，金黄花瓣沾着夜露轻颤，恍惚竟成了她眼角的弧光。

不知不觉，东方泛起鱼肚白。

山间的晨雾再次聚拢，与昨夜的月光悄然交替。

下山时，初升的朝阳将我的影子在石阶上拉得很长，摇摇晃晃，似一个跌撞着去够取什么而不得的痴人。密林小径折了几折，我俯身采撷几茎带露的野花夹入随身册页。这微小山色，将同今夜心绪一起压成扁平的标本，待我回到人间灯火的城池，再以笔为刃，裁开信封，把山中的清冽月色、无声思慕，横渡浩渺烟波邮寄给重洋彼岸。

竹杖末端在石上刻下深深印痕，明日喧嚣必如潮水漫过脚背。

但我知道，这山中时辰已深锲进骨缝：月下的影子凝住了，岩石的凉意渗进了血脉，岩畔的花香则悄然熏透了魂魄：它们是风暴眼里的寂静，是浮世汪洋中一座只属于我的礁石。

独行山巅的时刻，寂静并非虚无。原来我代替远方那双眼睛看云，代替那双耳朵听风；群山奔涌的脉搏，也正是远人安眠中的脉搏：人在孤独的峰顶，竟能触到大地深处最温柔隐秘的连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