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按:本文简书写作后数月,由《名作欣赏》杂志刊出。
自闻一多先生的《宫体诗的自赎》一文以来,《春江花月夜》的地位已经难以撼动——但与其说是它在唐诗中的地位,不如说是它在我们今天这些诗歌阅读者心目中的地位。“孤篇压全唐”不知道是谁的评语,作为一首在整个唐代基本上完全被遗忘的诗歌,《春江》的“压全唐”不可能是历史事实,而仅仅是在部分今人的眼里,它可以压倒全唐,是第一流乃至第一名的诗。《春江》一诗由被遗忘冷落到盛誉叠起的接受史,程千帆先生在《<春江花月夜>集评》一文中有过细致的分析。
闻一多先生之后,美学家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台湾蒋勋在《蒋勋说唐诗》中都对此诗有过分析。其中李泽厚先生用的是整体把握的方法,蒋勋先生用的是逐节讲解的方法,而闻一多先生既有宏观的把握,也有局部细节的分析。应该说几位美学家都有着敏锐的美学嗅觉和深厚的美学素养,为我们理解此诗作了重要的前导。
但即便是闻一多先生和蒋勋先生,在对诗歌的细读中,仍然暴露出一些不足。进而我认为,他们的细读仍然是基于整体感知下的印象分析,而并未真正完成对诗歌的语句和结构进行细读、分解以及综合。
譬如在解读“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等句时,闻一多先生说:“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诗人与‘永恒’猝然相遇,一见如故,于是谈开了。”而在接下来的解读中,闻先生又说:“他分明听见她的叹喟:‘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他说自己很懊悔,这飘荡的生涯究竟到几时为止!‘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也就是说,在闻一多先生那里,诗人张若虚就是扁舟子,此诗就是张若虚真实流浪中的所见所思和真情流露。而且也就是那“昨夜闲潭梦落花”的当事人。可是我们分明可以读到,“昨夜”这一段,是女性的语气和视角。而对《春江花月夜》这首乐府诗的题材的理解,又能够让我们可以确信,不应该简单地把诗中的扁舟子理解为张若虚本人。这一点,我们下文将为细致地分析,并且有足够的证据。
蒋勋先生也把此诗理解为是张若虚的真实经历,他说:“张若虚是一个文人,当时他走到北马南船的交界,看到了春天,面前是长江流水,又刚好是月圆之夜,花也在开放。”
在后面的解读中,他把“谁家今夜扁舟子”理解为是张若虚看到一个人划着一叶扁舟过去,所以发出此问,把“白云一片去悠悠”也理解为是张若虚眼中此刻看到的风景。和闻一多先生不同的是,因为把扁舟子理解为眼前风景,所以接下来的“明月楼”上的“相思女”,也就不再是诗人的爱人,而成了他想象出来的“扁舟子”可能存在的“爱人”。但是奇怪的是,他同样把“昨夜闲潭梦落花”等句,当成是诗人自己的真切感受,于是后面的归去,也就成了诗人自己的心愿,扁舟子和相思女,仅仅作为触动诗人情绪的道具,在诗中一闪而过了。
却不说两位大家的解读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而且各自都还不能够自圆其说,这样的解读还不能够把整首诗中的每一句诗归位,并呈现为一个和诗句同样精致的结构。也就是说,在大家的解读中,《春江》成了一首每一句极其精致,但整体结构且随意松散,有妙句无佳构的诗作。
(待续)
《春江花月夜》细读(三)《春江花月夜》细读(五)《春江花月夜》细读(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