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月

(一)

蒙蒙月,凛凛夜,晦暗的幽林内,传来几声似有若无的呼喊,透着几分焦灼,几分不安。

月色被浮云遮掩,未见其明。

陡然间,一阵悚然的叫声响彻林间,惊动林内栖息鸟,引起片刻骚动。

半晌后,寂静如常。

不知过了多久,浮云动,月光现,一缕清明洒落林内。

“唔、嗯……”

微弱的呻吟自昏暗处响起,闻寻不适地皱了皱眉,缓缓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钩弯月,正高高挂在自己的上方,算不上明亮,但却刺眼得让他有些头晕眼花。

他不由地闭上眼,同时飞快地回想先前的事。

半个时辰前,他惹怒了妻子陆静,致使她满腔愤懑毅然离去。

在屋内等了一刻后,也不见她回来,他不由担心起来,就出门找寻。

他与陆静二人隐居山林,所住小屋亦在山中,要想在山内寻得一人,本就不易,更遑论是夜色降临的此时。

心焦急躁,不安紧张,充斥着他整个人,目光所及之处只在远方,以至于未能注意到脚下有一口与地面齐平的井,竟是毫无设防地掉了下去。

若是让陆静知晓,肯定又要嘲笑他这名当年在江湖上享有“快刀”之称的侠客是徒有虚名了。

其实倘若只是掉进井里倒也好说,但掉落下来后竟昏厥过去,就让他无言以对,也让他纳闷不解。

就算天天偷懒在屋里睡大觉,也不该让他的实力退步到摔下井都能把自己摔晕吧。

闻寻坐起身子,正准备站起来,就发现自己的双腿莫名使不上劲儿。

“……”

他皱了皱眉头,环顾四周。这口井看起来并非荒井,月光未能洒落井内,看不清四壁,但感觉上也算是干干净净,至少没有烦人的蛛丝缠绕。

何况他坠落之处是一片厚厚的稻草堆,使他在摔下来的时候没有感到一点疼痛。

想来也是有人特意布置在此。

闻寻收起视线,伏在稻草堆上,轻轻嗅了嗅,一股阳光的味道扑鼻而来。

想起白日外边日头正晒,说不定这稻草正好是今天换来的。

如此说来,此地应该是有人的。

只不过,会是什么人来打理这个藏在深山之中的井呢?

闻寻想不明白,也不打算想,眼下恢复体力去找陆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两指一并,迅速往自己腿部的几个穴道上一点,本想尝试着让腿部恢复气力,却不想这两下下去,竟是让自己浑身无力,侧身倒在稻草堆上,动弹不得。

“……”

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闻寻纳闷之际,井内忽然响起一声古怪的动静,声音听起来像是石头被人挪开时与地面接触所产生的摩擦声。

闻寻循声望去,只见原本四面封闭的井壁上,赫然出现一道门。

门后站着是一名披头散发,不见真容的黑衣女子。

(二)

“阁下是——”两人对视片刻,闻寻率先开口。

那人低着头,发出一声低沉嘶哑的笑声,笑得闻寻头皮发麻。

从前在江湖上闯荡并非没见过稀奇古怪之事,但面前的这个人却让闻寻心下一惊。

心头忽然想起眼下下落不明的陆静。

闻寻清咳两声:“想来阁下当是此地主人,在下不慎闯入,多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那人似是在审察他一般,盯着他看了许久。井内昏暗不清,只有闻寻自己所在的地方是有轻微月光照射,与面前的人形成了鲜明的一明一暗之对比。

闻寻瞧不清此人面容,但自己脸上的细微表情却是尽数落在对方眼中。再加上此刻自己动弹不得,倒像是一只砧板上待宰的小兔子,这种感觉真是说不出的别扭。

“你……”女子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古怪的感觉,“夜半而出,所为何事?”

她竟是问起这个问题,闻寻不打算对她隐瞒。一旦隐瞒了,或许还会平生事端。

于是老实道:“半时辰前,在下与内人起了争执,不慎惹得她恼怒,她一气之下,离家而去。我心中担忧不已,久寻不得,继而来到她常来赏花这附近,想着能否在这里找到她。”

女人缓慢地点了点头,又问:“所谓争执,是为何事?”

“这……”到底是家事,闻寻有些犹豫是否该如实告诉一个身份不明之人,尽管此事算不上私隐,但就这样告知别人,实在有些不合理。

“若你坦然说明,或许,你就能离开此地,去寻你的妻子。”

女人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从她的侧身看去,隐约能看到她身后一盏烛光摇曳的油灯。

如果将事情告诉这个女人就能离开此地也未尝不可。毕竟就算他能等待,陆静也是等不了的。自己若是没能早点找到她,两人之间的误会就有加深的可能,到时候可就真糟糕了。

只是,闻寻仍是不明,面前的这个人为何要想要知道他与陆静的事情?难道是因为久居此地,不得而出,故而对外来之事甚是好奇?

不对。闻寻想起身下的稻草有阳光之味,而井的上方都是树木,遮挡住不少光亮。白日的阳光不可能透过层层树梢,分毫不减照射在井中的稻草上。

与他先前所想一般,这稻草新鲜干净,又被阳光晒过,必然是自井外带回来的。那么就说明这女人一定有出过这口井。

但这人看起来并不像是会武功的模样。

她的头发很长,略显凌乱地披散在前面,遮住了大半容貌,唯一能看清的可能就只有那只小巧高挺的鼻子;宽大的黑衣宛若一条帐幔包裹着她整个人,看不清她的身段,但给了人一种很单薄的感觉。

或许她并非纵身而上自井口离开,闻寻的目光看向女人所在的位置,想到那身后的一盏油灯,心想,或许内中另藏玄机。

“你在想什么?”女人依旧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闻寻“啊”了一声,回过神来,尴尬道:“抱歉。”他顿了一下,“若你想要知晓,我告知你也无不可。但,我想先知道你的身份。”

女人的身体一顿,似是在想什么,她回答道:“我不过是一名久居此地的井女罢了。身受秘术,不能离开此地。极少有外来人会掉落于此,你是头一个。所以,我只是想听听你与你妻子的事情,借此解闷罢了。”

“那为何我落下时会双脚无力,为自己点穴助力,反而浑身乏力?”仍是侧卧的姿势让他觉得自己的脖子有点酸疼。

“你的问题太多了。”井女不满地说道。闻寻仿佛看到她藏在长发后的双眸正凶巴巴地瞪着他,竟给了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井女沉思了一会儿,才说道:“我说过,我身受秘术,而此地同样。外来人进入此地,都会有此情况。等你将事情说完,身上秘术自会解开,届时你就无事了。”

井女的话让闻寻的眉头不自觉地往上一挑,他用审视的目光快速地扫过井女,而后妥协一般,轻声说道:“好吧,事情是这样的。”

(三)

半月前,久居山林的两人收到了来自当年江湖老友的来信。

信中内容所说的是江湖上新出一派,歪门邪道,无恶不作,各大门派皆在其手下吃过亏,故而召集江湖能人异士,结盟共灭之。

因当年“快刀”之名在江湖上颇负盛名,所以老友就写信邀他同往,为武林共尽一份心力。

若是他只孤身一人,自是义不容辞,立即出发。但此时此刻,他的身边还有一个陆静,这可就难为了他。

当年的陆静亦是江湖人,妙手回春,悬壶济世,是江湖上极具名气的医者。

但闻寻清楚,无论如何,陆静都是不愿再涉江湖的。

当年他们自江湖上隐退,可以说是费劲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安稳下来,要再入红尘,对陆静而言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哪怕闻寻满口仁义对陆静推心置腹,也被拒绝了千百万遍,最后连他也被拒之门外。

闻寻自然是明白,明白陆静这种坚定的反对是为何故。江湖纷乱哪是一言两语就能道清,在江湖巨浪中消失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当年陆静的亲人好友皆是在那巨浪的翻涌中丧命。这让她如何接受自己所爱之人再去接触那个危险之地。

她的惶恐,不安,他都明白。

只是,他放下不。

所以,在一个时辰前,他收拾了包袱,想要偷偷离开,只留下书信一封,让陆静在此地等他回来。

但他尚未离开屋子,就迎面撞上了陆静。陆静因他之举动大发雷霆,他心下烦躁,竟是祸从口中,一句“小家子心性”让陆静当场冷了半张脸,转身就走。

“我的妻子,虽说不上是全然的深明大义,但从来都是大大方方,她所行之事,所救之人,不是我三言两语就能道尽的。医者仁心苏万物,悬壶济世救众生。我的一句‘小家子心性’倒像是否认了她的医德,换做是别人,也该生气。”

闻寻回想起自己先前的失言,心下更是懊悔不已。他叹了口气,“现在我告诉你了,你让我恢复气力,离开这里吧。我想找她。”

“找到她又如何?”女人沉吟片刻,“找到她,难道你就不会走吗?”

闻寻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为国为民,侠之大也。无恶不作者,若不除之,所受其害者恐不知其数;止戈为武,乃是武侠之道。若只空有一身武学,却不操戈止戈,那么,武之于我,又算什么呢?”

女人默然不语,她抬头看了一眼井口上方的弯月,如刃似锋,寒光凛冽。

“所以,我……”

“她不会等你的。”女人森森然开口。

她自宽大的袖子中伸出一只纤细白嫩的手,骨节分明的两指间夹着一根银针。

淡薄的月光洒落在闻寻的身上,闻寻紧紧地注视着女子裸露的皓腕上挂着的玉镯。

那是两人初见时,他赠与陆静的礼物。

“你……嘶!”

银针破空而出,准确稳当地扎中闻寻脑部一处穴位。

“自己把针取出来。”熟悉的声音传到闻寻耳里,他呆愣半天,没反应过来。

女人转过身,背对着闻寻,伸手将自己身上宽大的黑衣脱下,赫然是一道熟悉的纤瘦身影。

“陆静!”

闻寻支撑着自己起身,但刚恢复气力的身体仍是软绵绵的,他费了好大的劲才从稻草堆上下来,步履蹒跚地走进那道石门内。

门内的陆静背对着他坐在刚刚他所见到的油灯前,手中持着一把桃木梳,动作轻缓地梳着自己的头发。

他不敢贸然上前。

氛围一度僵持。

“走吧。”陆静淡淡道。

闻寻心下一跳,试探地问道:“你当真不愿等我?”

“我为何要等你?”依旧是淡淡的语气,自然的就如同方才假扮所谓的井女时的沙哑之音一样。

闻寻沉默许久,抬头盯着陆静的背影,坚定道:“你不等我,没关系。我解决完江湖的事就回来,到时候若是瞧不见你,我就去找你,不管你去到何处,我都会找到你。”

陆静没有回答,闻寻没有离开,两人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寂然不动。

半晌后,一阵轻笑打破僵局。

闻寻意外地看着那个原本背对着自己的人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她一步一步如弱柳扶风一般朝自己走来。

温冷的手指轻抚着他的脸颊,他侧过脸蹭了蹭,正要开口说什么,就“嗷”地一声惨叫出来。

“你,你!”

“我怎么了!”陆静瞪着一双杏眼,拧着闻寻的脸的手指微微用力,疼得闻寻皱眉又大叫,“疼!”

“哼!”陆静松开手,脆生生地拍了拍手,眉目因出了一口气而显痛快,“我不会等你,也不会让你找我。你要离开就把我一起带上,如若不然,你今天,明天,天天就待在这里吧!”

说着,她用力推了闻寻一把,然后端起那盏油灯,朝前走去。

前面是一条昏暗的通道,想来通的是井的上方,也就是地面。

闻寻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刚刚躺着的稻草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儿可能被陆静下过药,转过头看着走在前面的陆静,屁颠屁颠追了上去。

“静儿,好静儿,你就乖乖留在这里等我呗,你跟着我我不放心。”

倘若我的决定会将你带到危险之中,那么我不会希望你随我同往。

“不放心?不跟着你,我才不放心!每次打架都是吊着半口气回来!”

倘若不能改变你的决定,那么就让我一直待在你身边。

“我会多加注意的!”

倘若无法阻止你的脚步,那么我会保护好自己,保护好你。

“这句话你说过不下八百遍。”

“静……”

“闭嘴!回去!”

“是……”

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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