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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久前的一次文学讲座中,有位听众对主讲作家提了一个热点问题,“请问您如何评价《我是范雨素》这篇文章?”
相信许多人已经知道,范雨素是一位初中毕业的湖北农民,多年来一直在北京做育儿嫂。她热爱写作,也积累了十万字的手稿,主要写农村题材的故事,灵感都来源于她的真实生活。2016年,她的文章《农民大哥》发表于微信平台“正午故事”,据编辑回忆,当时的点击率大概是5000+,所以他们原本预测,这篇的点击率也许在1万左右,因为“人们普遍不喜欢读农村题材的故事”。
但没想到,文章发表后不到24小时,阅读量已突破了10万+,范雨素也迅速成为网红。然而奇怪的是,文章才传播三天便莫名消失了,正午号与许多网站已经删除了原文和转载,尽管在网上依然可以搜索得到。
那位讲座听众的问题,大概也是许多读者心中的疑惑吧。该如何评价《我是范雨素》呢?这篇文章是否有出色的文学价值?或仅仅触动了人们关于社会阶层差距的焦虑感?
而且,如果按照编辑的经验,“人们普遍不喜欢读农村题材的故事”,那这篇讲述农村与农民生活的文章,为什么得到了超过10万+的点击率呢?
这又引发了另一个疑问,农村题材该怎样写,才能成为人们热爱的文学?故事与文学的差距在哪里?
对于这个问题,主讲作家并没详细回答,因为他尚未读过范雨素的作品。但恰巧的是,他推荐了一本拉丁美洲文学的巅峰之作《佩德罗·巴拉莫》,而这本小说写的也是“农村题材”。
小说作者胡安·鲁尔福(Juan Rulfo)同样出生在农村,那是墨西哥哈利斯科州一个叫萨约拉的地方。鲁尔福六岁丧父,没有受过正式的高等教育,只在工作期间去大学旁听了一段时间的文学课程,并大量阅读了国内外的文学名著。
《佩德罗·巴拉莫》出版后,在拉丁美洲引起轰动,加西亚·马尔克斯为这本小说作序,并将他与卡夫卡相提并论,可以说这本书为马尔克斯的诺贝尔奖作品《百年孤独》提供了丰富的灵感源泉。
小说主旨在于反映墨西哥农村社会的黑暗面,但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在故事中,主人公返乡寻找父亲,遇见了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物,每个人都与他的母亲和父亲有关,然而每个人却都是鬼,到最后,连主人公自己也是鬼。所以,这不是什么真实的经历,而只是个构思巧妙的故事。形形色色的人物虽然卑微,甚至愚昧,却在独特的情节交织与发展中,真实地再现了墨西哥农村社会的落后、混乱、残酷、悲凉与激烈的阶层冲突。
这一点和《范雨素》有些不同。《范》文据介绍是真实经历,因而更类似于纪实文学。她的故事展现的也是农村社会,但更多是通过母亲和哥哥等家庭人物的塑造、以及与她的城市经历之间的对比来展现的,而非通过人物之间情节的交织与互动,因此,人物之间的对话很少,更多是主人公叙述出来的回忆。
在写作上,《佩德罗·巴拉莫》运用了高超的技巧。鲁尔福的这个故事从头至尾没有分列任何章节,而是一气呵成,由一个个经历片段组成,这些片段像拼图中的一个个碎片,彼此之间并没有强烈而明显的逻辑关系,但若进入了故事环境,在读者的阅读与思考中,便很容易拼接出一幅独特的墨西哥农村社会全景图。
鲁尔福也写回忆,但他是通过人物的语言互动来写的。首先,他在小说开篇用的是第一人称。
我来科马拉是因为有人对我说,我父亲住在这儿,他好像名叫佩德罗·巴拉莫。这是家母告诉我的。我向她保证,一旦她仙逝,我立即来看望他。……
读起来似乎很寻常,却不乏张力。这句“他好像名叫佩德罗·巴拉莫”给人留下了好奇与疑问。
然而,交代了“我”来到科马拉并认识了母亲生前的好友“地亚达”这段经历之后,小说立刻笔锋一转,回忆起佩德罗·巴拉莫的童年。神奇的是,回忆的人却并不是开篇的叙述者“我”。
从屋檐滴下的水把庭院里的沙土滴成一个个小孔。水珠滴在顺着砖缝弯弯曲曲地往上爬的月桂树的树叶上,发生滴滴答答的声音,响了一阵又一阵。暴雨已经下过,时而拂过一阵微风,吹动了石榴树枝,从树枝上滚下一阵密密集集的雨珠。晶莹的水珠洒在地上,立即失去了光泽。几只咯咯地叫个不停的母鸡仿佛已进入梦乡,却又忽然间扇动着双翅,奔向庭院,急急忙忙地啄食着被雨水从泥土中冲刷出来的蚯蚓。乌云消散后,阳光把石头照得亮晶晶的,将万物染成斑斑彩虹;阳光吸干了土地中的水分,又掀起一阵热风,在阳光照耀下,被风吹得不停地摇曳着的树叶闪闪发亮。
“你在厕所里待这么长时间,在干什么,孩子?”
“没有干什么,妈妈。”
“你在里面再待下去,毒蛇就要出来咬你了。”
“你说得对,妈妈。”
“我是在想念你,苏萨娜,也想念那座座绿色的山岭。在刮风的季节里,我俩总在一起放风筝。听到山下的村庄人声嘈杂,这当儿我们是在山上,在山岭上。此时风把风筝往前吹,麻绳都快脱手了。‘帮我一下,苏萨娜。’于是,她那两只柔软的手握住了我的双手。‘把绳子再松一松。’
“风吹得我们哈哈大笑,我们的四只眼睛对视着。这时,麻绳顺着大风从我们的手指问不断地往前延伸,最后,轻轻地喀嚓一声折断了,好像是被某只鸟的翅膀碰断似的。那只纸鸢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即那条麻绳——从空中落下,消失在翠绿的大地上。
“你的嘴唇十分湿润,好像经过朝露的亲吻。
“我已跟你说过,快从厕所里出来,孩子。”
“好的,妈妈,我这就出来。”
“我老是想起你,想起你用那双海水般蓝的眼睛注视着我的情景。”
他抬起头,看了看站立在门口的妈妈。
“你为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才出来,在厕所里干什么?”
“我在想事儿。”
“你不会换个地方想吗?在厕所里待久了是有害的,孩子。再说,你也得干点儿活嘛,干吗不跟你奶奶一起剥玉米去?”
“我这就去,妈妈,我马上去。”
这段回忆写得非常有技巧。上一个片段中的“我”还是那个来寻找父亲的主人公,下一个片段中的“我”,已经变成了童年时期的“佩德罗·巴拉莫”。
而且,文中对话有一种模糊的交错。“苏萨娜”是佩德罗·巴拉莫青梅竹马的恋人,她的出现在前文根本没有任何伏笔与交代。这种做法突破了传统小说的写作套路,是现代小说技巧的特征之一,也即一种很意识流的、有些荒诞的写法。
那些没有交代清楚的内容,则成了留白中的疑问,作者并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愿,因而需要读者自己在后续的阅读中逐渐破解。这也是现代小说中特别有趣的地方,是其文学意蕴所在。
《我是范雨素》中,也有写得带荒诞意味的地方,比如:
女雇主比男雇主小25岁。有时我半夜起来哄小婴儿,会碰到女雇主画好了精致的妆容,坐在沙发上等她的老公回来。女雇主的身材比模特曼妙,脸比那个叫范冰冰的影星漂亮。可她仍像宫斗剧里的娘娘一样,刻意地奉承男雇主,不要尊严,伏地求食。可能是她的前生已受够了苦,不作无用的奋斗。
每每这时,我就会恍惚,不知道自己是活在大唐盛世,还是大清帝国,还是社会主义新中国。可我没有特异功能,我也没有穿越过呀!
但整篇还是中规中矩,没有意识流的写法。当然,不同国家的文学是没有可比性的,但通过跨地域作品的比较阅读,我们也许能对文学多一分深入的了解。
尽管将《范》文与拉美巅峰文学作品并列不是一种很妥当的做法,但拉美巅峰并非中国文学达不到的,比如《佩德罗·巴拉莫》中关于鬼的写法,其实在唐代薛用弱的一篇志怪小说中就曾有过;《佩》书中将丑陋的农村社会以一种模糊的笔法写得相当唯美的方式,在老舍的小说《月牙儿》当中也有同样的运用,但这里就不做详细介绍了。此文只希望经过简略的比较,能给开篇的问题提供一个线索吧。无论如何,《范》文以其真实质朴的语言,还是让人看到了中国文学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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