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好久没有相聚,国庆节那天,干爹干妈组织我和俩个干妹妹,我们四家人在县城一家叫“新三伍”的酒店聚餐。
一段时间不见,干爹干妈苍老了不少,岁月的沧桑,渐渐爬满了他们的额头。但老俩口看我的眼神一点没变,和小时候一样亲切,温暖。看到我,干妈非常高兴,席间聊了不少我小时候的往事。“我和你干爹结婚那天,你来认“过房亲”,干爹好像还给你取了一个名字,不知你记不记得。”干妈边说边给我夹菜。
说实话,干爹当初给起的名字,生活中从未用过,我只记得,当时干爹请了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用毛笔把起的名字写在一张红纸贴上,最后交给父亲保管的。我自己都快把起名字的事忘了,近七十岁的干妈竟记得那么清楚。我知道,这是因为我在干爹干妈心里有着很重要的位置,绝非普通意义上的“过房亲”。
四十多年来,我的童年、青春、一路成长,一直没离开过干爹干妈的关爱,他们看待我比亲儿子还要亲。
认识干妈是四十多年前,那年我九岁,干妈二十五岁。当时她还是待字闺中的大姑娘,和母亲一起在村里的服装厂做缝纫工。
村办服装厂一百多号女工,干妈是长得最漂亮的。她个子不高,身材纤瘦,皮肤白的像春天绽放的梨花。那会儿,刚改革开放,干妈也很赶时髦,头发烫成很美的波浪卷,很像那时热映电影《庐山恋》里的张瑜。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我嚷嚷着要叫她干妈。干妈说,我小时候长得俊俏,脸圆圆的,虎头虎脑,很是机灵,所以也很喜欢我。
干妈家没有男丁,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和母亲商量后,认我做了干儿子。
次年春节,干妈嫁给了村西头做泥水匠的干爹。他俩结婚那晚,情节有点戏剧,酒水散席,干爹干妈客气挽留说:“天也晚了,让小家伙留下来过夜吧!”老实巴交的父亲,也不考虑新人的感受,居然真的把我留下过夜,自己还很客气地称,他就不过夜了。
新房虽然简陋,但干爹干妈的婚床却异常精美。几床捆绑在一起,五颜六色的金丝面绸被,散发着迷人的光芒,把幽暗的婚房映照的熠熠生辉。
睡这么干净美丽的新床,自然要洗个干净澡。那时农村家庭没有洗浴设备。深夜里,干爹干妈便动手烧了好大一盆热水,他们要帮我这个很少洗澡的“野小子”,好好搞一搞卫生。
脱下身上破旧的小棉袄,我久不洗澡,黑黑的小身体露了出来。“嚯,泥啾啾真不少呢,搓下来能做三斤肉丸子。”干爹打趣道。
干妈也笑了,她打开五斗橱,拿出新毛巾,又去厨房间找来香皂和洗发精。俩人一起把我抱进水里。
窗外北风呼啸,澡盆内热气腾腾。干妈一手扶着我,另一手往我身上打香皂,干爹则负责用毛巾给我搓污泥。相信这是两个年轻人,人生第一次给孩子洗澡。但他们耐心细致,配合得十分默契。经过好一阵奋战,我这个久不洗澡的小黑娃,终于被干爹干妈洗得白白净净。
身上散发着甜甜的香皂味道,带着草木花香,弥散在新房里,沁人心脾让我陶醉。新婚之夜,干爹干妈被窝里就多了一个干儿子,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感受。反正那个特别的夜晚,我什么也不知道,一会儿就甜甜的进入了梦乡。
别看干爹个子不高,人长得瘦弱,但干爹身上一直有一股不服输的精神。1981年,干爹放弃泥水匠的老本行,承包了村里的五金厂。
因为业务都在上海,所以经常去上海出差。每次回来,都不会忘了给我这个干儿子带东西。
记得那年夏天,我和小伙伴在生产队晒谷场上玩“官兵抓强盗”的游戏,由于用力过猛,我身上的旧背心,不小心被小伙伴撕了个大口子。
我急得大哭起来,唯一的一件背心,被撕成这样,回家肯定会遭父亲胖揍。
正当我伤心绝望的时候,忽然,有人从身后摸了摸我的脑袋。我回过身一看,竟然是干爹。他背着一个黑色旅行包,从上海出差回来。
看见干爹,我哭得更厉害了。从小伙伴们的言谈中,干爹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不要紧,我正要送你一样好东西。”干爹安慰我。他把旅行包放在晒谷场,在包里翻找起来。
片刻,他掏出一团天蓝色的物品,“猜猜,这是什么?”他晃了晃,眼睛里充满了神秘。
我抹了抹鼻涕,停止了哭泣。好奇地望着干爹,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慢慢打开这团蓝色物品,哇!原来是件精美的T恤衫。“干爹,这是给我的吗?”我感到很意外,难道干爹是诸葛亮在世,一切都算到了。
“来,试试看,合不合适。”他帮我脱下已被撕烂的背心,又小心地把T恤帮我穿上。
看我穿了新衣服,晒谷场上的人都围了过来。
“真好看呀,胸前还有个小黄象!”邻居小英如同发现了新大陆。
“你看,衣服好别致,还有一个个小洞洞,像鱼网,穿着一定很凉快。”阿胖羡慕地说。
“这么漂亮的T恤衫,县城才能买到的吧?”小芳仰头问哥哥。
“县城哪里会有,他干爹从大上海带回来的!”哥哥纠正道。
的确,80年代初期的农村,生活还相当困难,如此时髦,洋气的T恤衫只有大城市才有,农村确实很难见到,所以大家七嘴八舌,赞叹不已。
大伙儿围着我,这个摸摸领子,那个称赞质量好,在众人羡慕的眼神里,我感到无比的骄傲。
“种好黄秧,望望爷娘。”按照家乡的礼俗,六月份插完秧,母亲会安排我去看望干爹干妈。
由于那时家景不好,没什么礼品可送。每次,母亲做两个菜:酱蛋烧肉,油豆腐嵌肉之类,外加一包红糖,一包核桃,就是全部礼品。
知道我们家很困难,除了留下两个热菜,其他的被干妈一一还礼。每次看望干爹干妈,他们如同接待贵宾一般,杀鸡,宰鹅,买猪肉,置办最丰盛的酒席招待我。
下午,干爹干妈一定带我赶去十里外的镇上赶集。干妈会去布店,为我剪一身“的确良”白色布匹,然后,请镇上的老裁缝给我做一件那时最流行的“香港衫”。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赶集,是干爹带我去一个冷饮店。老板是干爹的朋友,所以干爹也不见外,掀开盖棉被的冷饮柜,从里面找出一支散发冷气的雪糕递给我。
得知我是干爹的干儿子,朋友客气地说:“小伙子,你敞开吃,雪糕管够!”然后拉着干爹去里屋聊大人们的事去了。
在此之前,我只吃过冰棍,不知雪糕是什么滋味。因为冰混四分钱,而雪糕要八分,贵了整整一倍,这对于我这个家庭困难的农村孩子来说,只能望“糕”兴叹。
我贪婪地舔吮着雪糕,美味的奶油让我欲罢不能。有了干爹朋友那句话,我忘乎所以地狂吃起来,一支,两支,三支……
“哎呦,哎呦!”正当我甩开膀子,吃得物我两忘时,肚子却闹起了革命。
听到我的呻吟,干爹焦急地跑出来。“怎么啦,摔了吗?”
看到扔满地的雪糕纸,干爹猜到了怎么回事。
“是不是雪糕吃多了?”干爹用手柔着我的小肚皮问道。我红着脸,难为情地点了点头。
干爹笑了起来,继续问:“吃下了几支?”
“八——八支。”我支支吾吾地回答。
凭着吃苦耐劳和聪明肯干,干爹干妈家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
1984年,他们建了新楼房,干爹也把用了多年的单卡录音机,换成了双卡立体声八喇叭收录机。
干爹抽屉里那些精美的磁带,至今都印在我的脑海里。邓丽君的《独上西楼》,张行的《一条路》,苏小明的《军港之夜》,沈小岑的《白兰鸽》,那时最流行的磁带应有尽有……
把磁带插入磁带盒,按下播放键,把音量调至最大。然后系上棉花袋,带上大草帽,和干爹干妈在屋前地里摘棉花,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
头上蓝天白云,脚下碧绿田野,干净美妙的立体声歌曲从窗户里飘过来,我们仨一边悠闲地摘着棉花,一边跟着录音机哼唱:“哦,它是一只白兰鸽,爱在那天空飞翔,哦,它是一只白兰鸽,遨游那丘林山岗,在白云下面, 自由飞翔。”在干爹干妈的身边,我就像歌曲里所唱的那只白兰鸽,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1992年,我高中毕业,准备参军入伍。政审,初检已顺利通过。正当我踌躇满志,准备奔赴军营实现理想时,意外却出现了。
夜里,村民兵连长跑到我家,焦急地说:“乡里刚来电话,孩子的体检报告有问题,让孩子明天八点前去县医院复查,错过了时间,就当不成兵了。
父亲一听,急得团团转,夜里汽车,轮船都已停运,就算坐第二天的早班车去县城,也要八点半,这可如何是好。
不知从哪儿听到的消息,第二天一大早,干爹骑着刚新买的,还来不及上牌照的摩托车,匆匆赶到我家。
“上车,赶紧去县城!”干爹的话坚定而果断。看到未上牌照的摩托车,父亲不无担忧:“这样开出去,不会被警察抓吧!”“顾不了那么多了”!” 干爹帮我戴好头盔,摩托车一声轰鸣,直奔县城。
最后的结果是我如愿当上了兵,而干爹的摩托车却被扣在了稽证所。……
聚完餐回到家,打开手机,看到微信里有人给我推送了一个名片:“冯爸爸”。
仔细一看,发现是干爹的小女儿,我的干妹妹冯薇发来的。
看到这个亲切,熟悉的称呼,心里一阵的温暖。
“冯爸爸!”我轻声念道。
一股热血涌向脑门,此刻,我特别想找到当初“冯爸爸”托人写的那张起名贴,让我重新拾捡岁月深处最温暖的那份记忆。
我翻箱倒柜,四处寻找,最后在父亲给我一个旧文件袋里,发现了那张珍藏在遥远岁月里,已褪了色的起名贴。
慢慢打开红色的起名贴,因为年代久远,毛笔字迹已经模糊,仔细辩认,还能看清当初的内容:
“前程似锦长命百岁,寄姓取名‘冯杰’官官”。
读完这两句话,全身上下瞬间被父爱的暖流紧紧包围,我顿时泪如雨下。
原来,从起名字的那一刻,干爹干妈就早已为我的前程与健康,送上了他们最虔诚的祈祷和最美好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