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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隐没,最后一线余光化作细长的灯带,攀着城市西边的建筑。如这世间的种种,最后的告别总是如此纠缠。终究还是琥珀样,半透明的夜伸展开巨大的翅膀,无声地隐没了一切。
晚风在这魅惑的夜里凝滞,它在暗处窥探着幽荡在夜色中的行人,看他们行色匆匆,看他们步履跚跚,看他们不知因怀着怎样的心思而脚步踯躅。
于是,它像暗夜里的小偷,蛇一样游荡进你的鼻孔,让你嗅一丝六月里,暧昧的夜的凉气,像奶茶中投入的那枚冰块。
它又像一丝带着甜味的薄纱,忽而就滑过你的脸颊,脖颈,手臂。恰恰好的季节里,能给你带来温暖的夜,有一层令人愉悦的,奶膜样的薄水,在刚刚裸露出来的皮肤上自上而下地流淌。
这一切让你恍惚有了一种关于二十岁的怀念。那种能够感受爱,触摸美好,并可以每一天都想象着未来的每一天都会如此美好的岁月。
岑寂的夜里,无声的车流,寂静的车灯颠簸着与寂静的路灯缠绕成一个个带着斑斓光晕的结,华丽丽地装满你的目光。在被他们晕染得微明的夜色中弥漫,隐没。于是周围的夜色又多了一丝透明的感觉,这感觉又向更高更远处扩散。
二十年前的黑白图片,在这六月的夜里隐隐地挂起。兴工街最繁华的十字路口,那座由机车厂援建的过街天桥,像背负着沉重甲壳,却倔强地挺直了四只短腿的巨龟。
站在它的背部,可以更清楚地领略这商贾云集的繁华之地。机车医院对面一个挨一个的公交站,站台等车的人流,是河流大坝前打着旋的积水,公交车像拄着杖的老人,蹒跚着吞下喷薄而出的水流,又弓着腰喘着粗气恨恨地驶离。
每到晚上,道路两侧便被缭绕的炭火烟气,烤串滋滋的油气,吆五喝六的酒气装满。等车的人流在烧烤桌的缝隙中蜿蜒,那女人的裙裾便成了饱沾墨汁的毛笔,把浓浓的孜然肉串味,带到交肱叠股的公交车上,也带到了她的家里。
这锈迹斑斑的巨龟在2010年被拆除。结束了它几十年每天数不清多少人次的地面人流的分流使命。或者说,它是因为地铁的修建而知趣地主动隐退?当时猜测,人流会经地下通道分流。
现在看来,这确无必要,这些年大街上的人流,就像酷暑里久旱的小溪,被烈阳舔舐得一日瘦过一日。
一小撮等红灯过街的人群中偶遇附近出租托管的老板,他骑着一辆破旧的电动车,后座还驮着一个硕大的外卖箱。
“后座怎么还驮着个箱子?”其实我差点脱口而出的是这句玩笑:“还抽空抢几单赚点外快啊?”
“里面装的工具,随时用。”如这六月夜晚般地让你满意的职业微笑,挂在他疲惫倦怠的脸上。“今年空置的房子太多啦”,这个“啦”很重,也很无力。像他夜色中有些苍白的脸。
曾经的他们是多么的风光无限,客户面前高傲的面孔。如今,客户在哪里?精心维护的出租屋,也只能寂寞地守着一个个无人入住的夜。
远处,百年老字号“黏米香”,灯光暗淡,食客寥寥。丰腴的店员大妈,踞坐在窄小的木凳上,勉强撑着睡意迷蒙的眼。
三十年前,那门头是“王小辫拉面”。每日里顾客盈门,热汤滚滚。老板娘跟服务员包着手工水饺闲聊。
“孩子要去当兵了,不舍得啊。”“有什么不舍得的,孩子不就得多锻炼才能有出息么?你还能管他一辈子,应该高兴才对!”老板娘的话,像她掌下滚动的擀面杖,又快又脆。
流淌着黄金的兴工街,流淌着希望的岁月。人们干什么都充满斗志,三十年前,有滚滚的热浪从拉面馆的后厨喷涌到六月的夜晚,带着一丝面香。
曾经风光无限的百胜商场,每逢年节都是人头攒动。人潮的热浪蒸腾着拥挤的汗水,五六层的卖场是一个水将沸的方形大蒸锅。
炭火终将冷去,在寂寂的深夜里。外表那层燃烧后的灰烬,终究还是完全掩了它曾经的绯红,一丝两丝余烟在残风中的游移,是最后的挣扎。黑白的终局是它无奈的宿命。
一路之隔的几栋十八层职工住宅楼,还没来得及散尽水泥钢筋建筑的新鲜味道,那种搔得你嗓子有些痒的水泥灰和淡淡的新钢筋的金属腥味混合的气味。就要匆匆与这一路的繁华道别。折断的支撑梁重重地跌倒在废墟,成为废墟的一部分。裸露的钢筋在晦暗的夜里芒刺戟张,像人意外折断后白森森的腿骨。
新的建筑巍然矗立,应该具有很多个第一的名号。它掩埋了旧日里市廛的嘈嘈切切,湮没了老市场落成时某地产大佬“要做就做最好”的激情发言。
硕大无朋的建筑上,正在上演一场不知名的海底动漫。一只紫红色巨型章鱼,想要把它骇人的黏糊糊大脑袋探出屏幕,又被背景里的深蓝吸入幽暗无底的深海。
门前广场上两只巨型石狮子,据说是英国伦敦特拉法尔加广场的1:1复制品。就那么从容地卧在,挣扎在它身边的广场舞人群中。劲爆的舞曲,炫目的光影,似要把这被嘈杂搅扰得无可奈何的夜,彻底填满、撑爆。
远处,夜的深处,不再有老工厂百年厂房隐约的轮廓。游荡的夜风,却把一缕建筑物破土而出的气味,送入我的鼻息。我关上耳朵,眼睛,还有皮肤的触觉。细细把这气味放到舌尖咀嚼,又把它滚入舌根,混合了唾液来试探。
我嗅到了这岑寂的夜里,一缕幻觉样,遥远的洪荒中,有新的楼盘正在生长。楼盘门前笔直的大道,粗壮的梧桐森然挺立。它等不到早晨逶迤的上班人流,晚霞初降,路灯初亮,与它目光相对的,只有这六月里孤独的夜,还有夜里一日高过一日的脚手架。
戴上耳机,让低沉的音乐驱散这无边的寂静。不,是让这使我的心下沉的乐音,厚重地捶打我的耳骨,拽着我,更深、更彻底地融入这沉沉的,六月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