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是一个特定的东西,平日也不说。年是从背上背篼跟上大人在逢集的日子买过年的各种东西开始的。
一年攒的钱,或者家里有工作的人挣的钱,或者粜粮食卖猪卖蛋卖柴卖菜换来的钱,现在就要派上用场。有脑子,手头比较宽裕的人,在年前很长一段时间就开始在集上踅摸东西。乡里喂了猪的人家这时候大致要杀了猪来卖的。多多少少,肉是要的。菜主要是萝卜、白菜,拌凉菜用的切连,葱蒜。煮肉用的草果、八角,称盐灌醋,没电的地方灌煤油。至少要买一背柴,一背炭。窗纸年画,洋糖洋火鞭炮。边买边用边想,看有没有落下的,一直要到大年三十的赶鬼集,这才停下来。某一年或两年也卖过东西,二舅从天水带来的草果和爷爷从单位攒下的旧报纸。
大人就算了,给孩子们扯布做衣服那是必须的。做裁缝的剃头的都忙得很。
接着是没完没了的活儿。扫霉,彻底的扫房子,箱子柜子都要搬到院子里,从上到下,角角落落,都要清扫。最难的是糊墙糊顶棚。顶棚是木条的原来糊过的还好,要是竹棍的铁丝的又是要新糊的,那太难了。糊上去掉下来,糊上去掉下来,或者纸烂了,或者不展凹着呢,头也不能一直抬一直低,脖子难受极了。当然,请专门的裱糊匠就简单多了,当然要钱。
院子里阴面的菜窖要挖开,里面的洋芋红萝卜之类的要弄出来。提前排好队去挞酒醅,就是杵麦子做甜醅。排好队磨豆子做豆腐。都是不轻松的体力活。
偷闲看杀猪是比较刺激的。几个壮汉把叫得声嘶力竭的黑猪从耳朵尾巴上提着按在了用支起的门板做的案子上。猪瞪着眼睛,踢着腿,拼着命绝望地嚎叫。杀猪匠的手不会软。银色的尖刀从脖子进去,手腕一动,还要剜一下,热血就咕咕地流到了放在地上的脸盆里。旁边的大木桶里开始倒入烧开的水。不一会儿,吹了气没有了头的大白猪已经倒挂在了开阔地上搭起的架子上。又是浅浅的一刀,肚子里的一堆东西就被摘了下来。猪尿泡被扔了过来,孩子们拥过去,有领袖气质的便捡起来,在土里搓揉,又吹上气,扎住,一脚踢出去,孩子们就轰地跟上跑了。
和面发面,要把到十五甚至正月里吃的馍都蒸出来放在缸里。柴火烟气蒸汽揉面的力气都从厨房挤了出来,年的气息越来越浓。把绿萝卜洗了插了,用开水焯,捏干,码在莆篮里。
腊八和祭灶只是一个程序。时间越来越近,气氛愈加浓烈,心里也怦怦的。
腊月二十九、三十的晚上总是很黑。巷道里弥漫着浓浓的香味。没有电视,更不晓得春晚,只有各家厨房飘出了煮肉,炸丸子、加沙、豆腐干的香味。再也没有那么香的味道了。
贴上对联。一盆大炭火是必须的。外婆会说:“有钱没钱,一盆大火过年。”到时点了,要从外面把先人请进上房上席先人的位置供下。与《寻梦环游记》里墨西哥的亡灵节请先人来团聚是一样的。
年夜饭似乎也不丰盛,也没吃饺子。印象深刻的是熬夜守岁。干完所有的活儿,坐上热炕烤着火,心里揣着万般的美好在等待。大人说熬的越长寿命就越长,于是硬睁着眼睛熬。
初一还得起早,要穿新衣服。新衣服总是挺的硬的,挨在身上是切切实实年的感觉。给先人磕头,然后给家里的长辈们依次磕头,嘴里要称呼着:“×,我给你磕头了。”长辈们就很享受,笑着给“见子钱”。这时候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最好诠释。老的盘腿坐在炕上,大大小小的都来磕头,一看就是有旗帜有统帅有凝聚力的。
初二开始大拜年。方略早在当家的的胸中。先去后去谁去拿什么,清晰得很。孩子们的拜年简洁得多,进门、磕头、掏东西,就要往出走,主人忙抓住手,一边往手里塞糖塞一毛两毛的“见子钱”,一边问“你是谁家的娃娃?”。
有了钱就去吃鱼儿凉粉,一酸一辣一冰一滑溜,就爽得很。好看的孙悟空之类的糖人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进了肚子。也弄个儿买炮,去河坝里滑冰搬冰凌。
初五要起早,扫点儿炕席地上的脏东西倒在离家远些的地方,还要放炮,是送“五穷”。吃煮角子是初五的讲究。一块面擀开,喝水杯子的口沿按压出圆形的皮子,包上调好的馅子。据说吃煮角子可以堵老鼠窟窿,不让老鼠祸害。
跟前的年已经不拜了,要拜也是远路上的,一般要骑车子的。
以生产大队为单位的社火启动表演了。不时有锣鼓声响起。扭秧歌、划旱船、踩高跷主要在白天,晚上是耍龙舞狮。老老少少,成群结队,白天晚上,都去凑热闹。
初九是天爷的生日。上午要把煮好的挂面浇上臊子献在上房屋子外面的窗台上。
元宵节在文化馆的院子里必然有灯谜晚会。“第二次握手”,谜底是“观”,让我服气的现在也记着。“0”打一成语,我赶紧回家翻《成语小词典》,“胸无点墨”,不是。也不知谜底到底是什么。
年是干完活儿后的期望,是新衣服,是有特殊香味的肉,是热闹,是该回来的人都回来。后来有知识了,说年是一种兽,理解不了。
直观地想,有钱,有和睦的大家庭,年就是个好东西;没钱,没有和睦的家,年就是一道不愿意跨的槛。不管是好是坏,年总是一种逼迫人的东西。好了,你愿意被追着跑;不好,你会使劲推诿不前。
由这年想到了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