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杀死的那个人现在正站在我家门口。
老黄狗突然发了疯似的撞翻水缸,铁链在月光下甩出银亮的弧光。我攥着豁口的杀猪刀往后退,后腰抵住土炕冰凉的炕沿,看见门槛外那双沾着泥的千层底布鞋——正是三年前被我推进枯井的哑巴新娘阿月。
"吱呀"。
木门突然洞开。阿月歪斜着身子挤进来,脖颈折成九十度,青紫色的手指抓着半截红头绳。她怀里抱着个褪色的绣花襁褓,襁褓里裹着的却不是婴孩,而是块长满绿毛的骨头。
"当年你用砒霜毒死我爹,就为抢走供销社的盐巴。"阿月喉咙里挤出气泡破裂的咕噜声,她腐烂的裙摆滴着黑水,在泥地上蚀出蜂窝状的孔洞。老黄狗夹着尾巴缩在墙角,忽然发出婴儿般的呜咽。
1968年的秋雨来得又急又凶。我蹲在屋檐下卷烟叶,看着供销社的军绿帆布篷顶被雨点砸得噼啪作响。阿月佝偻着背往牛车上搬盐袋,粗布褂子下摆沾着暗红的污渍——那是她爹咽气时溅上的血。
"杨叔,能帮我看会儿车吗?"她仰起湿漉漉的脸,脖颈处的勒痕像条发黑的蜈蚣。我接过缰绳时,她冰凉的手指擦过我掌心,留下股子腥甜的味儿。
牛车在泥路上打滑的瞬间,我瞥见后槽牙缝里嵌着的银屑。那是上个月批斗会上,从戴眼镜的会计嘴里撬出来的金牙。当时阿月就站在人群最后,辫梢的红头绳在风里一颤一颤。
月光从糊窗纸的破洞漏进来,照见炕席上密密麻麻的针脚。阿月抱着襁褓跪在炕沿,腐烂的指头捏着绣花针,正往自己眼眶里缝棉花。老黄狗突然立起身子,脖颈的毛炸成鸡毛掸子。
"别缝了!"我抄起杀猪刀劈过去,刀刃却穿过她半透明的身子。襁褓里的骨头"咔嗒"裂开,露出半张婴孩的脸——正是当年被阿月卖掉的私生子。
阿月裂开的嘴角淌出黑血:"你砸死我爹那晚,用他的烟袋锅子捅穿我肚子时,没听见婴孩的哭声吗?"她腐烂的腹腔突然蠕动,拽出条黏连着胎盘的脐带。
我在井台边找到疯汉子二愣子时,他正用石块疯狂捶打结冰的井沿。井绳上挂着的铜铃铛叮当作响,铃舌上缠着几根花白发丝。
"他们说井里淹死过七个女人。"二愣子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抠进冻疮里,"阿月死前让我在井底刻满经文,说等冤魂上来......"他布满血丝的眼球转向供销社方向,"那黑心会计的账本,就藏在梁柱的蝎子窝里。"
我踢开供销社吱呀作响的木门,霉味扑面而来。柜台后的墙上,还留着阿月用炭笔画的歪扭笑脸。掀开地窖木板时,成群的蝎子从账本里涌出来,账页间夹着的照片上,阿月穿着崭新的红棉袄,怀里抱着真正的婴儿。
疯汉子举着火把冲进院子时,我正对着井底的经文发抖。那些歪扭的梵文在晨雾中蠕动,渐渐聚成阿月苍白的脸。老黄狗突然蹿上房梁,喉咙里滚出人声:"当年你爹用砒霜毒死亲娘,换了我当上门女婿......"
阿月从井里缓缓升起,腐烂的双手捧着个陶罐。罐口腾起的绿烟里,我看见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正把砒霜倒进阿月爹的烟袋锅。她身后跟着七个穿嫁衣的女人,最末那个怀里抱着真正的私生子。
"该还债了。"阿月将陶罐砸向供桌,罐底的符纸燃起幽蓝的火。疯汉子突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烫伤——正是当年我点火烧他时留下的"哑巴"二字。
供销社的火光映红半边天时,我攥着阿月掉落的红头绳缩在墙角。老黄狗安静地趴在我脚边,脖子上挂着半截烧焦的狼牙项链——那是阿月出嫁时,我亲手给她戴上的"镇魂符"。
晨雾散尽后,井台上多了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鞋垫里塞着张泛黄的纸,歪扭的字迹写着:"爹,我在后山给你留了双布鞋,等来年开春,咱们一起给娘上坟。"
风里飘来婴孩的啼哭,混着远处疯汉子沙哑的哼唱:"七月半,嫁新娘,铜铃响,见阎王......"我摸着口袋里那盒私藏的砒霜,突然听见自己喉咙里,传出阿月临死前的咕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