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雨中奔跑,反剪双手护着书包,两年前买的书包活扣早已损坏,于是双臂便取代了它们的位置。
在她的记忆中,这座城市很久都没下过今天这样的暴雨了,天空仿佛通了一般。垂暮的世界被淹没在雨水中,隔着厚重而阴沈的黑灰色,叫人胸口发闷。她最讨厌下雨天,更莫说是这种暴雨,她没有伞,因为买不起。
今年读三年级的她是这座城市的边缘户,年轻的父母带着她离开家乡,离开那个炊烟袅袅稻香弥漫的小乡村,有四年了吧,她想。刚开始她可兴奋了,第一次从车窗外看到倒退的那一排排灯,闪烁的光圈把夜晚照得七彩迷离,她不住地在父亲的怀里手舞足蹈,那是会走动的灯,一排排的太好看了,父亲揉揉她的头没说话。
但很快,她高兴不起来了,把她和母亲安顿在一间小小的出租房之后,父亲就跟着几个朋友出去“干大事”,生活,一下子捉襟见肘。
出租房在那种合住的小院子里,五十平米开外隔成三处,前面吃饭中间睡觉后面连着脏兮兮的排污道可以当厨房。第一次走进这个可以称为“厨房”地方时她摔了一跤,趴在长满黑绿色恶臭青苔地面的时候,她“哇”就吐了出来,把早上难得吃到的水果软糖都吐得一干二净,很恶心。一个院子有二十多间,住得满满当当。形形色色的人,她看到开着破旧三轮车四处吆喝收废旧的阿叔,黑黑的脸上满是攀爬的沟壑。她看到头上涂着厚厚摩丝骨瘦如柴的小青年,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要离他远一点。为什么,她问。母亲板着脸吓唬她,那人会把你送到医院,然后把你的眼睛啊耳朵啊都割了卖给别人。她吓到了,自此一看到小青年就跑得远远的。她还看到穿着漂亮衣服涂着香肠红嘴唇的大姐姐,她白天都在出租屋睡觉,晚上吃过饭才不紧不慢穿着高高的鞋子一摇一摆地走出去。还有眼睛常眯成一条缝的房东儿子,和她一样父亲不在家的小朋友……
冷风掠过,小小的她竟一个趔趄,“扑通”一声倒在水洼里,吃了满嘴泥巴。四周一片朦胧,高楼是朦胧的,冷风呼啸而过的树木也是朦胧的。除了雨声四周寂静如海,没有人愿意在这样的雨夜中行走。被狂风吹倒的枯萎树枝,一地狼藉,显得既随意又无辜。还来不及开花便被摧残的花朵,花蕾埋在泥土里,露出夭折枯萎的花瓣。
瘪瘪嘴,膝盖磕得很痛,湿淋淋的身体很难受,但她没哭,母亲曾跟她说过,只有笨蛋跌倒了才会哭,她是聪明的孩子,她不哭。她知道自己很聪明,每次考试成绩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每年都是三好学生呢。但老师说了,费用交不齐就不能继续念书,她害怕,如果不能上学,她该怎么办?
手脚冰凉,她开始哭嚎。
一双深褐色的雨鞋忽然出现在她的视野里,雨停住了,深棕色的大伞在她头上支起一片干燥温暖。抬头,竟是那个卖酸嘢的老人。
两排牙齿“咯吱”作响,老人难道是来跟她算账的?
她记得清楚,一个月前母亲拿出一张五十元纸币,轻声细语地让她等会儿去买东西吃。她懵懂地点了点头,其实八岁的她早已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钱,叫假钱。那一天,天空好像一盏乏了油的灯,红光渐渐减弱。她把眼睛守定西天看了一会儿,看见那光一跳一跳地沉下去,非常微细,但又非常不可挽救。
她捏着五十元钱走到老人的酸嘢摊前面,指着白白的酸萝卜脆生生地说道:“奶奶,我想要这个,十片哦。”透明玻璃罐里的白萝卜,亮晶晶水淋淋,挺着的大肚子像是喝多了酒,醉醺醺地在罐子里翻滚。这个季节赐予她最丰硕的礼物,如同热烈的彩球般在骤然间击中她的神经末梢。所有的一切仿佛在这一刻远去,只余一种动物对食物的本能,“咕咚——咕咚——”的吞咽声像一把火,点燃了她流动的血液,加热、翻滚、沸腾……
老人看着她的馋样慈祥地笑笑,满脸的褶皱像一团毛线,绒绒软软的感觉。她麻利地装好了十片酸萝卜,一同递上来的还有一叠钱,两张十元一张五元六张一元,其余全是五角两角一角的毛票。
接过钱她便兴冲冲地去找躲在街角处的母亲,母亲看到她的那一霎泪就出来了,攥着她就跑,好似下一秒那个收了假钱的老人就会追上来一样,沿着老旧的街道一直跑一直跑,她的心好像在奔跑的这一刻才开始跳动,“砰……砰……”激烈的鲜明,生命重新流回身体的感觉,她重重地喘着气,抬起头看到看到墨蓝的苍穹竟疏疏朗朗地挂着几颗星,洒下淡淡的星光。
母亲蹲下身,狂乱地亲了她好几口,夸她是好孩子,夸她很棒。她很高兴,有多久,没有得到这样的夸奖了?自从父亲杳无音讯之后,母亲常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无论她考了多好的成绩,都不再夸她,只是叹气。也许她永远不会明白,母亲透过她看到的是一个一去不复返的人,因为彼时的母亲只能用这样的想象下酒,让自己在寂寞且自觉已然苍老,爱情不在的夜里,还有一点生命的余温可以挡寒入梦。这些,她不知道,她知道的仅是,那一天抓着母亲的手,她幸福得就像童话里的小公主,空气中浮起五彩斑斓的泡泡,甜得发腻。
难道,泡泡这么快就破碎了吗?
她抬起脏兮兮的小脸,泪水朦胧的看着蹲下身的老人。
“作孽哦……”这是一双干枯苍老的手,不大却很暖。她被小心地扶了起来,逆转的情况让她茫然无措。
老人把她带进卖酸嘢的小店,后面是个小小的房间,昏黄的灯光流泻暖暖的光晕。老人给她洗了个澡,翻出一套发白的背带牛仔给她穿上,镜子里忽然出现一个干净可爱的小女孩,扎着辫子又蹦又跳的,脸上灿烂的笑容如盛放的山茶花,清新且爽朗,不留一丝烦恼侵占的余地。老人捏了捏她的小脸,还从橱柜里拿出软软的面包……
“奶奶,怎么了?不在外面?”吃得正香,一个轻佻的声音响起,她抬头,看到那个常在院子里收租的房东儿子,梳着亮亮的的摩丝头。
房东儿子看到她小眯眼一亮,露出那种让她十分反胃的笑,知道她是谁后竟一拍额头怪叫起来:“竟然是18家那脏兮兮的小女孩,没想到收拾收拾还挺可爱。”院子里以数字区分出租房,她家就是第18家。
“你来的正好,等会儿顺道送她回家。”
“我可不!”房东儿子满脸排斥“奶奶,我就不明白了,上次她们母女俩还拿着50块假钱来骗你,你都忘了?50块可是大钱,献爱心都没您这么献的好吧。”
她的心“咯噔”悬了起来,吞咽的动作滞住了。
老人这时却一巴掌打在房东儿子的头上,冷冷地盯着他,没说话,但一瞬间释放出来的气场却让房东儿子没骨气地瑟缩了一下。
头顶上盛放的绚烂烟花是她这一生不可多见的天堂,这种亘古长存的绚烂在一瞬间照亮了她的生活,将她眸子里的阴郁剥落了一层,她感觉得到空气中尘埃的疯狂跃动,想要把她的呼吸夺走般的剧烈。两人后来说了什么她再也听不到了,脑中只余烟花的轰鸣,地动山摇。
她懵懂地被房东儿子牵着走,回到那个四处锈迹斑斑的院子。迷迷糊糊地又被拉进房东所住的那个屋子,这是她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很宽很大,彩电冰箱家具,每一样都让她羡慕。还没等她看够,却又被扯进其中一个房间。
“吧嗒”一声后,红色的光一瞬间洒满了整个房间,赤红的光芒带着眩晕的魔力,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看到房东儿子直直地盯着她看,赤红的双眼和红色的灯光融为一体,慢慢变暗,像大动脉流出的暗红色血液,缓缓地向她冲来。像是说给自己一般,房东儿子嘴里喃喃自语,欠钱还钱天经地义,是你自己跟我来的,怪不了我……
一种深黑色的、浓重的味道慢慢靠近她,不知这么地她就想到了家里厨房那片长满黑绿色青苔的地面,熟悉的恶心像个尖利的锥子一样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胃。最终,她青着脸“呕——”一声翻江倒海,把刚吃下的面包全部吐了出来。
搅成一团的面包带着她胃里的恶心全部吐在房东儿子的身上,房门也在这时猝不及防地被打开了,门口,是头上涂着厚厚摩丝骨瘦如柴的小青年,母亲让她远离的那个人,她瑟缩了一下。
小青年进来后房里有很长时间的静默,谁都没有开口,她直愣愣地看着晃动的门,像虚幻的剪影,熹微老旧的光照进来,说不出的倦意。小青年抿了抿干涩的唇,意味不明地嘟哝道:“我说,你、你不会做了什么吧?”
房东儿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嫌恶地“呸”了一声后不置一词,指了指身上被呕吐物脏污了的裤子。
小青年一下子反应过来,猥琐地干笑几声,眼珠像弹珠那样滚啊滚,对着房东儿子一阵挤眉弄眼,又嘀嘀咕咕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她看到房东儿子的小眼睛又亮了起来,眼神由嫌恶变为贪婪,最后,一块捂在她嘴上的帕子让她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迷糊了多久,她断断续续地做着梦,梦见母亲温柔地为她梳辫子,梦见父亲从外面带回很多钱,把费用交齐了,还梦到一桌肉,烧鸡烧鸭烧鹅,可以随便吃……梦里的一切深深地刻进了她的心里,她眷恋着那种静谧的温暖,萦绕在自己胸口,时不时如飞絮般便纷乱了她的思绪。
一个晃荡,她却醒了过来。
手脚被紧紧地捆着,嘴上贴着胶布,很难受,她开始挣扎,像一只不小心掉进热锅的虾米,歇斯底里地做着徒劳的努力。
“小丫头,省省力吧,再闹等会儿他们不给你吃的,到头来难受的是你自己。”开口的是子里那个穿得很漂亮的香肠嘴大姐姐,她也被捆住了。看到她醒来,只是懒洋洋地睁开眼睛说了句话,冷笑一声后又闭上了。
坐在前面驾驶座的小青年吊着三角眼把玩手中的玉观音,听罢哈哈大笑,后视镜反射出他不以为意的脸:“还是成年人懂规矩,不过你也是很幸运的,这次买你的可是个好人家,老实巴交的,除了穷一点,总比你做婊子好吧,过后生个一男半女的记得请我喝酒,怎么着我也是媒人不是,嘿嘿。”
香肠嘴姐姐没回应,只是冷冷地地盯着小青年,那种彻骨的寒冷。
而她呆愣地看着这一切,第一次坐面包车,污浊沉闷的空气,大大的皮革座椅散发着油腻腻的,像尸体腐烂的那种味道,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升腾而起。
好在很快密闭的空间就被打破了,进来的人是房东儿子,惨白着脸哆哆嗦嗦的,他还没开口,车外忽然响起一片嘈杂。随着声音传来,她看到的是被捆着的香肠嘴姐姐瞬间睁开了双眼,用力撞门。
小青年青着脸要发动面包车,引擎还未响,她这边的车门已经被打开了,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把她抱了出去。
车外一片喧哗,怒骂声哭声交织在一起,她面无表情地捂住了耳朵。夜沉如水,连夜色都那样宁静,可无奈那些异彩纷呈的灯光太过耀眼,非要把喧嚣留在这个夜里。
一片嘈杂中她依然听到了小青年尖锐的怒骂声:“那孩子不是我拐来的,是她——是她妈妈把她卖给我,你们看看这里——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我给了她八百块钱!八百块!”
吵闹声戛然而止,空气中只有凛冽的风,打在脸上,感觉刺痛,痛得她睁不开眼。
一双熟悉的手把她抱进怀里,可她依然觉得那么冷,僵硬的冷。她突然想起早上出门的时候,这个最熟悉的人亲了她的脸,说无论在哪儿她都要乖乖听话,妈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宝宝是个好孩子……
她记得这个熟悉的人曾对她说过很多话,只是现在,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时间的绝情之处便是,它让你熬到真相,却不给你任何补偿。但人都是感情动物,被某一种感情引导着前进,明明看不见方向,却坚定地矢志不渝。她抬起头看着墨黑的天空,没有一颗星星,像一张无边的网把她困在里面。
然后,她轻描淡写地看了这个最熟悉的人一眼,仿佛告别,如一只动作呆滞而又优雅的小鹿,在一瞬间,迅速地跑出人群,穿越一段五光十色投在地板上明灭虚无的光影,步伐趔趄。天空好像又开始下雨了,冷冷的雨铺陈在地上,但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对双腿发出简单直接的指示,跑,不停地跑。
人群,面无表情,行色匆忙,从身旁快速划过。高楼大厦,发出尖叫的汽车,树木,在寂静的雨夜中,离她那么远,是谁被抛弃?是她的步伐太过快速,还是他们太过匆忙?她空白的大脑,没有给出回答。双腿依旧运动着,肌肉鲜活,生机勃勃,呼吸急促,要跌碎一般的冲撞感。
后来她终于忍受不住,蹲下来呕吐。
站在雨夜的街角,一棵也许就要死去的光秃树下,不可控制地呕吐。她站不起来,快速的奔跑,让她原本麻木的神经忽然运动,垂死挣扎到生机勃勃,毕竟需要一段适应过程,她显然没有准备,跳过那段不能忽略的过程,直接抵达,带来的结果,只能是这样。
扶着树干,身体前倾,脖子不断感受雨水渗透,一双深褐色的雨鞋忽然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二十年后,一辆银白色的轿车在城市边缘路口停住了。
车门打开,她走出来,Burberry露背装勾勒出背部优美的曲线,纤细的丝带从颈间绕过,挡住月牙链的心型扣。下身一条墨绿休闲裤,脸上带着淡淡的妆,硕大的墨镜使路人只看得见她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
摘下墨镜举目望去,合租大院子破败依旧,如奄奄一息的老人,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腐朽衰败的味道,暗沉的色调里,她却看到18号出租房的墙角,一颗嫩绿色的小苗正顽强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