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夏天,德发所在的保安队,被我子弟兵一通收拾,一群乌合之众被打了个稀里哗啦、抱头鼠窜。县城解放的那天,古城大街到处是唱着军歌巡逻的战士,群众拥上街头,鸣鼓敲锣、欢呼雀跃;青年学生挥舞着红旗,高呼“打倒一切国民党反动派”!
德发换了身衣裳,压低帽沿遮住半张脸,他不敢进闹市,专挑小巷走。他想去彭掌柜的粮杂店躲躲。
躲闪着行人,德发小心翼翼走进彭掌柜的粮杂店,彭掌柜指了指柜台下面矮小的条櫈,他正张罗生意顾不上和德发答话,德发坐下来喝了一碗白开水,哆哆嗦嗦自顾点燃一枝烟。
又过了一会儿,彭掌柜送走一拨老主顾,从门口折回来,他拍拍德发厚实的肩头,说道,德发啊!按理说,这些年处下来,咱哥俩这交情还不错,可是,恁保安队的名声,实在忒臭!算了,俺送你点儿盘缠,恁还是远走高飞吧!
说着话儿的功夫,小伙计自里屋拿出个鼓鼓囊囊的蓝土布包裹,彭掌柜接过来,从高高的柜台上,双手递出去,说了一声,奔山西吧,那儿煤窑多,挖炭能挣到钱!
蓝土布包袱里,包着几个烧饼和两块银元,另有一封书信。彭掌柜交待说,他有个光屁股长大的发小,在山西地界儿一处煤窑当总办。
德发来山西不久,他所在的煤窑被政府接管。德发凭着有把子力气,再加上能干,领到的工钱不少,手里攒了点钱!又过了一年,等来了彭掌柜转来的一封信。
信是同胞兄弟德福写来的。德福在信里说,仗就要打完了,革命马上胜利了,咱家分了土地和牲口。日子就像是芝麻开花,一天比一天好。咱娘年龄大了,操扯不动了。哥,您还在外边儿折腾个啥?
德发想了想,自己在保安队当差的时候,有个相好的,是城西染房老谢家的二闺女,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彩霞。彩霞肤色黑是黑了点儿,可两只手宽宽大大,能穿得了针走得了线,干得动庄户活儿,应侍得了亲来友去。主要是彩霞的眼睛水洼洼地忽忽闪闪会说话儿。
德发巡逻的时候,常去染房找老谢聊天,平常不忙,拿只马扎子,坐染房门口的白果树下,听老谢讲《隋唐》,一块听《隋唐》的还有老谢的二闺女谢彩霞,彩霞挨着德发坐,宽大的手掌托住红朴朴的脸……
有一天,德发去集上扯了块细绸缎,在白果树下,喊来忙活得一头大汗的彩霞,德发偷个无人注意的空儿,把细绸缎塞给彩霞,说,抽空缝个褂子,恁穿上指定好看!
彩霞接过细绸缎,爱惜地捧在胸前。她不敢看德发的眼睛,两颊羞得像火烧云。
想到彩霞,德发突然有点儿想家了,他把兄弟德福的信翻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又寻思,家里老娘还好吗?还能给俺釆香椿芽,煎面饼子吗?
第二年开春儿,德发坐上运煤的小火车,从太原奔石家庄,又从石家庄转车到德州,然后跋山涉水,辗转几个区县。德发到达老家县城时候,天刚蒙蒙亮,他先是去了彭记粮杂店,他想给彭掌柜送两瓶酒。渐渐东方露出了鱼肚白,老远,德发看到粮杂店挂上了白板黑字县供销社的牌子。
供销社门口出个早点摊儿,有个穿白衫的汉子正忙活着炸油条煮豆浆,德发走近了才看得清楚,敢情那汉子是原先粮杂店的伙计三儿,德发与三儿打了个招呼,三儿是个实诚人,硬拉德发坐下来,帮他舀碗热汽腾腾的豆浆,拾几根焦脆喷香的油条,拿蔑筐盛了,加一碟儿酱拌辣椒芥菜丝儿摆桌上。
彭掌柜呢?德发问伙计三儿。
“公私合营后,彭掌柜被调到省城,在粮油公司当店长。彭掌柜,不,现在是彭店长,本想叫上俺一道去,可俺刚成家,孩子小,跑不开,就留下来。俺现于今是供销社售货员,早上卖卖早点儿,到点儿上班。三儿喜滋滋地对德发说道。
德发从布包里掏出两瓶从山西带回来的汾酒,交待给三儿,托付他啥时候见着彭店长了,把两瓶酒给他,以表当年彭掌柜对自己出手相助之恩。
德发悄悄把两张纸钞压到碗底,起身与忙忙碌碌应付生意的三儿告别。他急着去城西谢家染房,那儿有棵他梦牵魂绕的相思树。德发沿着熟悉的古城大街,穿过两条胡同,从石拱桥上跨过,远远看到白果树上,红红的太阳冉冉升起,白果树对面,老谢肩挑缕缕阳光,正一块一块搬开染房的门板。
老谢望见德发先是一椤,他像从没认识过德发一样,扭头便走进店里,他拿起一根鸡毛掸子,挥去柜台上的浮尘。
德发走进店里,叫了一声“老谢”,便递上支纸烟,老谢没接。德发把烟卷儿放到老谢的手边,老谢这才翻翻眼皮,小心地看看四周。压低声气儿说,你忒么还敢回来?就不怕被政府抓你进去,判个几年刑?
俺既没烧杀掳掠,又没害人性命,俺没行恶事儿俺怕啥?德发说道,在保安队,你知道,俺也就图混口饱饭!
这是两码事儿!老谢说。
俺这回来,想和恁商量个事儿,德发说,恁可能早有耳闻,俺心里有彩霞。
这时候,里屋的门“吱扭”一声开了道缝儿,一双好看的溜溜打转的眼睛,朝着门厅窥探。德发心里暗喜,这彩霞知道俺回来咧!
那可不行,不行,不行!老谢的脑袋摇成了拨椤鼓,说,你是旧军队的人,属于走狗反动派,鬼知道,你作了多少坏事儿?要是有一天,被政府翻腾出来,够得上枪毙,俺彩霞岂不守了活寡?
德发很生气,他愤愤地想,真没料到,老谢会这样看自己,老谢,怎么能这样想呢?
老谢,你这人儿真是没义气!德发愤愤地说,亏你还整天价讲《隋唐》!
里屋门“哗啦”一声开了,彩霞带着满脸的失望,出现在柜台前的时候,老谢正耷拉着眼皮拔打着算盘。彩霞用粗大的手掌猛地抹一把腮边的泪水,近乎于哀求似地问,爹,要是德发没做坏事儿,恁同意俺嫁吗?
俺说了,这是两码事儿,老谢抬眼看看彩霞,面无表情地说。三个手指依旧漫不经心地拔弄着算盘。这时候,一只麻雀飞来,站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冲着木格子张望。
德发一时落寞纷纷,他怅然若失地离开了谢家染坊,踏过白果树长长的影子,沿着那条碎石路走出老远,当他站在了石拱桥上时,还能听到染房内室揪心的恸哭,他转过身,透过木格子窗,仍然看到彩霞那张张泪眼婆娑的脸。
母亲走在了一九四八年的冬天,那天漫天飞雪,徐木匠家的翠萍,一大早送来一碗热气腾腾地小米粥,母亲却没能等到翠萍的到来。她斜躺在坑上一脸的平静,她去了遥远的地方。当时的德发正在千里之外的窑坑里挖炭,他的兄弟德福,正跟随大部队走在奔赴前线的行军路上!
乡亲们帮忙为老人料理了后事,直到一九四九年冬季,解放军战士德福回家探亲,才得知母亲的离世,斯时母亲的坟茔白荻花开,德福对着母亲的墓碑,燃起一柱香,悲痛不已,长跪不起……
德发回到母亲的宅院,兄弟德福炖了一只芦花鸡,煮了一壶高粱酒,他们在楸木桌前落坐,哥俩相视不语,阳光从木格子窗穿过,德发看到满屋的浮尘在光柱子里面飘荡。
半壶老酒下肚,哥俩顿感心胸敞亮了许多。德福站起来,给德发续上一杯,之后他双手捧起酒杯,对德发说,哥,俺和恁干一杯,喝完这杯酒,俺陪恁去区公所,把过去作下的事儿,向党组织和新政府,老老实实交待清楚……
过了晌儿,区公所两个穿中山装的工作同志把德发带走,当过解放军的退伍战士德福在后面跟随。第二天,妇联主任徐翠萍带上村里的一封信,赶到区里,对于德发,她代表全村干部群众向组织上作了汇报说明!
不久德发被释放,此后他与德福一直生活在母亲留下的老宅。一九五O年春天,德福在村前小学堂旁边起了三间草屋,由村东头乔大爷牵线撮合,娶了邻村白老伍家的大闺女。那年秋天,收完高粱谷子,德福与媳妇儿搬出了母亲的老宅,住进了新家。
冬天小河结冰凌的时候,官道上走来一个穿细绸袄、扎红头绳的闺女,红朴朴的圆脸上生着一双扑溜溜会说话的大眼晴,闺女挎着一只红包袱,那里包裹着她全部的家当,闺女走到村边小菜园子时,村东头乔大娘正颠着小脚白毛露水地从土坑里扒萝卜。
扒萝卜呢,大娘。闺女冲乔大娘打声招呼。
哟咳,这是谁家的俊闺女?乔大娘手搭凉棚瞅老半天,楞是没认出来。
俺是西城染房的谢彩霞,来找王德发的,闺女说,大娘恁告诉俺,王德发是这庄上人吗?
谢什么?谢——彩霞,多顺口的名字,乔大娘说道,找王德发对吧,他平常都叫俺乔大娘!
“乔大娘,一看恁就是实诚人,”谢彩霞没白瞎跟爹经营染坊这么些年,嘴巴讲话,来一句兜一句,严丝合缝的,讨人喜。
乔大娘,俺来帮恁扒萝卜吧!谢彩霞又说。
“恁,城里闺女,细皮嫩肉滴,哪能让恁干这埋汰活儿?远来是尅(客人的意思,下同),走吧!大娘领你去找王德发!”
乔大娘扔下镢把,两手顺大襟棉袄擦几把,一步一颠步出园子,她在想,这闺女一定和德发有因缘,否则咋会大老远从城里跑来,要是听大戏看杂耍能来这儿找王德发?
乔大娘领谢彩霞推开篱笆门子,走进小院槐树底下的时候,王德发正蹲在院子里编鸡笼。老二德福分出去了,家把什儿(农具用具)小两口能拿的都拿走了,德福开始不想拿那些,王德发不依不饶,但凡用上的能给的全给了,天长日久过日子缺这少那怎么行?王德发本是手巧的人,屋里头缺少的用件儿,再置办不就完了,动动手的事儿。
王德发把泡软的绵槐条,细刀子划成两片儿,抽出一根,两只手灵巧地穿来别去,如同擅女红的小媳妇儿在引针走线,谢彩霞惊奇地欣赏着王德发的表演。直到乔大娘喊了一声,“德发,恁家来尅咧”
“彩霞,恁这是?”王德发茫然地望着大槐树下的谢彩霞,他抽着鼻子嗅彩霞身上熟悉的香胰子的味道,红着脸说,“俺该不是在做梦吧!”
傻二巴唧的,大白天的,哪来的梦?乔大娘叉着腰啐了一口,说,德发,恁家白面在哪个缸里,俺来帮你烙几张葱花油饼待尅!
谢彩霞来了就不走了,她和王德发说,她们家染坊归了公,他爹早些年与旧衙门有牵扯,被人民政府专政了。她娘明白事儿,包了个大红包袱,让她来乡下投奔王德发。
谢彩霞张眼环顾王德发的篱笆小院,院子里三间茅草屋,当中有棵家槐树,家槐树不远处支了口土灶(这倒是彩霞喜欢的物件儿),小院儿空地上稀拉拉种着几垄青大蒜,德发母亲留下的那条看门的黄狗正站在阳光底下晃尾巴。
那天冬天,谢彩霞成了篱笆小院的女主人,她替王德发张罗一日三餐,她喜欢烧大锅、木柴火烙玉米面儿大饼,王德发最得意这口儿;她帮王德发缝补浆洗,王德发虽说穿得是旧衣服,但每天出门都是尘星儿不染;她开始喂黄狗养蛋鸡伺候圈里那两头油光水滑的猪崽子……
几十年来,无关风雨,王谢二人,伉俪情深,俩人儿育有一儿一女。大儿娶名建军,八一那天生人。长到十八岁,体格子随了他爹,身大力不亏,读书不灵,下学被招进国营煤矿当工人。小女出生,王德发想,庄稼人吃四季饭离不开家前二亩田,就叫“田田”吧!谢彩霞称赞说,王德发有心,闺女这名字取的有文化。田田随她妈,出落得水灵乖巧,针线活儿得心应手,炒菜做饭应侍亲友更是拾得起放得下。二十三岁那年嫁给本村军人小伙,小伙参加过自卫反击战,荣立三等功。
村志记载:王德发,八七年腊月给村集体伐木,筹建小学校,被一抱多粗的大树拦腰砸倒,口吐鲜血,不治而卒。其妻谢彩霞老人相夫教子,勤谨持家,一生淡泊,与人无争,寿年九十三,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