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90年代

        90年代,那时我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母亲生我一年,又怀有妹妹,所以我不得不去外祖母家,一直到我六岁,上小学。四岁时,我从椅子上摔下来,胳膊折了。那时我肯定疼得哇哇大叫,但我都已经忘却,唯一记得的是,家人给我胳膊上涂满黑乎乎的药膏,冰凉冰凉的。我记得外公的父亲,也就是我母亲的祖父,一个留着很长很长的雪白胡子的老人,老是笑眯眯的。而且他有一根拂尘,时常挂在墙上。后来,他“不在了”。我想,他肯定羽化登仙,飞升太虚了吧。那时远房舅舅家有个叫东子的,老是和我打架。每次我都是输,而且有好几次我鼻子被打破了,哇哇直哭。那时候我确实力气没他大,所以我很怕他。又后来,我上初中,结果发现,他才读六年级,学习不好,还是爱打架。我们都还认得,也微笑着打招呼,但是谁也没提小时候打架的事,仿佛从来没发生过。那时附近舅舅家的大男孩子老是带我一起玩,比如做风车,用树枝玩“枪战”,玩扑克牌,叫做“续竹竿”的。我模糊记得,祖母家乡一到夏日傍晚,家家烟囱里冒出清淡的烟,在晚凉的习习微风中显得分外纯净和肃穆,像极了西方油画中写实派的作品,比如《晚钟》《拾穗者》。至今,我仍近乎痴醉地迷恋这种氛围和感觉,仿佛那就是我生命最为纯真和鲜活的底色。

         90年代,我该上学了。母亲用自行车把我推回了家,我哭着闹着,就是不肯。有一次,她只好花两元钱给我买了个“娃哈哈”,我才破涕为笑。那时候,我都不知道,两元钱对于我贫困的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还记得,那饮料瓶是个火箭的外形,外表是绿色的包装纸,至于味道如何,我完全忘记了。那时,我家住着窑洞。我父亲兄弟多,分家的时候没分到什么财产,其他几个叔伯都搬上“塬”了,只有我们还住在窑洞里。那时候父亲年青,去格尔木打工,回家时除了能给我和妹带点好吃的,确实挣不了多少钱。最困难时,家里断炊,借钱买粮食吃。那时候,我年幼,却喜欢树木和大地。我总是去山沟里,把枯干的树枝折断,背回家,这样,母亲就能够拉动风箱,烟囱就能够冒烟。母亲要去洗衣服,得到潭里去。潭是人工修筑的,在山沟最深处。夏季,水草丰茂,清风徐徐。金子般的阳光投射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仿佛是一片片闪着金黄光泽的镜子,每一小片镜子都把欢欣和喜悦折射进我的身心。母亲拿着棒槌,在青石板上使劲敲打,而我呢,则在一旁扑蝴蝶,捉蜻蜓。白色的布衣晾晒在葳蕤的草地上,像是天空里的白云朵朵。

        90年代,我还是上了学。我们那里没有幼儿园,但却设有学前班。我记得那是矮矮的淡黄色的长条桌,小小的带靠背的椅子。那时班主任兼唯一一名教拼音的女老师,名字叫做史会琴的。记得一次中午,我们全班写作业,然后上交等待批阅。我兴冲冲地交了本子,那女老师只是略微翻了翻,说我的“i”写得像我妈纳的鞋底,然后全班小朋友都笑了。那时,只觉得很害羞,又很苦恼,觉得今天没有表现好。每次开学第一天,发新书,我总带回去给父亲看。闻着书本上的油墨味,我觉得很是自豪和开心,觉得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儿。至今,我还是这么认为。我喜欢油墨味,更迷恋书香。那时父亲一定是站在院子里,一边看着羊儿吃料,一边听我说。我家距离学校,有三里路。每天早上,我得一个人起来,先是走上一条长坡,然后寂寞地走完剩下的路程。夏天还好说,到了冬季,寒风扑面而来,屋外漆黑一片,家里连个手电筒都没有。我只能凭借着微弱的月光和白雪反射的光线摸索着前进。我的左手边,是别人家窑洞的崖面,三十多米高,右手边则满是荆棘,是酸枣丛。更为使人担惊受怕的是,那时候只有我一个“活物”,除了耳边左一声右一声的猫头鹰的怪叫声,万物都在沉睡,连月亮也躲进浓密的云层去了。那时心里害怕,父亲就会给我讲他上学读到的“鲁迅踢鬼”的故事。当说到“哦,原来是个盗墓的”,我的紧张和害怕就已经去了一半。那些年,雪下得真多,一连几天几夜,都在飘飘洒洒,快齐我小腿这么深了,但我还是一个人前行。有好几次,因为雪大雪厚,白茫茫一片,我迷路了,只好在广阔无垠的塬上转悠,直到我听到了其他上学孩子的声音。       

        90年代,一年四季,我行走在上学路上。春天,冰河解冻,燕子归来,万物苏醒。最先报道的是桃花。但见黝黑的树林里,竟然开放着殷红的粉红的花朵,那么新奇,那么娇艳,很是惊讶。走近了看,柔弱的花蕊在春寒料峭的北风中轻轻地摇晃,粉白的花瓣上还残留有清晨润潮的水珠,真的是楚楚可怜,惹人心喜。那时候也不管花树是否疼痛,直接折一支,带进教室,插在准备好的装有水的白酒瓶子里。这样,我们就把春天带到了教室。再过几天,柳树也发芽了,抽出了柔嫩的细碎叶子的枝条,一树柔软,一树新绿,像极了和平鸽嘴里衔着的橄榄枝。男孩子就把柳枝折下来,绕着中心轴轻轻转动,然后抽出嫩白的茎,用树皮做小喇叭吹。整个月,都是小喇叭滴滴答答的声音,回荡在春天的角角落落。但这仅仅只是男孩子的权利,女孩子是不允许“染指”的。我们会大声笑着说,女孩子吹了喇叭乳房大,然后那些女孩子的脸蛋迅速地变得通红,像是秋日里熟透了的露着香艳的苹果,飞也似的逃走了。到了夏季,白杨树和冬瓜木树长出了宽阔的发亮的叶子,阳光从浓密的树叶缝隙里透下来,露出斑驳的跳动的阴影。风夹着脚步,轻轻走过,蕴含着四月的暖阳、五月的花香,又有那么一丝躁动不安,夹杂在空气里。树叶哗啦啦直响,似乎在愉快地交谈。阳光直射下来,蒸腾起一阵阵热浪。我们走在大道上,走在七彩的阳光下,走在白衬衫一样的花季少年时光里,聊着未来、远古和时空,天马行空般地想象,唾沫星子直上九重霄。那时候,我们必然手里提着开水瓶子。瓶子不是罐头瓶就是白酒瓶,装满了晾凉的开水,然后再往里面丢几颗糖精或者一点点色素,那味道,那颜色,简直爽极了。到了秋季,成熟和丰收的季节。我们一定要去偷吃的,今天是王老师家的水桃,明天是邻居家的酸枣,或者是豆子,或者是核桃,总之一定是大树的珍藏或者大地的回报。闲时,我们一起倒走在放学路上,看天上的云彩如何变换着动作,感受着秋高气爽,瓜果飘香。或者游戏,比如打三角板。就是把纸张叠成三角状,然后两两相互“撞击”,只要下面的能翻个过儿就算赢,具体有“扇,震,抽,擦,飘,摧”等技法。又或者打陀螺,滚铁环,跳方,丢沙包等等。平时文静的孩子就像到了战场,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个轻灵,身似掠水的燕子,那个矫捷灵敏,看得准、拿得稳。你来我往,人影绰绰,玩得不亦乐乎,即使精疲力尽也不会主动停下,直到家人叫吃饭,才依依不舍地回家。假若到了冬季,就更有意思了。雪地上被踏出了一条路,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很是明显。每个人都带着围巾、帽子,穿着棉裤、棉鞋,哈着气,搓着手,一个拉一个滑冰、滑雪。打雪仗或者把雪捏成一小块,然后上课时悄悄放进前桌的脖颈里,然后看其坐也不安,喊也不是,又是一大乐趣。90年代,是贫瘠苦痛而又纯真快乐的年代。我把笔搁浅在空气里,扬起脑袋,深切地回忆。我只记得校园内那高高在上且飘舞着五星的红旗,只记得五月的槐树飘散着浓郁的槐花香,只记得花坛里开得鲜艳明媚一直留倩影在我心上的花朵,只记得我家窑洞冒出的袅袅炊烟,只记得父亲的羊群,祖父从山里带回的特产,只记得我拿着锄头去野地里采药,只记得我在学业本上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名字,阳光明媚的三月,绿意盎然的四月和野花发而幽香的五月,我要一一和她们拥抱,亲切地赞美她们:我的90年代,我的金色的绚烂的童年与少年!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很多东西都需要漫长的时间沉淀,一棵草的成长,一朵花的绽放,一个人的成熟。。。。。。需要不一样的时间去经历,去沉淀,...
    攀附的人阅读 3,184评论 0 0
  • 生于92年底,93年初属猴子的我,想写一下关于自己从小到大的事情,当然可能和大部分90后的回忆会很像,同一个年代嘛...
    小彤花园阅读 5,807评论 58 32
  • 我出生于20世纪末,90年代。告别了小平爷爷,迎来了香港回归的盛世,抱着金砖就快到千禧之年。90年代就这样稍纵即逝...
    吾皇的白茶窝阅读 2,890评论 0 0
  • 我出生于80年代,记忆是从90年代开始,我的父母开始是普通的上班族,妈妈是村里的妇女主任,爸爸是乡里的线路...
    我为保险代言阅读 3,034评论 1 1
  • 秦皇岛北戴河,住民宿,昨晚出去逛了一圈,买了一包海苔。靠海城市应该都是高低不平的山路吧!这样很锻炼身体。和一个妈妈...
    敢不敢爱自己阅读 1,306评论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