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注:这是一篇写于2016年的短篇小说,记录和见证当时我处于努力想做好一个项目却常遇见戛然而止的状态。工作里遇见那些成熟的制作人,如何影响着我对工作和世界的看法;工作中遇见的恋人,又如何难以处理好纠结的情感关系;而在时常出差奔波的日子里,25岁,当时的我,对这样的生活又是怎样的回应和思考。不过,这只是一篇虚构的小说,不足以代入每个具体的人和事,大家看看作罢即可。感谢你来看我。
见习制作人
1. 我生活的世界
2016年8月4日,早晨8点,在闹钟的催促下我从梦中醒来。
一个普通的星期四,度过了今天就又是周末了。
趴在床上打开手机刷新一下朋友圈,又刷新一下微博。新一天的新闻一条条划过,有一条新闻引起我的注意。
“限韩令?”我吓一跳,坐起来搜索完整的新闻。确认了这些是真的以后,赶紧给老板张sir发截图过去,然后赶紧洗漱赶去公司。
是的,这个新闻对于我,以及我的老板张sir很重要,也对其他与我们一样从事中韩电影制作投资的公司很重要。
刚赶到公司打开电脑查收邮件没多久,张sir就到公司了,我很紧张地看着他,他也很紧张。站在他身后的是韩国合作的电影公司Nolin Studio的项目经理李素英女士,虽然看得出来是张sir过去酒店匆匆接她过来,这位韩国女士依旧是妆发完美,无可挑剔。
而我,大热天的只胡乱涂了防晒,穿着睡觉用的T恤,随便套了件牛仔裤就过来——啊,这个时候我在想什么啊?
“姗姗,准备一下电话会议,3分钟后和Nolin Studio的金代表讨论一下。”
张sir说完带着素英去茶水间煮咖啡。我边进会议室准备设备,边扎起丸子头,已经有3年工作经验的我,也还是有眼力价的,现在的情况一看就是很严肃啦,已经开始筹备剧本的电影项目会不会就这么夭折?
张sir问电话那头的金代表:“金代表,有关萨德以及限韩令的消息是准确的吗?目前是看到韩国媒体在报道,中国的媒体还没有官方消息的样子。”
对了,我是公司的策划经理,也是韩语翻译,所以这个时候我一边做传译的笔记一边翻译张sir与金代表之间的对话。
“张总,韩国政府接受萨德是确定的消息,不过限韩令具体限制的是哪些方面,也需要张总这边确认一下,是否会对我们目前合作的《美味追踪》产生不利的影响。另外,李素英小姐在吗?”
“在的,代表。”
“我们之前确认邀请的制作人Chandler Lee下周五就从洛杉矶回首尔了,请素英小姐陪同张总一起来首尔,我们一起见面聊一下吧。张总,虽然不知道政策具体会有什么变化,暂时咱们的进度不变,这样可以吗?”
“好的,金代表,下周见。”
于是在接下来的7天时间内,我的工作一方面是翻译《美味追踪》的故事大纲,少说也有五十页的韩文内容翻译成“信达雅”的中文,同时要随时关注新闻动态和业界风声,看看这个“限韩令”到底是什么政策。期间还要和素英小姐确认初步的预算方案,报告给张sir。我和素英小姐都很忙,反而是张sir跑去香港参加酒会活动,大概是忙着应酬人脉,没有给我下达什么新的任务——除了帮他溜溜高达。高达是一只成年的金毛,张sir的家人住在深圳,所以他在北京住在离公司很近的酒店公寓。在CBD寸土寸金的地方,高级酒店公寓里养一只狗还真算奢侈浪费。每次张sir出差,或者实在很忙,我就需要去帮他照顾这只成年金毛——没错,我的工作是CEO助理、策划总监、翻译、以及任何需要的时候搬砖吧。
作为一个传媒大学社会学专业毕业的大学生,能在一个创业影视公司里做制作人助理兼电影策划兼商务翻译,其实我也拎不清是什么情况。但是既然在毕业招聘大浪潮中,被无数个大公司无声拒绝的我,还有什么资格和理由拒绝张sir给我的offer呢?3年过去了,我也不再是当初手足无措的初级助理,现场被谁都可以使唤的小砖,我也是有一定行业经验的经理级别,可以做下来谈事情的人了。我的理想,是做一名制作人,有一天能做出“Produced by Shanshan”的受人喜爱的作品。理想还很远,我在一步一步完成时间对我的考验,过程还算顺利,可是我依旧觉得,有种挥之不去的焦虑和不安藏在忙碌的工作生活之下。
啊,对了,限韩令。随着萨德系统的部署,中国政府限制韩国艺人和节目的举措全面开启,中国广电总局的禁令包含:禁止韩国艺人在中国演出;停止新的韩国文化产业公司投资;停止韩国艺人面向1万名以上观众演出;禁止新签韩国电视节、综艺节目合作项目;禁止韩国演员出演电视剧在电视台播放等多项规定的措施已经传达到各电视台,并要求9月1日开始实施。可是到底对中韩合拍电影有多少影响,还是摸不太准。毕竟《美味追踪》是张sir自主创业以来最用心投入的一个项目,就这么夭折实在是可惜。
终于在飞机下降仁川机场之前,我完成了故事大纲的翻译,迅速检查了一下是否有错别字,调整了一下排版,下飞机后Airdrop给张sir的平板上。这个时候的我,带着黑框眼镜,满脸油光,一身T恤牛仔裤跟着精英体面的张sir和素英姐姐走在机场通道里。会英文的素英姐姐,和英文很好的张sir是一路人的样子。素英的高跟鞋哒哒哒地稳而坚定地落在大理石地板上,我不自觉地迎合她走路的节奏,和她一样挺胸抬头,好像我是世界,世界是我。可是,帅不过三秒,我的行李箱卡在缝里,如果不是一位好心的老大叔帮助,我就差点被接机司机遗忘,扔在机场出口。老大叔比韩剧里的男主角大叔看起来年龄大一点,大概快50了吧,休闲打扮,慈眉善目气定神闲的。顺利祝我一臂之力后,说了一句“Good luck”便转身向租车场走去。
还好素英姐姐还记得我,让司机等了一下狼狈赶来的我,便吩咐司机直接开往位于江南的洲际酒店。我和张sir迅速办理完check-in手续,放好行李,也直接去位于酒店附近的Nolin Studio办公室。
正忙着为金代表和张sir翻译的时候,秘书传话说传说中的好莱坞华裔大制片人Chandler Lee到了。没想到的是,这位大名鼎鼎的制片人居然就是刚才在机场帮助我渡过尴尬难关的老大叔! Chandler走进会议室便以美国式的礼仪拥抱金代表,然后一一和张sir、素英握手问候,直到看到角落里的我,才恍然大悟,伸手向我握手。
“Hi it was you! Nice to see you again.”
一面之缘的老大叔将成为以后最紧密的合作伙伴之一,这让我之前还略有忐忑的心情瞬间落地。他与生俱来的绅士、自信、谦虚、慈祥、有能力全写在了他的气质上。我生疏地伸出手回应他的礼仪,他的手心干燥温暖,这让我的信任又多了一分。
“Yes it was me. I must say thank you again Mr Lee.”
“Chandler, please. It's lucky we don't need to bother
about titles in English. I'm really bad at the titles."他回头问金代表,“Is that right? Old Kim?”
金代表和气融融地邀请大家坐下,为了照顾其他的同事,会议还是以韩语进行,我来跟张sir翻译,金代表用英文向Chandler解释。会议大概总结的话,就是项目的前期开发还是继续进行,剧本的创作、拍摄地的堪景、主演的选角工作会进行按照原有的计划进行。如今Chandler加入了团队,可以在剧本成熟后,开放给好莱坞的发行公司洽谈预售的工作。
张sir在会议的最后进行总结:“非常感谢金代表和李老师的鼎力相助,今晚一定要好好喝上一杯庆祝一下。我最近找到一个小伙子到我这边来做项目经理,他明天就到,接下来的几个工作就需要姗姗和这个小伙子配合李老师和素英的工作。非常抱歉,我明天一早要去一趟上海,几个发布会凑在一起必须要去捧个场。”
晚上烤肉烧酒的聚会应酬结束后,走在回酒店的路上,我私下问他:“张sir,故事大纲您看了吗?有什么意见需要和编剧反馈的?明天和编剧约好了会议。”
张sir喝多了居然会用撒娇的语气:“啊,姗姗,字那么多,我好多年没看字了,你就帮我看看回复给他们嘛。明天你去接一下新来项目经理杨力,他的联系方式我发给你微信看到了吗?这个项目你们俩配合工作,有什么事跟我报告就行啦。”他搭着我的肩,重量压过来我费劲才站稳。
“姗姗,我明天去上海和好莱坞的人喝酒!好莱坞的!我们马上可以进军好莱坞啦!好好跟着我干,以后好项目多着呢,你说是不是?姗姗?”
“是是是,张sir,明早4点我给您morning call,一定要准时起床啊!别再误机了!”
好莱坞是多么心动的词,这三个字就像是此刻首尔的夜空里的星星一样遥远,遥远但是闪耀着让世人仰望的星光。可是这段遥远的距离,真的是张sir一顿酒局就能达成的?就像是我跟杨力之间的距离,曾经无限接近过、错过、现在又突然要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对,张sir让我去接机的杨力,是我大学时候的师哥,也是我的前男友。今天在会议室里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突然跳到嗓子眼,一直想否认不是这个人。可是晚上的酒局上,张sir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我才确认——因为他的电话号码我曾经倒背如流,好吧,现在也是倒背如流。
“哎,师哥,你的电话很好背啊,几个0,后四位是双数的数列。”
“学霸就是学霸啊,记电话号码的方式都这么学霸。姗姗,我看看你的电话号码好不好背。”
如果我的大脑里有剧本,这个时候我就想删掉这个【闪回】。可是没办法,我站在仁川机场国际抵达出口的一个小时里,一直在【闪回】这一段5年前的回忆。我年龄也不大,怎么已经开始有“五年前”这样沧桑的时间状语了呢?
为了应付3年后的重逢,清晨送走张sir的送机车后,我抓紧时间去了一趟百货商店,买了一通化妆品、面膜、一套我自认为“随性里透出略性感又可爱”的衣服。好在我住在首尔的江南,瞬间变美在这里是十分简单的事情。
洗澡,敷面膜,香香的体乳也要抹上,吹头发,卷点不明显的波浪,化妆,换衣服,喷香水,上口红——一气呵成不拖泥带水,一下子我也变成了素英姐姐的样子。For god sake, 熬夜邋遢惯的女人未必不会再关键时候变身。虽然有点担心见到金代表和素英会被嘲笑,但是毕竟是见前男友,不论是什么理由和场合,自己还是要有战斗力的。
2.“除你武器”
原定11:30抵达的航班,等到12:30还不见人出来,这一个小时一直保持向日葵的姿态翘首盼望从出口走出来的每一个中国人实在是考验我的耐心。接机处的电子显示屏已经将杨力乘坐的这趟航班作为已结束航班不再显示,我只有拿出手机直接拨他的电话。嗯,即使删掉了他的电话和微信,我依旧能不带犹豫地直接拨出他的手机号——除非他换号了。
“喂?”电话接通了!
“喂?你没换号啊?”
“你不也没换。稍等啊,我的行李没找到,现在地勤正在帮我找行李。”
“你来出差几天啊,带大行李箱?”
“不是要直接去夏威夷堪景?”
“计划9月初啊,你一直呆到9月?”
“张老板刚刚吩咐的,啊,找到了?谢谢谢谢,没事……”
三年不见,算是洋气了一些,也壮了一些。杨力发现我之后径直过来,还没等我开启“久别重逢气场”模式,连个客气的招呼就没打,我们就直奔拌嘴模式。
“走吧,这么大箱子地铁不方便,我们坐机场大巴吧。”
“不打车吗?衣服新买的?见我还这么隆重?”
我翻了翻白眼,“不省钱你怎么做好执行制片啊?”不管拉着大行李箱的他,疾步走向机场大巴。
“哎,等等我,我不懂韩语!”
本来还想以公事公办的态度保持客气礼貌,但是这冤家从来不给我机会做一个nice的人,我自己坐上大巴,等他付完两个人的车票钱上车坐在我旁边。
“你说你,脚脖子以上都挺美的,就不知道换掉帆布鞋?这鞋还是你毕业时候我送你的吧?”
我脱掉鞋子盘腿坐在大巴上,从包里掏出打印好的中文版剧本大纲给他,就像是最后一次保持微笑对他说:“杨老师,一会儿酒店check-in之后我们直接去Nolin Studio的会议室和对方探讨预算细节和堪景行程,在此之前麻烦读完大纲。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因为凌晨送张sir,现在又来接您,为了下午的会议我需要养精蓄锐一下。可以吗?”
“好好好,不吵你。”
一路上也没怎么睡好,浑浑噩噩地不知是在回忆还是在做梦,三年前和这三年的碎片在脑海中搅拌。突然被推醒才发现我的脑袋靠在杨力的肩膀上,清醒彻底回来之前下意识还会抹抹嘴角有没有口水痕迹。
“林姗姗老师,我们在哪站下?”杨力问。
我前后一看,才发现睡过站!赶紧趁大巴关门前拉着杨力下车,还和司机反复道歉取出行李。
“怎么不早点叫我?”
“你以为我这是第一次叫你?”
好在没过几站,可以抄近路先去会议室,能赶上会议的时间。
我和杨力恋爱的时候就是这样,甜蜜不过一个月,在一起总会碰上各种囧事。睡过站已不鲜见,但是对于自律的我来说,这三年很少犯这种错误了。面对他,竟然没有想象中可以像他炫耀如今越来越完美的我,反而一朝回到解放前。所以我才这么生气吧,气我自己不争气。
首尔的胡同小路充满了上坡和下坡,而且长得也都很像,我看磕磕绊绊拖着行李箱的杨力很想问我是不是走对了近道但又怕继续惹毛我的样子,反而也没那么生气了。不想了,工作,对,工作!
一般涉及到很具体的项目预算、堪景之类的前期制片会议,张sir金代表作为总制片人是不需要参与的,他们的任务就是同一时间为好几个项目游说奔走。深入到细节需要一一check的即是项目经理、执行制片的工作,项目经理有时也会与执行制片的工作重合。起初我以为Chandler是韩方的制片人,可是现在看来更像是一个制片主任,事无巨细管理整个制片过程。我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如金代表所说的大名鼎鼎好莱坞制作人,还是一个打着幌子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趁着这两年中国国际合拍项目激增,来赚一个“身份红利”,毕竟是会中文的华裔,又是在好莱坞工作过很多年的背景,说出来谁都会抢吧。
Chandler,素英,杨力,我,困在会议室里已经四个多小时,还在为堪景和食宿的预算数字在头疼。窗外的天色早就暗下来了,长长的会议桌上堆积着烟头,喝剩的咖啡和功能饮料,零食之类的。杨力和素英站在白板前据理力争。
“不不不,我们还是要保证演员们的住宿,食宿的预算我坚持这样。”
“我们韩国的顶级演员也不用一定住在这么奢侈的酒店,可以沟通,毕竟为了作品!”
“李小姐,你不懂中国的演员,特别是这帮有粉丝的艺人,说撂担子就撂担子的!到时候出事情谁负责?”
“可是我们必须要保证场景的费用!目前的故事有很多外景,夏威夷拍摄对很多外景都有费用要求!”
“改成棚拍加后期不也是办法吗?”
“这是导演决定的事情!”
我默默地走到两人中间,拉开争吵的距离,眼神期待老人家Chandler能调节一下气氛。Chandler反而不在语境内的样子,站起身来说“8点多了,去吃个饭再来吧。”
What? “Chandler, 问题还没解决呀!”
Chandler拍拍我的肩,搂着我一起出门。“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吵嘛,走走走。”
我们选了一家公司楼下烤牛肠店,点完菜后四个人气氛沉闷,和这家店火热气氛格格不入。Chandler又叫来服务员,上几瓶啤酒和一瓶烧酒,自己倒熟练且自得其乐地配了四杯炸弹酒。
“小杨,正式欢迎你加入,来来来,一起走一个。”Chandler举杯敬酒,大家一饮而尽。素英作为唯一的韩国人,待客之道也是要尽到,帮着烤牛肠,介绍各色小菜、泡菜汤,以及别的炮弹酒喝法。对酒感兴趣的杨力与素英之间的“傲慢与偏见”逐渐卸去,眼看这两人越喝越多,称兄道弟和乐融融。
我默默地吃肉,没有再举杯喝酒。本不该属于我的情绪悄然找上门来,一股别扭劲儿也不知道是空腹喝炮弹酒,还是烤牛肠太油腻——肯定有什么不对劲。
这时张sir给我微信:“姗姗,帮我定一下上海回北京的机票,明天一早的。然后项目策划案最新版调整一个地方,马上PDF发给我哈。”
我收起手机,起身告知回办公室一趟,素英和杨力微醺晕乎乎地回应,又继续韩国特有的行酒令教学。
哼。
默默地回到会议室里打开电脑,灯也没开,仅有电脑的光闪烁。机票定完、策划案调整好发出去后,张sir打电话来说之前谈好的融资现在有点问题,都因为萨德的问题变得很难推动。张sir问我,姗姗,你判断一下,我们这个项目是不是还有必要?
我在黑暗中看着窗外被灯火照亮的城市星空,回想《美味追踪》最初是如何诞生的。
大四即将毕业的时候,当时还是小跑腿忙的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杨力居然请了三天假陪我来首尔毕业旅行。虽然我高中就开始自学韩语,真正去韩国也是大四。这三天短暂的旅行,对于我来说就像是暂时脱离现实的私奔。我们穿梭在陌生而年轻的城市小巷,逛吃逛吃,看深夜电影,汗蒸房吃鸡蛋……那时我和杨力在最快乐的时光里你一言我一语编了像《爱在黎明日出前》结构、与美食旅游有关喜剧爱情的故事。那个故事在我的脑海里,一直一直发酵,就算后来我们分手了,我依旧很舍不得这个故事就这么只存在我深深的脑海里,于是写出了一个草稿给张sir看,这个故事就这么一路发展到了现在。
我从回忆中醒来,回答张sir:“就这么停止,就太可惜了……”
“好吧,姗姗,你们先去夏威夷堪景。有什么情况再说。”
电话和电脑的光源都熄灭,彻底只剩下窗外的城市灯火,起身想去洗手间时膝盖重重地磕到桌脚。钻心的痛让我不得不又坐下来,空气里多出了我无法消止的哭声。真的好痛,真的好可惜……
突然会议室角落的台灯被点亮,黑暗变成了晦暗。我赶紧止住眼泪,努力平复情绪,看清来者。
Chandler递给我一杯热茶和一张面巾纸,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什么话也没说,静静地喝茶。
“……不好意思,我刚才撞到桌角才……”
“啊,我去看看有没有创伤药。”
“没事没事,经常这样,过两天就好了。”
默默地喝着茶,想尽快平复情绪,故意不去看Chandler,就像是小时候偷哭被爸爸发现一样。一贯逞强的性格,始终是不愿意给人看见我的软肋。
“啊,又回到这个会议室看首尔的夜空真的是很怀念啊。”他缓缓地说道,“快20年了吧?我从台湾出来先来的首尔,和老金一起做电影,就在这个会议室里,经历了好多个日夜。”
“二十年了?”惊讶。
“连着几个项目都无疾而终那个,现在我连名字都不记得了。那时候创业,找钱好像比现在难很多。就在我们想要放弃的时候,我和老金聊天聊出了一个有关青春荷尔蒙的荒诞喜剧故事,后来就成了我们第一个创了票房纪录的电影。哎,放在现在,这个票房数字根本不算什么。”他指向墙面的第一个电影海报,“就是这个,磕磕绊绊出来的在这个房间里写出了剧本,老金做导演,我们一起说服了演员,说服了资方。”
我看着海报,作为Nolin Studio介绍资料里的金字招牌,因为这个电影,张sir决定和金代表合作。没想到Chandler是如此有资历的人,现在一副要退休混日子的老干部形象,简直不敢相信。
“后来我夫人要去洛杉矶念物理学博士,我就扔下老金陪夫人去洛杉矶了。我是典型的old fashion,不会用任何新科技产品,为了看email,家里的电脑都是夫人安装的。我除了能在好莱坞的片场里干干活,其他的事情都离不开夫人。”
“夫人这次没和您一起来首尔吗?”
“来首尔前,我已经回台南一趟,将她的骨灰带去老家宗亲的祠堂,入土为安。”
我一时没想到会是这个反转,不知说什么体面话好,他继续说:“终于回家啦。本来想顺道找老金叙旧,打电话给他说有个电影和中国有关,让我来凑凑热闹。我就想啊,儿子去纽约工作了,退休了家里没人陪我讲中文,所以就答应了老金。”
“可是我刚才接到老板的电话,这个项目极有可能因为政治原因终止。这几年也不够顺,工作上还没有什么成果,恋爱也是,还没开始就不欢而散。”
“姗姗今年多大了?”
“25。”
“你和我儿子差不多大,在我眼中啊,都是小孩子。我和老金也是30多岁才开张,在那之前总想着要做出什么一鸣惊人,可是后来我们才知道问心无愧一直努力,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给时间多一些耐心,给自己多一些信心。”
Chandler起身收拾茶杯,“走吧,今天也别想着工作,回去继续吃饱喝足,明天的烦恼有明天去烦。”
3. 相忘于江湖的友情
没两天编剧发来剧本初稿,有关剧本以外的事情都交给杨力、Chandler和素英去负责,我便关在会议室里赶着翻译。
在项目筹备阶段,韩国的习惯是成立TF小组,作为项目的核心动力小组,全部的精力都放在项目推进上,小组的Leader对项目的把握和走向有一定自主决定权。我们这个小组,leader由出品方派遣,也就是杨力。每天都有很多琐碎的事情需要沟通与确定,杨力和素英从会议室进进出出,带来新的外卖,新的咖啡,新的争议,以及新的妥协。Chandler大部分时间不见人影,偶尔出现一下,又不一定能碰上杨力和素英。杨力对此颇有微词,碍于Chandler年龄和资历,几次忍耐。杨力性格和处事风格确实与Chandler不一样,杨力是掌控欲旺盛的男人,必须将事情一一条理清楚,按部就班避免意外。可是像Chandler这样逍遥老头性格,确实会让杨力火大。
熬了2天,我干脆把工作搬回酒店房间,靠着床头,在床上支了一个大学宿舍常用的小桌板,困了就睡,醒了就干活,终于在第三天晚上十点多完成翻译和校对工作。正好杨力买了外卖送过来,我邀他坐过来看看翻译的成果。
以前大学读书时,每次论文写完我都会让杨力帮我看一眼,我这个错别字大王进入飞速工作模式后就认不得字了,必须拜托这位在学生会里严谨出了名的师哥来帮我找找茬,同时讨论一下是否还有改进的地方。和大四岁的男人交往,有时像朋友,有时候像哥哥,是一种舒服的相处模式。曾经的我以为我会一辈子这么赖着他,以为我会成为“初恋即婚姻”小组的成员之一。可是后来反复反省,才觉悟到,如果一个认为自己还没有成为大人的男生,收到来自女朋友毫无保留的“终生托付”,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勇气说“好,我负责你的一生”,也没有梁静茹来给你勇气。
“连续三个错别字,帮你改过来了。”杨力打破沉默,将我从回忆拽了回来。
“师哥,素英姐姐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人?挺好的啊,漂亮性感,中文又好,能力又强。”
“是你喜欢的类型?”
“这种类型是男人都不会讨厌吧……你这一段字体都没有调整统一啊。”
“哦……”
我凑过去看,突然意识到此刻两人的姿势和状态,放在以前是亲密,放在现在是暧昧。
于是我刻意保持一些距离,稍远一些盯着他的侧脸和电脑屏幕。异样的沉默中,眼皮越来越重,不知不觉睡着了。迷糊中听见他抱怨“你是猪吗?”,然后放我躺下,盖好被子,离开房间。我好像是在梦中,又好像不是,回忆变成梦,梦变成真真假假的碎片,索性最后一夜都是梦。
高三的时候我很喜欢一部韩剧《他们生活的世界》,有关电视台的PD们的故事。这部剧里的故事看起来都很平淡琐碎,主配角天天在为制作费和剧本、收视率这些林林总总的琐事烦恼,剧中也没有什么大江大海的爱恨情仇,只有很真实的人的情感——相遇,重逢,分别,再重逢。着迷地看过好几遍,也就几年过去了,没想到后来我也入了这行,他们生活的世界,现在也是我正在生活的世界,唏嘘不已。
说实话,那夜的梦里,杨力没有离开,而是睡在我的旁边,早晨醒来一睁眼就能看见。做了好几层梦,最后挣扎醒来,迷迷糊糊找回现实,才发现是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而且睡过头迟到了。
如果说有的人闯入你的生命只是为了给你上一节很重要的课,我以为我早就从杨力这节课毕业了,即使是他深夜喝醉了打电话问我为什么还单身这种没礼貌又暧昧的问题,我也可以很坦然回应“要你管啊”。然而现在又必须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和以前一起在学生会没什么两样,我还是很容易被他的套路吸引——不同的是,这些套路的目标更新为素英。对于我们是EX的深层关系,我看他没有向大家公开的意思,我也避之不及乐得清闲。
编剧姐姐李延下午来公司参与剧本讨论会。我们之前因为别的项目有过合作,比起TF团队里其他人来说,和李延的沟通更亲近,所以一般是通过我和李延沟通剧本创意和进度。
剧本讨论会头脑风暴后,我整理好了大家的意见后再和李延姐姐梳理一遍。如果编剧出现任何危机,例如没有灵感、方向走偏、太过固执、甚至突然崩溃玩消失,都是我来沟通。
因为策划出身,内容创意以及编剧沟通方面我更加擅长一些,尤其擅长在关键时刻化身福尔摩斯,用尽各种方法联系上这位单身主义大龄女青年。张sir开玩笑的说,谁会想到韩国最好的浪漫喜剧会出自这位其貌不扬的阿姨之手呢?在我看来,就是因为她始终在爱情的边缘,随意进出“围墙”,所以更懂得什么是既危险又性感的男女关系。
约定3点的会议,果然快4点李延才姗姗来迟。我下楼去便利店接她,她剪了短发,烫了俏皮的卷,买了草莓牛奶和一包烟出来,见到我自然地招呼后,我们一起去角落抽烟。
“姐,我们这边来了个新的项目经理。”
“嗯,长得帅吗?”
“是我的菜,不是姐姐的菜。”
“已经开始行动了?”
“太遗憾了,5年前我就行动过了。”
“老相好啊?”
“就是我在姐姐面前吐槽过千万次的唯一前任,所以提前和你打招呼,别聊高兴说漏嘴了。”
“行,应该也没什么好说的……啊,他就是那个‘三分钟’……?”
我赶紧捂住李延的嘴,烟雾从指缝漏出来。
李延挣脱开,边说“脏死了”,边看向前方,杨力拿着烟也走了过来。我若无其事地互相介绍了对方,就拉着李延先上楼了。
“‘三分钟’真的不到三分钟?我看小伙子挺健硕的啊……”
我翻了个白眼,赶紧继续拉她离开差点出“车祸”的现场。
离开了一个“车祸”现场,又迎来一个更大的“车祸”现场。
金代表、杨力、Chandler、我尴尬地围观正在火热争执的素英vs李延之战。两人兴奋起来,韩语如速击炮一般,我完全跟不上语速,无法给Chandler和杨力做翻译。金代表努力地倾听争吵的核心精神,然后在话语间隙做简单快速的总结,让我翻译成中文给两位听,也顺便让我能做一下会议笔记。会议记录如下:
素英的问题 vs 李延的反馈
男女主人公还不够狗血,要多撒一些 → 不懂不要乱说话
要充分利用夏威夷,多写几场夏威夷的戏 → 我要去了夏威夷才知道可以写什么戏
男女主角之间的互动细节不够真实,比如为什么在夏威夷第一天晚上没有睡→ 我的男女主角不需要用“老司机”的逻辑来思考,这是给女孩造梦的故事
两人的八字不合吧,我心里嘀咕。中途其他三位先生也不断加入争执中去,各抒己见,千头万绪的三个小时过去,大家的表情都已经很疲惫了,看来是我站出来当老好人的时候了。
我先用韩语说了一通:“个人的想法是,目前的剧本为第一稿,之后还有很多空间进行调整和修改。素英姐姐的建议和意见我也一定程度上同意,包括金代表、杨经理和Chandler的想法我也会整理好与李延姐姐继续沟通。不过李延姐姐对于少女心的把控我们也是非常信任的,相信大家一起去夏威夷堪景,会有更多灵感,对目前的故事的发展有更多帮助。”然后转头对杨力和Chandler用中文说:“长话短说,我们去吃饭吧,之后我把会议记录发给大家。”
当然晚饭吃的也是有些尴尬,喧杂的日式居酒屋里,杨力和素英聊天讨论今日韩国上映人气很高的电影,Chandler和金代表叙旧,我找些韩国演艺圈八卦话题和李延乱侃。吃完饭大家也没有继续第二轮的意思,就各自散了。
杨力俨然一副和素英约好了去看夜场电影谁都别来打扰的样子,两人打了车先撤了。金代表接到老朋友的酒局call,带着Chandler继续怀旧1997去了。一下子只剩下我和李延,两位单身狗站在江南区的繁华街头,索性坐在路边的长凳上各自沉默。
灯火通明的午夜11点,首尔这个城市宽容地接纳不想睡的城市人。我和李延的沉默里,没有尴尬,没有要讨好对方的心思,而是两根烟的平静,以及相对无言的默契。
“我就是看不顺眼素英那个臭丫头,今天帮你报仇啦。”
“你看出来杨力在追她了?”
“几个眼神就看出来了,我可是这个国家最会谈恋爱的编剧好吗!”她站起身拦下空出租车,“走吧,你看看你邋遢的,拿什么赢。”边说边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嗯,姐,我现在过去你的工作室路上,我需要你的魔法。”
李延带我去了一家位于林荫路的一家stylist studio,老板是经常给电视剧和电影做造型设计的圈内名人。当然李延不会大方到替我付钱买下两套老板推荐的服装,我看着镜中另一种自己的模样既惊喜又犹豫。李延大喊“赢也要付出代价的知道吗,姐给这丫头艺人折扣吧”。我咬咬牙买下了这两套相当于半个月工资的服装,又在老板亲自示范下学会了一套化妆秘诀。
“姗姗小姐这么一变身显然气质好多了,不比我每天合作的艺人差。”老板收了钱客气地说。
我还美滋滋地不停照镜子欣赏魔法效果,李延又拉着我出门去汗蒸房。我在更衣室里抱着柱子和李延大声抗议不愿意卸妆换衣服,生怕像灰姑娘一样午夜魔法消失。
“你是不是傻,泡澡搓澡做做面膜,明天起色好了重新打扮比现在更美!”
“Yes madam!”
这就是我认识的李延,而此刻的我也是真的我,我们之间的友情有时候会因为逼稿而僵化,有时候因为喜欢同一个男明星而抱团花痴,有时候会互相骂对方“是不是傻”而演出各种喜剧桥段,有时候又会各自忙碌长时间不联系而丝毫不觉得生疏。
自从大学毕业以来,虽然在北京租房住下了,但工作性质要求我不得不经常出差,在不断的变动中,大学的情谊渐渐冷淡。微信里越来越多在各种工作场合加的好友,然而又时常觉得陌生和困惑——这些人又是谁?网友?擦肩而过的职场人脉?可是我连对方的名字都没有记住,还必须在朋友圈里给对方点赞恭喜。
微信的好友越来越多,我连自拍都要分组可见,或者根本就不发朋友圈,只在几个损友的群里吐吐槽。和老外打交道的时候,羡慕他们一切以邮件为沟通方式,没有微信工作群催促,也没有压力一定要给老板的消息点赞送祝福,也没有自恋想发张自拍还要考虑分组不能被谁看见。
这几年,我从一个职场食物链底层升级到倒数第二层,每天都会面对各种“巨变”。变旧的护照和行李箱,变厚的旅行记录;离开皱巴巴的合租生活变成一居室独居,结束虐狗的恋爱分手变成别人眼中的“单身贵族”。
电脑备份里用心工作过的又悄悄死掉的项目变多,吃过饭后不再联系的相亲男变多;平底鞋变少,高跟皮鞋变多;牛仔裤变少,紧身裙子变多……如果不是在机场接杨力受到他的提醒,我也不会意识到,他送我的那双球鞋已经是我鞋架上资历最老的一双了。
所以现在的我,特别珍惜像李延这样的朋友,不在意年龄、背景、身份,遇见了把酒言欢,分别了便相忘于江湖。小时候不懂“相忘于江湖”,而现在大概能领悟到——所谓相忘于江湖,便是认识到人的本质是孤独,每个人有各自的人生之路,恰好路上相逢便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歧途便互相珍重,期待再次有缘坐下来分享各自新的故事。
我能做到几分这种“相忘于江湖”的潇洒,自己也不确定。即使认识到孤独即是心中之虎,我依旧时常被其占领,变得虚弱和焦躁。尤其是最近,眼见着杨力和素英的关系越来越亲近,努力装饰太平的我,意识到内心出现了不该出现的焦躁。
出发去夏威夷堪景前一天半夜,收拾好行李觉得有点饿,下楼想去吃点炒年糕和米肠,在楼梯口碰见回酒店的杨力,带着一股酒味。
“喝酒了?”
“要出去?”
我们异口同声开口,下意识抛给对方的问题,和过去在恋爱关系里拼命想抓住对方行踪的我们如出一辙。
“吃点宵夜去。”我错身出门,他跟上来“吃什么?去吃烤串吧?”
“烤串太远了,就去隔壁吃点。”
夜市摊坐下,阿姨认出我们的熟脸,懒懒地打了个招呼,自觉地送来宵夜和一瓶米酒。我把餐具布置好给他,他到了酒送到我面前。
“最近我做错了什么吗?做错了我先道歉。”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没给我几个好脸色,还故意避开我,我没有迟钝到这都意识不到好吧。”
“没事,有点累。”
“玩笑归玩笑,我必须说这几年你变得厉害多了。累的时候还有我这个师哥在,别自己那么累。”
我看着他的眼睛,试图从这个眼神背后获得更多的讯息。
“这两天你穿衣风格突变啊,像个女人了,曲线也有了,感觉不太一样了啊。谈恋爱了?”
我继续看着他的眼睛,掩饰脑海里不断冒泡的想法。
他伸手摸我的头:“呆毛到处翘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千万匹马在心头踩踏,“我们可以再次恋爱吗?”这句话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的手机亮了,收到一个消息,是素英发来的“我到家啦”。
我猛地站起来,扔下开心回复短信的杨力在原地,逃回房间。
所以说真的是timing,天注定的timing。
4. 拜托,这里是夏威夷好吗?
Chandler在好莱坞片场工作时认识的好朋友George此次作为我们的location manager(也可称当地外联制片)。George曾在洛杉矶为影视制作行业工作多年,突然有一天说想念夏威夷的阳光,就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盖了座可爱的房子,和家人一起过田园生活。
George在机场接到我们一行人后,开车送我们到一处离市中心稍远的海边度假别墅。这是Chandler特地向George要求的,需要一个别墅,有5间独立房间,加上一个足够大的公共空间,供我们会议讨论用。锦上添花的是,房屋的客厅有一圈沙发,面对庭院的部分,打开玻璃门就是一方泳池和绿意盎然的后花园。李延一进大门就兴奋不已,放豪言在这么童话的房子里剧本改多少遍都不会生气。
大家各自安顿好行李,简单吃过午饭后,George就开车带我们去看剧本中主场景的候选景点。决定在夏威夷拍摄,是想将公路与美食两个元素结合在一起,波西尼西亚热带海岛风情也应更能调动中国女性观众的浪漫幻想。近几年因为各大卫视旅游综艺节目过热,欧洲的国家丧失了一定的神秘感,相应的浪漫幻想吸引力降低了不少。我们将目的地放在夏威夷,目的是激起观众回忆里的复古幻想——“再去一次夏威夷如何?”,同时热带海岛风情与炫目的美食搭在一起便是最好的荷尔蒙催化剂,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谁也逃不过。
George建议明天去看看大岛附近离岛的美食,素英想多看看五星级酒店,比较容易谈到酒店赞助,李延认为应以剧本创作为先,如果有剧情需要再去看酒店。这种“赚钱为先还是艺术为先”的话题争执有了开端,就不容易有结束。毕竟各自立场不同,编剧从事的是艺术工作,会有自己的坚持;素英从事的是制片工作,从制片成本会有很多考虑。两人从车上一直争执至回到住处的客厅,众人从喝茶变成喝酒,天色从月亮出现到月上梢头。
我大概吃了什么东西坏了肚子,第三次蹲厕所蹲麻了脚再回到客厅发现气氛不太对,而且我们少了个人——李延。确认了她没有在门口抽烟,鞋也还在玄关,我回到客厅问素英李延去哪儿了。
“不知道,疯婆娘。”素英生气地也出了门。
已经半夜1点了,这附近也没有什么人,我很担心李延的任性劲儿上来了,万一发生什么人身安全的问题就麻烦了。
“Chandler,师哥,我们一起分头出去找找吧,别出意外。”我拿上外套立即出门,凌晨的室外有点凉,李延易感冒体质可别“中奖”了。
我打着手机电筒沿着附近沙滩一一查看岩石后面有没有人躲着抽烟,任何在夜色里看起来有可能是她的地方都不放过,可是并没有。快要走到这篇沙滩尽头的时候,Chandler从另一侧出来,正好碰见。看他的样子,也没有发现李延的踪影。我和他一起走上岸,路边有一排小店,还有醉汉从pub里出来。但是我感觉到Chandler有些异色,挡着什么不让我看到。我想探头过去一探究竟,又被他一把搂住肩膀向前推。这时电话响了,是张sir。
“喂,姗姗,你们还没睡吧?”
“没有没有。”
“方便说话吗?”
“方便,请说。”听着电话,我往安静地角落走过去,隐约视线的角落感觉到有什么人影,回头一看正是一副好风景——透过pub的窗户,杨力和素英坐在吧台边,杨力替素英细心擦掉眼泪,顺势报过来接吻。我的大脑好像有无数个“嗡嗡”的声音在回响。
“姗姗,杨力电话打不通,就先和你说了。这件事情我和金代表已经沟通过了,现在得麻烦你通知大家,《美味追踪》这个项目恐怕要无限期暂停了,具体什么时候再启动也要看情况,你们明天就回北京吧……”
等我回过神来,电话早就挂掉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无意识地一个人走到僻静的沙滩边坐下,看着高高挂起的弯月,心中无限感慨。
好像这大半年就为这一个项目忙活了,所有的精力投入进去,一直到现在剧本成型、即将开拍。其实每个项目都一样,从一句话的冲动到一个作品的完成,是需要漫长的过程和坚持不懈的执着。
唯独《美味追踪》,是我参与的太深了吗?似乎已经变成了我自己的故事,我的一个未完成的梦。想让我曾经在杨力身上幻想过的梦变成电影,进入现实。
是我太贪心了吗?还是我早该醒来,变成一个俗气的成年人,像素英一样以游戏男女的姿态享受即可?
吧台椅上互相亲吻的他们,就像电影里的某个镜头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杨力的侧脸和我第一次看见他的侧脸,明明是一个人,却已经哪里不一样了。
你为什么还不赶紧扔掉这些破回忆?凭什么自己一个人做傻瓜?天都不让你继续做梦,电影都被停掉了,你还留恋什么?
一遍遍在心里这么质问自己,绷紧的一根稻草也坍塌了,我终于有理由大哭一场了。
Chandler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坐下来递给我纸巾,收回擦过眼泪的纸巾装进衣兜,又递给我一瓶啤酒。
“什么时候知道我和杨力有前史的?他告诉你的?”声音还在颤抖,我喝了一口啤酒。
“从你看他的眼神?”
“有那么明显?”
“哈哈,开玩笑的。你的钱包,上次你忘在办公室,我打开看看是谁的,就发现你和杨力的合照,写着2012年。”
“让你见笑了,这么狼狈的事情。”
“张sir刚才说什么严重的事情吗?”
“Chandler,如果《美味追踪》因为萨德问题就这么无限期暂停了,你会不会很难过,可惜了这之前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看来该来的还是会来啊。”他呷了一口啤酒,“姗姗,我不会去想太多‘如果’的事,一切顺其自然。活到现在,我依旧经常为不同的项目起起伏伏而奔波,《美味追踪》是其中之一而已。工作少了一件,会有另一件;爱情少了一个人,会遇见别的人;痛苦少了一分,快乐就会多一分。始终会有别的人和事情不断来替代。我嘛,该吃吃,该睡睡,该运动就运动,想见谁就见谁,想自处就自处。”
Chandler就像哲学家一样,看着海平线上退潮的海浪。一会儿,他又像诗人一样,念了一首他喜欢的韩国诗:
风来了
如风而来
便会离去吧
思念来了
如思念而来
便会离去吧
痛苦也会来吧
那就与之生活吧
停留过后便会离去吧
岁月亦如此
来来往往
既去了,便随之而去吧
这首诗让我想起台湾作家张惠菁在《给冥王星》里提到的:“在崩解、错移、断裂、怀疑、困惑与失语当中,我们像冥王星一样安静等待,温柔也好,暴烈也好,承载了转变。”
从杨力的角度看,他只是把我当师妹,在他的眼中,狩猎的本能被素英激活了,一切都顺其自然。而且,在他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我独自又一次失恋。从心动被唤醒,到发现事实真相,我默默地承载了自我的转变。好在这一切没有被他发现,还有Chandler的温柔安慰。
“《美味追踪》来源于几年前,杨力和我的一个约定。当时我们随口编了一个异想天开的故事,约定谁先有机会实现成电影,就算谁的功劳。我猜他早就忘记了这个故事,忘记了这个约定。我一个人固执地以为实现了这个故事,就会找回我们之间的爱情。”
“故事因谁开始,现在看来是不是不那么重要了?而且李延写的初稿完成度算很好了,读起来很有意思。这个宝宝已经在你的努力下长大,慢慢成为团队大家的宝宝,你要相信大家,可以帮助这个故事越长越大,越长越好。”
我抬头看着他:“还有转机吗?”
他慈祥地笑:“人生长着呢,十年磨一剑!”
他起身送我回住处,嘱咐我喝杯热牛奶去睡觉,他负责把李延安全带回来。如果不放心,可以在客厅里等着,他很快回来。
他离开前留下一句:“你和我儿子差不多年纪,看你就像看女儿。姗姗,我要是有女儿,我不会让她事事要强这么辛苦,我会对她说,没关系,爸爸罩你。”
5. 重新出发
后来Chandler果然带回了李延,还顺路带回杨力素英CP,而我已然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后,发现Chandler已经告诉大家项目暂停,立即回国的情况。我们和George告别,提前回到首尔,然后我和杨力收拾所有在首尔的行李准备第二天回北京。
第二天按照约定时间,我推着行李箱从房门出来,走廊里正好碰见从杨力房间出来的素英。hmmm,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衣服。
我微笑示意先下楼,在大厅等杨力。
到大厅后,发现李延和Chandler坐在沙发上谈笑风生,而且居然有异样的磁场散发!天呐,这两人又发生了什么?最后只剩我这个单身狗了吗?
我趁抽烟的时候质问李延什么情况,她掩不住笑意,告诉我昨天半夜发生的事情。
李延穿着拖鞋乱跑,不知道跑到哪里,乱走很久没注意突然被绊倒,掉进许愿喷泉池里。就在她挣扎着要起身发现脚抽筋时,突然有个人像科林·菲斯一样抱起她走出喷泉池。
“What
a gentleman!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报恩的话就太不礼貌了,哈哈。”
最后我和杨力在素英、李延、Chandler的目送下搭上出租车离开。司机沿着汉江南岸的奥林匹克大路飞速奔驰,已然深秋的天气,深浅不一的黄色和秋日斜阳带着一些伤感。
车载广播一直有一个主持人伤感地表达着秋天的情绪,提起了Chandler给我念过的诗。
“师哥,这首诗我很喜欢。”
“哦,讲的什么?”
广播主持人一句韩文,我的一句中文交错着,轻轻地朗诵这首哀而不伤的诗。
“风来了
如风而来
便会离去吧
思念来了
如思念而来
便会离去吧
痛苦也会来吧
那就与之生活吧
停留过后便会离去吧
岁月亦如此
来来往往
既去了,便随之而去吧。”
北京已经是深秋,消迹了两个多月后某个周日上午,我喝着咖啡看韩剧。突然手机提醒收到Chandler给群发的邮件,说是已经回到洛杉矶,恢复愉快退休生活,但是有一次和朋友喝酒聊起《美味追踪》,这位在好莱坞做电影投资基金的朋友正好想要进入中国市场,希望能够有机会看看我们的项目……
Dear Shanshan,
just to inform initially that I’ll keep in company with my friend when he travels to Beijing.
Hope we can arrange some meetings and share some great Tsingtao beers!
Anyway,I could never be retired!
Best wishes,
Yours
Chandler
——完稿于2016年10月16日北京时间7:09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