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吴姑娘

小时候,我常觉得我们那里村子的名字很奇怪,倒不是名字本身有什么怪异之处,而是村名与村民根本不符,比如丁家夼里的村民全是姓刘的,隋家庄的村民全是姓王的,赵家村的村民又全是姓宋的……不过,我老家所在的村子吴家屯是个例外,因为我们村子里不全是姓丁的,还有姓吴的。

吴老二一家是村子里唯一一户吴姓的人家,他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吴佳,小的叫吴莲,村民们都称她们为大吴姑娘和小吴姑娘。村民们见面打招呼向来不叫全名,称呼当家男人都取名字最后一个字加上“啊”,如“国啊”、“威啊”,叫妇女和孩子则以当家男人的名字来称呼,若你是媳妇,他们会称你为“XX家的”,若你是孩子,他们会叫你“XX家的娃儿”。我在村子里的称呼就是“建国家的娃儿”,而吴莲却没有被叫做“老二家的娃儿”,而是小吴姑娘。我是在小学一年级的暑假里认识了小吴姑娘,那年我八岁,她十一岁。

小吴姑娘不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但一定是村里长得最白的姑娘,那张白净的脸庞仿佛是刚出锅的白面馒头,软软的,柔柔的,让人看了恨不得咬上一口;她也是村里年纪最大的女孩,村里的女孩本来就少,十三岁以上的姑娘早就跟人进城打工去了,逢年过节也不见得回来一趟;她更是我在那段漫长的暑假里唯一的、最珍贵的玩伴。

那天,我蹲在奶奶家门口,用湿木棍捅蚂蚁窝玩,小吴姑娘从我面前走过,身后还跟着两个六、七岁的男孩。走了几步,她突然站住,回过头,望着我喊道:“喂!就你!建国家的娃儿!我们去河边‘干事儿',你去不?”我立马站起来,扔掉沾着蚂蚁的木棍,使劲地点头。现在的孩子恐怕无法理解“干事儿”对儿时我们的诱惑力,所谓“干事儿”,其实就是过家家,过家家中最重要的环节就是“做饭”。选在河边是因为河岸上长了很多的杂草,可以用来“做菜”,河水还可以“做汤”、“泡茶”。我们把采来的杂草用石头拍出汁液,放在碗里,用河水一冲,再拿树枝搅一搅,就做成了一碗绿色的“汤”,其它的“菜”也是同样的做法。做完饭,我们围坐成一圈,一人捧着一碗绿色食物,假装吃得津津有味,还煞有介事地评点说:“这菜太咸了,下次少放盐……”

孩子间的友谊通过一次“干事儿”就可以建立起来,玩两次、三次的话完全可以称兄道弟,称姐道妹了。那个暑假,我和小吴姑娘干了无数次事儿,整日形影不离,走在街上,村民们笑着指着我们说:“看,这姐俩儿……”。


当时,村里有人从城里拉来一批刺绣半成品,分给村里的妇女加工,小号绣品一件两毛,中号五毛,大号一块。奶奶也在院子的过道里架起撑子绣起来,但奶奶眼睛不好,刺绣功夫也有限,只能加工小号的简单绣品,我就在旁边帮她穿针引线。小吴姑娘和吴妈妈常常搬着板凳和撑子来过道里和我们一起刺绣,顺带唠点家常。我发现小吴姑娘家拿的货全是一块钱的大号绣品,更神奇的是,那么复杂的花样,小吴姑娘两指间的绣针在白布上穿梭几次就勾勒出一朵牡丹花,比拿着画笔画画还简单。我两手趴在她的撑子边上,眼睛紧跟着她的绣针上下左右移动着。

“啧啧,瞧你家闺女,真厉害!我就算再年轻个二十岁也绣不成她那样。”奶奶不禁赞叹道。

“还行吧!这手艺又不能当饭吃。”吴妈头也没抬一下,一针一线认真绣着花样。

“话也不能这么说……对了,你家大吴姑娘咋样了?听说考上了大学……”奶奶问。

“上什么大学,家里又没钱给她念书,我跟他爹都让她去城里干活儿,干活儿多好啊,一个月五六百呢!念书有啥用,值这些钱?”吴妈依旧没抬头,一件绣品绣完了,她用脚尖踢了一下小吴姑娘侧腰,小吴姑娘放下针线,捡起那件绣品,将它整整齐齐地叠好。

“那倒也是,建新家的娃儿不就大学毕业的吗,现在不一样在家种地?”奶奶叹息道,“不过女娃娃嘛,多念点书也好,到时候再找个好婆家,一样能过好日子。”

我趴在撑子边上,头探过去,悄声问道:“小吴姐,你以后上大学吗?”

“上啊!”她漫不经心道。

“那你上哪所大学?”我问。

“不是清华就是北大吧。”她说。

“真好,我也想上……”我眼巴巴道。

“行啊,我上清华,你上北大。”她笑道。

“真的吗?”我欣喜道,仿佛上大学是她可以决定的事情。

“真的,真的!”她敷衍道,重新穿好针线,开始绣另一件绣品。

那时在我们村里,若有人问以后上哪所大学,一般都会说清华或者北大,这样说不是因为我们狂妄或是自信,只是因为在我们的头脑中只知道这两所大学。


听奶奶说,吴妈一家的绣品赚了一百多块,单单小吴姑娘自个儿就赚了五十。听到这个巨额数字我两眼放光,我什么时候能和小吴姑娘一样赚那么多钱呢?奶奶一边数着可怜的几张票子,一边数落我道:“看看你,再看看人家小吴姑娘,啥都会,这么小就能帮家里赚钱,你能干点啥?”我不喜欢听,赌气似的从奶奶家跑出来,恰好碰见小吴姑娘骑着自行车回来。她招呼我过去,从车筐里拿了一串葡萄给我,说是赶集买的,我双手接过葡萄,沉甸甸的,小声说了句“谢谢小吴姐”。她又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件裙子,在身上比量着,问我:“好看吗?今天去赶集买的,才十五块钱!”我愣愣地看着那条裙子,那真是一件漂亮的白裙子,领口有木耳型的花边,胸前还有一排白色绿蕊的小花装饰。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是奶奶缝的白布衫,穿了太久,胸前灰迹斑斑,衣角处还破了几个洞。我的脸瞬间红了。在这件白裙子面前,在小吴姐面前,白布衫和我都是那么不堪入目。我将上衣偷偷往裤子里别,企图能掩盖它的肮脏,它的不堪。

“说话呀,到底好不好看?”她急切地问道。

“好看……”我哽咽地说出这几个字,扭头跑回了奶奶家。

暑假过后,我回镇上念书,临走之前没有和小吴姑娘告别。我怕她会穿着那件白裙子来送我,那样我会更加难堪。不见也没啥大不了,反正以后还会再见的……我这样安慰自己。

没想到再回到村子时,小吴姑娘已经不在了。奶奶说,小吴姑娘刺绣功夫好,跟人去城里干活儿了,一个月能赚六七百呢!还说,吴妈隔几天就换一件新衣服往人堆里扎,就等别人问她在哪儿买的衣服,这时她就会很骄傲地说,‘俺闺女在城里大商场买的!大商场你知道不?老大呢,特气派,那里的衣服一件都得五六十!'。奶奶叹气道,“看人家养个闺女,净往脸上贴金……”

再次见到小吴姑娘是在初中三年级的寒假里,那时的大巴车只在村口停一停,不开进村里,下了车,离奶奶家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我们一家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往奶奶家赶,路上一辆摩托车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扬起一大片尘土。爸爸咳嗽几下,低骂一声,那辆摩托车却在不远处停了下来,扭头看了看我们,半晌,她摘下安全帽,帅气地抖了抖一头的卷发。

“喂!你们!建国家的吗?”是小吴姑娘。

爸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辆银色的摩托车,不时地伸手到处摸摸,询问价格、性能之类。妈妈则一直拉着小吴姑娘的衣袖,赞叹说衣服料子真好,又问在哪里买的,价格多少。我站在离她一米多远的地方,我不想近距离看到她的富贵,那只会无限放大我的自卑。她手腕上的银色手镯不时地从袖口中露出,在太阳下熠熠闪光。我把头偏到一旁,把手背到身后,偷偷把手腕上系的红绳扯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爸妈都指责我,说我一点礼貌都不懂,都没和小吴姑娘打个招呼。我默默地低头不语,手伸进裤兜里,摸出那根扯断的红绳,顺手扔进了门前的水沟。

奶奶说,小吴姑娘去了市里的大工厂,还是外国人投资的,一个月两千多块呢!

……

奶奶又说,吴妈戴金项链了,金灿灿的!吴老二穿了皮鞋,还是金猴的!

……

奶奶还说,小吴姑娘好久没回村里了,指不定又去哪儿赚大钱了!

……

再后来就没有小吴姑娘的消息了,村民们都猜测说,小吴姑娘肯定出国了,一年能赚好几万呢!


后来我参加了高考,考上了大学,虽然不是清华北大,但家里人还是很高兴,说要在村子里办几桌酒席庆祝一下。说是酒席,其实不过是请亲朋好友、邻里邻居聚在一起吃个饭,没什么讲究。我们在屋外的沙地上摆了两张桌子,还没放完碗筷,只听屋后一阵接一阵的打骂声,紧接着,一个穿着风衣、戴着帽子的女人朝我们跑过来,她跑得太急没有看路,被桌子腿绊倒,带翻了一桌的碗筷。

“干什么呀这是!急什么!”奶奶气呼呼地骂道,弯腰去捡沙地上的碗和筷子。

女子自己拍拍手站起来,不经意间看了我一眼,她突然愣住了,我也愣住了。她下意识地裹紧胸前的风衣,把帽子往下一拉,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跑。

即使这样,我依然看清了她的面容,还有她——隆起的腹部。

吴妈哭喊着“造孽啊!造孽啊!”,从屋后踉踉跄跄地跑出来,她赤着脚,头发蓬乱,衣服上还有几道裂口。她抓着奶奶的胳膊,撕心裂肺地吼道:“大婶子,我可咋办啊!我怎么养了这么个畜生?我可咋办啊!”

后来听奶奶说,吴莲未婚先孕,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回家找吴妈要钱堕胎,吴妈不给,两个人就动起手来,吴妈没想到怀了孕的人力气还那么大,她打不过她,硬是被她拿走了四千块钱。“看看,这都什么人啊,混子!肯定要遭天谴!”奶奶咬牙切齿道,转向我,一本正经地叮嘱道,“你可别像她那样,你要好好读书,知道了吗?”说完,还在我脑壳上敲了一下。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吴莲。

大学毕业后,我保送上了研究生,回老家看奶奶,发现屋后停了一辆红色的轿车。我问奶奶是谁家的孩子回来了,奶奶用鼻子“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还能有谁?那个吴莲呗,没脸没皮的,还好意思回来!”我问,她嫁人了吗?奶奶说:“孩子都不知道流几个了,还嫁人,谁稀罕要啊!”我说,那她还有钱买车?奶奶说:“给大老板陪睡,能没钱吗?她妈还天天美滋滋地说要跟闺女去城里住楼房……”我还想再问些什么,奶奶已经不想再说了。

我绕到屋后,想去看看吴莲,那辆红色的轿车挡住了我的去路。它横在她家门口,像划出了一条银河,把我和她就此隔开。其实,我们早已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血红的颜色刺激着我的瞳孔,我悲哀地想到,我竟然可以瞧不起你了。轿车的车窗微开,浓重刺鼻的香水味迎面袭来,我捂紧鼻子,转身离开。

不久,吴莲把她父母接到城里去住了。

吴家屯里再也没有姓吴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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