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年夏短,夜渐长,清晨推开窗,风丝丝绕着,卷着落叶,卷着尘土,凉嗖嗖的,已带些初秋的味道了。阿望看着窗外那颗闹了一整个夏天的柳,心里头松快了些,刚翻开新买的诗集,手机又“嗡嗡嗡”闹了起来——
“丫头,这两天不加班吧,你五舅病治得差不多了,要是得空你就送他回趟老家,祖奶奶走了之后你忙得再没回去过,看看有啥变样了没,娇娇的娃估计都不小了。对了,你还记着娇娇吧?”
“娇娇啊,哎,十几年了,记得的早忘了,你给五舅说一声,一会儿我去医院接他。”阿望听着电话胡乱应着,思绪却滞在了那个名字上,忘的早忘了,一问,有些忘了的便回来了,盛在心里,晃呀晃的,晃到了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阿望跟祖奶奶住,祖奶奶家院前有四五颗垂杨柳,紧挨着最粗的那颗杨柳,箍了两孔窑,窑前围了半个院子,院子里有个女娃娃,扎着双马尾,坐在石墩上拖着长音念诗,“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亏——”
“那个字念‘e’,不念‘亏’。’”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诶,你嗦啷过?”
那双马尾向后一甩,女娃娃盯着阿望,阿望噗嗤一笑,女娃娃也跟着笑,两人第一次见面,便捂着肚子弯下腰,笑作一团。
自那一笑,阿望认识了娇娇,也重新认识了芜村。哪里有林子,哪里有片溪,哪家苹果园的苹果熟的早,哪个水沟的石头下藏着蝌蚪和螃蟹……最有趣的,还数捉蝉。
刚开始,娇娇带阿望趴在地上寻,杨柳树底下,到处都是圆圆的洞孔,有的孔豆粒儿大小,手指轻轻一戳,仿佛能听见一声脆响,洞边的蝉崽儿便开始乱挥它那两只“大钳子”,折根草枝逗它,它时不时还一动不动开始装死,有的性子烈些,用一只“大钳子”牢牢夹住草枝,一拖便带出洞来。后来,俩人为了摘知了壳开始学爬树,学着学着就变成了抱树,双腿一夹,头一仰,卡在树干上,不一会儿胳膊脱了力,就干脆四仰八叉躺在树底下。
“你知道这知了壳的名字是什么吗?”
“知了壳就叫知了壳,就像娇娇叫娇娇。”
“娇娇有大名,知了壳也有。”
“什么名?”
“蝉衣。”
“真好听。你从哪得的这名?”
“书上写的,我爸给我寄的书。”
“你爸怎么不在村里?”
“我奶奶在村里,爸爸在城里,妈妈也在城里。”
“我奶奶在村里,爸爸在村里,妈妈也在村里。”
说完,俩人在地上笑得打滚。
除了娇娇,阿望的童年似乎没有旁的留在记忆里。
3.
新修的路一直到了村口,虽绕山转了几十圈,但不颠,开车省力。山里这几天秋老虎正闹得厉害,路上槐花都没落完,隐约还能听见几声蝉鸣。阿望的舅舅坐在旁边,走一段就喊阿望停下跟路上的人打招呼。那些人有的开车,有的骑三轮,有的走路,也有赶着牛的。
阿望打趣道:“五舅这一路上说话的人都顶半个村了。”舅舅笑了笑,“村子小,别说人了,谁家檐上新安了窝燕都认得到。”阿望也笑了,舅舅便松下打开了话匣,从二十年前到现在,阿望早记不得的倒被舅舅一一数了出来:“娇娇你记得不,你之前还跑山里跟她耍,她爸那几年买了黑彩,惨的嘞,媳妇跑了窑都卖了。后来又借了高利贷,把娇娇抵给人家了。”
“娇娇抵给人家做媳妇了?”
“没,那人家本来准备养着做媳妇,后来又嚷嚷娇娇偷过汉子,又卖回给村里打席子的,打席子赚不了钱,活儿还细,容易生脾气,娇娇那娃可怜,总挨打,前几年冬天跑过一次,然后被拽着头发拖了回来,后面脖子上挨了一刀,没死,还生了两个娃,再没往外面跑过。”
车突然熄火,话头就断了,阿望戴上防晒的帽子和墨镜下车检查,她舅舅也下来了,点了根烟,蹲在路边。路边新栽了不少树,树上有蝉,蝉声断断续续,阿望听着有些薄凉。
车没大碍,加了些水,不一会便到了村口,村口站着个小姑娘,扎着双马尾,手里抱着包酥炸麻叶,像是候着什么人,阿望瞧着瞧着,眼里多了层雾。
4.
没在芜村呆多少时日,阿望回城上小学,娇娇在村里念书。每年过年,阿望便跟着父母回老家看祖奶奶,娇娇总在村口候着,有时拿盘馓子,有时端碗甑糕,有时抱着一包酥炸麻叶,配槐花饭,她知道阿望爱吃,城里买鱼肉方便,买不到这些。阿望也总爱带城里的东西给娇娇,一下车俩人便拉着手在村里头寻一处墙根,垫几摞草,同鸡鸭挤在一起,互相分手里的东西,吃完了拍拍屁股开始在村里闲逛,看哪新开了家小卖铺,哪建了个大门楼,哪块湖冰结得结实,哪条狗又生了一窝崽……有时俩人还会凑一块看书,娇娇爱读诗,阿望好看小说,天冷手冻翻不了页,阿望就跺着脚给娇娇背诗,娇娇哈着白气给阿望讲村里的故事,有一次娇娇说自己在山里遇见了狼,蛇也见过,眼镜蛇,快两尺长,阿望信了,一回城便讲给班里的同学,没人不信的,所有听过的小孩都信了。
后来,阿望的祖奶奶病重,一家人连夜赶回老家,见了祖奶奶最后一面,接着又是守夜又是办头七,没人顾得住阿望,她便总悄悄跑到娇娇家,回回扑个空。村里的大人说娇娇搬去山里了,又说娇娇爸沾上黑彩输了几年的庄稼钱,还说娇娇妈跑了,娇娇成了没家的野娃娃。阿望心里着急,就骗爸妈说自己去渔村找老姑和老姑家的大黄狗,大人们忙着置办东西,好看起来悲得有派头,阿望一开口便胡乱应了。
阿望自己上了山。山里有狼,还有蛇,眼镜蛇,快两尺长,阿望现在不信。
山路其实不怕人,光秃秃的山还留着挖路的痕迹,一道道土棱上,偶尔绽几朵红的紫的花,有的地下冒萝卜头,有的树上落青核桃,还有地里种的烟叶,已经被收的剩一根根杆儿了。阿望过了烤烟房,到了半山的苹果园,听见园里有打骂声,便怯生生地躲在在外面新打的芦苇席子里,席子绕着阿望一卷,阿望便看不见外头了,只听得见响,听不真切,她坐在地里拽的大萝卜上,倚着席便生了困意。
不知过了多久,阿望看见头顶的天已慢慢暗了,圆圆的席子刚好围了一片云,金黄色,像蝉,一会又飘走了。外头忽然有了响动,阿望刚站起来,便对上展席子的娇娇。娇娇身上有淤青,还有淤紫,脸上晒得很黑,头发胡乱散着,看见阿望,惊得手里的缸都掉在地上。屋里传来骂声,娇娇忙拉着阿望重新把席子卷起来。俩人在席子里,默了一会,又笑开。
娇娇脱了衣裳,阿望拿小石头榨的草汁粘住她身上的淤青。
“疼吗?”
“不疼,凉凉的。”
“那你爸打的的时候疼吗?”
娇娇点点头,又摇摇头。
晚上的时候,俩人就把芦苇席子放倒钻进去,脱了衣裳互相闹着。娇娇比阿望发育得快些,胸前已渐渐能看出起伏,阿望摸了摸自己,又摸摸娇娇,心里头斥着好奇,指尖像一条条线,滑过两团柔软。娇娇看着阿望平平的身板,也摸了摸,又在她腰上掐了一下:“浑身上下没一块肉,你倒像住在村里的干猴儿。”阿望禁不住痒,捂嘴笑着,俩人互相呵痒,芦苇席子都闹散了。
娇娇干脆展开了席,又寻了一张席子作被,拾了两个干玉米棒作枕头,阿望一躺下来,满天的星子都坠进眼里。
“城里的夜都黑沉沉的,没有几颗星子。”
“村里星子多,但夜不明,路黑,地里黑,屋灭了灯,也黑沉沉的。”
“你爸夜里不许你点灯吗?”
“点灯废蜡,开灯废电,我爸夜里不打我,搂着我睡。”
“我爸从没搂我睡过,都让我一个人睡房间。”
“有时他打完喝了酒就同我睡,摸我,说摸身上的疤。”
“疼吗?”
娇娇摇头,又点点头。
夜渐渐深了,村里一片蛙声,和着风声,蛐蛐声,还有天上星子的声音。
阿望翻来翻去,细细听着,“高处有蝉叫。”娇娇打着哈欠回得迷迷糊糊:“是秋知了,蜕壳的时候翅子没展开,飞不了了,有的连声都发不出,熬不过秋,就脱在地上,等着被蚁蛀。”
“你见过死蝉吗?”
“咱村里多得是,睡吧,我明儿带你去寻。”
5.
村里寻不到停车的地方。路只修到村口,前几天下的雨泥还泞着,阿望把舅舅送回家,又重新开出来寻停车的地方。停好车走在村里,仿佛又回到童年。城里两三年就一个样,村里十几年都没变,哪家门前晾着盘撒子,哪个院里挂着玉米棒,哪片地里藏着萝卜头,路上的鸡鸭也跟以前一样,爱一堆一簇挤在墙根。不知不觉走到了祖奶奶家,院前四五颗垂杨柳,两个小孩正挂在上面捕秋蝉。
阿望刚抬脚打算回去,听到旁边院子的打骂声,院里的女人散着头发,身上挨了好几竹竿,黢黑的胳膊上泛着糙红。阿望正想上前劝劝,男人撂下杆进了屋。女人默了一会儿,往手上呸了几口唾沫理理头发,扎了半个鬏,走了出来。看到戴着帽子墨镜的阿望,先是一愣,又绕过她走到后面。
“妈,这蝉怎么飞不了了?”
“肯定是弟弟捕蝉的时候把翅子折了。”
“傻孩子,这是秋知了,蜕壳的时候翅子没展开,就飞不了了……”
阳光又烈了些,阿望手扶帽檐遮着秋阳,忍不住转过身来,女人正弯着腰捡地下的死蝉,黝黑的脖颈上,散着几缕碎发,隐隐约约,能看到一道狭长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