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

张文武下岗在家已经一年多了,手里那点少得可怜的买断工龄的钱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少。老婆的脸一天比一天拉得长,渐渐的开始变得有点难看起来。他内心的焦虑和不安一天胜似一天。

想当初在这偌大的国企人事部门工作,稳当轻松又有面子,生活养尊处优,可谓春风满面,日子过得是十分的惬意,妻子也是每每笑脸相迎、处处好生侍候着。但天有不撤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国企改革暴风骤雨般席卷中国大地,他也像所有其他抱着金饭碗的国企职工一样,在秋风扫落叶般的改革飓风肆虐下可谓是遍地鸡毛啊,他感到自己就像波涛中的一叶小舟随风飘荡、失去了方向。

下岗有啥可怕?在他看来天没垮下来、地没陷下去!可要命的是此时的他已经五十岁了,头发有些过早的花白,手脚也没有前些年那么灵敏听使唤。不久前因膝盖受伤去医院,医生可是告戒他要多加小心,可千万不要摔跤。这些其实在张文武看来都是小事,致命的不是身体上的这不是那不适,真正让他担心的是过去从事的是人事部门的工作,而没有学得一技之长啊!

眼见老婆的脸拉得是越来越长、一天比一天阴沉,他真的着急了。每逢周二周五信心百倍的去人才交流中心找工作,心想三百六十行总有一款适合自己,可是每次信心百倍的去却悻悻而归!人才交流中心招聘的都是带着技术的人员,每当别人对他上下打量,问他“你会什么”时,他哑然了,他问自己,是啊,我会什么呢?我什么都不会啊!

就这样春夏秋冬的耗着,阳光又洒满大地,春风又吹绿了河边的垂柳。下岗时买断工龄那点可怜的卖身钱已经消耗殆尽,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了,离开心爱的企业时,满满的自信在渐渐颓废、炯炯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黯淡、迷茫了。妻子的不耐烦是一天胜过一天,最后终于演变成了结婚几十年来的第一次争吵。

又是一个周五,张文武在人才交流中心应聘了好几个单位。走过场般地填了几张表格,留下个永远没人拨打的电话号码,就像泥牛入海一样没有消息。不过次数多了,现在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只是心里依旧抱着“万一”呢。

散场之后他回到家,一屁股瘫坐到沙发上,像泄了气的皮球,他觉得有些累了。

“你还回来干嘛?”妻子脸色阴沉、目光中充满了鄙视和厌恶,“你到底会啥子呢?”说完她将目光转向窗外。窗外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树上洒满了阳光。

他终于拨通了过去厂里一位同事老吴的电话,老吴和他住厂里同一个单元,门对门,当年老吴的妻子从外地调回来还是他帮的忙。老吴在厂里是机修工,职称是八级钳工,在厂里时工资没有自己高,心里很是看不起,天天穿个永远脏兮兮的工作服,指甲里永远填满了污垢,和自己人事部干部比起来那显然不是一个档次一个级别。可下岗后老吴很快就在福建一家厂里找到了工作,那工资高得张文武听到后好久都没合上嘴。妻子也是常常把老吴的事当成活教材一样不厌其烦的一遍一遍叨叨。

老吴告诉他说有两个工作岗位:一个是离他工厂一百公里的县城有一家羽绒服厂招聘一个制衣工、一个是他工作的那家上市公司有一个行政主管的岗位;但两个工作都不适合他,制衣工你没干过,是门技术活,行政主管要求年龄三十岁以下的。老吴说他也无能为力,把对方的电话号码发给了他,说是你自己和他们联系吧。他明白老吴是实在人,也是尽力了的,尽管不遂人意,但还是心存感激。

他坐在河边,心里五味杂陈,想起过去也是风光,年年先进,优秀员工。可是对这些红本本妻子及家人也是嗤之以鼻、不削一顾,就如他们说的又不能当饭吃。眼下也是应了她们的话,下岗了啥都不管用了,连个工作都找不到。

他仿佛下了决心似的,果断的拿起手机,拨通了羽绒服厂的电话。

“你好,这里是四叶草制衣厂,有什么需要的吗?”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着福建口音的普通话,虽然有些难辩,但也明白她说话的意思。

“我想应聘制衣工。”他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人,便继续操起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可是我不会缝纫啊!而且你们招男性吗?”他憋得有些脸红脖子粗,好像一个肌肉壮硕又不会游泳的人掉到了水里,尽管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依然像秤砣一样不断沉入水里。

“我们可以安排师傅教你啊,这里有一半制衣工都是男的,眼下我们是正需要增加人手。”

张文武像一个落水者紧紧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他把希望寄托在了离家一千多公里以外的这个制衣工作上了。

傍晚,张文武登上了开往厦门的特快列车。火车在洒满夕阳的大地上飞驰,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空。有时太阳被远处的山峦挡住了光芒,那素描般勾勒出的曲线看上去更加优美了。他把头贴在车窗上,眺望着远方,美丽如画的景色渐渐的暗了下来,变得模糊了。这时他的思绪已经穿越千里,他看到了工厂里穿梭忙碌的情景。他突然摇摇头,眼睛回到自己四肢发达确无一技之长的现实,他又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叶小舟,飘忽在茫无边际的深邃的大海之中,心也随之飘忽起来,不安的情绪像夜一般向他包围过来。火车离目的地越近,他的心里越是忐忑。

火车终于到达目的地车站,一天一夜的车程,他觉得走过了一年那么漫长。来接他的是制衣厂的老板娘,骑着一辆女式摩托车。老板娘是个大哟三十来岁的少妇,笑起来便露出一对愉快的小酒窝,让他那惴惴不安不安的心放了下来。

“上来啊!”看着有些茫然无措的他,老板娘向他努努嘴,示意他坐在自己后面来。

第二天,和蔼可亲的老板娘把他带到一位制衣工的机器旁,让他观摩一下。

他坐到这位正在操着的男制衣工旁边,看上去二十多岁,年轻又帅气,他斜着头认真的看了一会,见他动作精细,准确而又麻利、不禁有些惊讶地问道:“你做制衣工有多久了”。“八年了,”他停下了手头的活,抬起头微笑的看着张文武,并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个八字,接着他用手轻轻的拍了拍眼前的这部电动缝纫机,自豪的说,“我是和这些机器一起来到这里的。”说完没有再理他继续埋头工作去了。张文武慢慢站了起来,用眼睛环视了一下这偌大的车间里几十上百台冷冰冰的机器,高涨的热情渐渐降到了冰点,他心里想着等我学会了,能像面前这个小伙子一样驾驭那些冰冷的机器时,也许黄花菜也该凉了。

张文武回到寝室,细心分析、慎重的评估了自己的实际情况,果断的背起行李去向老板娘辞行了。无论热情而又和气的老板娘怎样挽留也没能让他放弃决心去下一站找寻工作。

下午,张文武已经站在了大华股份厂办公大楼门前。大楼呈半圆形,有十多级台阶,墙面是渡过膜的玻璃幕墙装饰的,好似一面面明亮的镜子,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桂花树映在其中,阳光下却似一副风光旖旎的山水画。左面是一座巨大的坐在莲花台上的观音菩萨雕塑,她左手托着玉瓶、右手兰花指指向半空,露出神秘的目光。右面是高耸的测量风向和风力的风火轮,他被眼前这座庄严肃穆的大楼震慑住了,大山一般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风中的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他没有了信心,丧失了勇气,他踟蹰不前了!

他搓着手在这座办公大楼前徘徊。眼前雄壮的大楼和身后退无可退的悬崖峭壁在脑海里不停的交替出现。最后,他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走到观音菩萨前,抬头看了看,然后轻轻地低下十分虔诚的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微闭双眼,嘴唇颤颤的蠕动,接连不断地念道:菩萨保佑……随后,他毅然决然地迈上梯级,向办公大楼大门走去。

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人事部的铭牌就在他的眼前。他的心里开始紧张起来,想着要去面对一个条件不符合要求;并且在电话里拒绝了自己的人,他的心里就像十五个桶在井里打水一样七上八下的,他想马上离开这里,他的信心就像霜打过的茄子焉不溜秋了。正在这时,从前面办公室里走出来一个中年男子迎面朝他走过来,此时此刻他紧张的情绪又如潮水一般涌上来。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他弯下腰捡起走廊里垃圾箱旁边倒在地上的扫帚和撮箕,轻轻地把它们放在垃圾箱旁边,并顺手将地上的几张废纸削扔进垃圾桶里。

从走廊里迎面过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家上市公司人事部部长。眼前的一幕李部长看在眼里,他走过去问道:“请问你找谁?”

“我找人事部的李部长。”

“我就是。”李部长看着眼前这位陌生的来人,“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你是李部长?”张文武这才仔细的看了看眼前这位中年男人,他额头上嵌着几根深深的抬头纹,眼睛半咪,嘴角边挂着一丝微笑,显得是那样和气和友好。这让张文武紧张的心情一下变得平静下来,“我就是前几天和你通话的那个应聘者。”李部长简单的问了问张文斌的一些情况后对他说:“你被聘用了。”看着他有些疑惑的神情他又诠释般的接着说道,“看得出来你是真的热爱这门工作的。”他明白了刚才下意识的捡起垃圾的行为救了他。

张文武坐在大华股份分厂行政科长的办公室里,感觉就像在梦中,云里雾里飘着。这是真的吗?他问自己。他跺跺脚,的的确确是脚踏实地的啊,看看四周,都是那么真实,高大上,原先引以为豪的国企那也就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他接替了行政科长和车间统计的两个岗位。一个人干着之前两个人干的活他也没有怨言。他知道自己已经没得挑选的资格,唯有任劳任愿、努力工作才是出路。

上岗一个月来,他事无巨细兢兢业业,工作上得到了领导和同事们的赞扬。终于盼到了发工资的日子,当张文武去到车间财务室画押领工资的时候,意外的看到了他的前任的工资比自己多了差不多快一倍,并且原先的行政科长并不兼任统计工作。

手里攥着刚发的少的可怜的几个钱,张文武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他走出财务室。他脑海里不停地闪现出一个月来紧张而又繁忙的工作,忽然似山一般的、黑压压的向自己迎面压过来,心情沉重得让四肢感到无力承受,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他在走廊的墙壁上靠着休息了一会,忽然感到平时很近的这条走廊变得好长好长……

他终于坐在了自己办工桌前,背靠在椅子上。神情呆滞的看着办公桌上的一盆生机勃勃的铜钱草,丹顶鹤修长的腿一般的绿色的颈上撑着一枚枚圆圆的铜钱。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觉得有些冷了,于是直起身子,两只手掌使劲的搓了搓,又搓了搓手背;然后停了一会,毅然决然的打开电脑,快速的敲打着键盘。不一会,一份辞职报告从打印机里推送出来,他拿起看了看,提笔签上张文武三个遒劲有力的字,然后关闭电脑,起身关闭办公室的电灯,带上房门向公司人事部走去。

第二天下午,张文武提着他的行李坐在广场的台阶上,茫然的看着眼前南来北往飞驰的汽车和匆匆的行人,几只鸟儿在行道树上叽叽喳喳叫着,似乎在欢快的求着偶。他若有所思,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然后站起来,提起行李包,向不远处的人才交流中心走去。

2018.10.13  南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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