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明白勖家的毛病在什么地方。太有教养太过含蓄太过谦让，表面上看仿佛很美满，其实谁也不知道谁在做什么，苍白而隔膜，自己一家在演着一台戏，自己一家人又权当观众——还有更诙谐无聊可怜可笑的事吗？我也明白勖存姿与勖聪恕怎么会对我有兴趣，因为我是活生生的赤裸裸有存在感的一个人。

在亦舒的《喜宝》中，姜喜宝在最初接触勖家人时，便几乎看出了富人的问题所在，并且与此同时，她也恍然悟到穷人与富人相比到底也有些优势——我有什么忧虑？无产阶级丝毫不用担心顾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要做什么就做什么，最多打回原形，我又不是没做过穷人，有啥子损失？

虽然这体悟看似简单明了、直接又深邃，但事实却不止于此；可以说，这只是喜宝认识勖家，或者说是她了解富人生活的开始。在接下来的看似短暂又漫长的五年时间里，通过与勖家人的深入接触，她方彻底看清富裕的意义，明白了足够的钱到底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又从中带走什么。

1、戴着一箱面具做人，最大的生存之悲

喜宝说，哪有勖家这样的人，戴着一箱面具做人，什么场合用什么面具，小心翼翼戴上，描金的镶银的嵌宝石的，弄到后来，不知道是面具戴着他们，还是他们戴着面具。

其实说开来，人都善于伪装。在我们的日常交往中，很少见名副其实的真人。多多少少，自觉不自觉，每个人都会将自己好的一面示众；即便是在心情不悦的时候，大家也努力伪装着高兴些，一来怕开罪人，二来怕被人猜忌。

不是说，家是我们的避风港，卸下伪装全然放松的地方吗。一点没错。很多时候，我们只在家中、只对家人展示真实的自我。

我之所以说这些，不过是为了强调一点，就连我们普通人都如此，也难怪故事中的勖家人会各戴面具了。因为在他们的生活中所接触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那各个行业的翘楚，其心机与城府为我们所不可想象；从这个层面来讲，勖家人戴着面具做人实属他们的必需和无奈。

只可惜，他们的面具戴得久了，却连在自家人面前也忘了摘掉，当真可悲。或者，更可悲的是，很多时候，即便面对的是亲人，也不得不戴着适合面对亲人时的面具。这样的人生，令人无言以对。

话说到这里，且将勖存姿的大女儿与他的关系拿来做个例子吧。书中喜宝有这样一句话：连她都叫父亲勖先生，勖存姿做人的乐趣可想而知。

每个人都寂寞。这话用在勖家再恰当不过。勖家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孤立无援的个体。无论是在亲子间、夫妻间、手足间，皆有隔阂存在。那起于利益、企图，行于表现、伪装，止于出走、疯癫，甚至自杀的隔阂，是扼杀亲情的罪魁祸首。

而这所有的一切，成为他们做人最大的悲哀。没有什么比糊里糊涂枉此一生更让人遗憾，也没有什么比失去亲人之爱彻底孤独更让人心痛。

2、富人，不过是有钱的穷人

勖存姿在初见喜宝时便说过，我除了钱什么也没有。这是真话。“富人，不过是有钱的穷人”，是他的真实写照。

其实，说来挺有意思。现实中，我们总觉得这其中有着很强烈的调侃意味。因为大家毕竟多是没钱人。说不上有多穷，但起码不如自己希望的那般富裕。生活与“奢侈”二字还远搭不上边，甚或遥不可及。

所以，这句“富人，不过是有钱的穷人”，在大多时候，穷人会拿来聊以安慰，富人便拿来得以自嘲；而事实上，无论是自慰者，还是自嘲者，都不曾有机会深刻体会它的含义。

唯有真正意义上的富人，如勖存姿这般“除了钱什么也没有”的人，才有实打实的切身体会。而当一个人真的沦落到生命中只有金钱作伴的地步，方才明了贫穷的真正含义。

故事中的勖存姿可以说是富甲一方，甚至将其喻之为“亲王”都不为过。喜宝初见汉斯时半玩笑半认真地说过：我是清朝的公主，我父亲是位亲王。正如喜宝所说，勖存姿是个实力雄厚，无所不能之人。

但就是像他这样一个人，纵使能够呼风唤雨，可以左右他人的前途，甚或命运，却唯独奈何不了自己。烦恼与孤独，渴望和绝望。

直到他遇到喜宝。一个喜宝几乎奇迹般地满足了他所有的需求。爱情，即便是有点奢侈的难以求得之爱。亲情，类似于理想中的父女之情。青春，那让人沉醉着迷却又不忍碰触的青春的美好。如此种种，令他不惜代价将其据为己有。

可以说，一般正常人所拥有的比如亲情、爱情、友情，但凡带有一“情”字的东西，勖存姿都没有。家人因为忌惮他而不得不在他面前做戏、掩饰，女人几乎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冲着他的钱，而环绕在他身边的助手也好，搭档也罢，通通都是一种上下级、主仆，或者相互利用的关系，唯独没有真情在。

然后，便是那稍纵即逝的青春、一去不复返的大好年华，他同样不再拥有。就像他所说，我是一个老人，除了钱什么都没有的老人。

一个最富有又最贫穷的人。着实凄凉。

3、什么都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不是生活

我们总习惯抱怨生活的苦和累。生而为人，想要追求的东西太多，而但凡需要我们去追求的，便不会轻易得手。苦苦追求而终不得的滋味，怕是每个人都有经历。有时奋斗的过程令人疲惫，甚至绝望，便免不了心生怨怼。

当然，在追求的过程中也不乏成功者。不过，你肯定也意识到了，那便是我们的目标是逐步升级的。或者说，当旧的需求满足之后，便会有新的需求随之产生。换言之，人的欲求是无止境的。而在这不间断地播种与收获中，我们方得以因满足而幸福，因失望而痛苦。

而不管幸福也好，痛苦也罢，都是人生常态。所以，我们很难想象当一个人没有任何需求之时，会是怎样的一番心境。

那将是怎样的人生？亦舒的故事告诉我们，那将是麻木、空虚，看似幸福无比实则苦海无边的人生。像耐不住空虚离家出走的聪慧，像耐不住寂寞先是装疯继而真正疯掉的聪恕，像因被冷漠对待患乳癌、又不甘遭嫌弃而自杀的聪憩，像终于忍受不了被奴役差遣、自责自疚而逃离尘世的家明，等等，他们过得都是无需奋斗便衣食无忧、“无牵无碍”的生活。

但，他们却通通选择了逃离。殊途同归。留下一个勖先生，独自面对支离破碎的家。这可以说是对他赤裸裸的警示，也可以说是对他这些年处世之道的报复。

好在，有喜宝愿意留下来，陪他共度人生中最艰难、最狼狈的阶段。这是属于勖存姿最后的幸运。而喜宝的幸运则是自我的觉醒。

故事中，当喜宝来到勖先生送给她的麦克白堡垒时，有这样一段话，我且将它放在下面——

麦都考堡在北海岸边的圣安德鲁，终年受劲风吹袭，高原绿草如茵，我们到的那一日，太阳尚和煦得很。

绵羊成群成百地在我们身边经过，咩咩不绝。

我问：“绵羊也是我们的吗？”

“是你的。”他说。

“什么时候盖的？”我问。

“一六二三到一七一六年，一九三〇改建，部分房间由我装置了中央暖气，家具全经过翻新，我相信你会喜欢。”

喜欢？不不，并非我不懂得感恩，我要一座堡垒来做什么？我黯然。把母亲还给我，让我们重新为生活挣扎，也许我这一辈子不能自剑桥毕业，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现在的生活不能满足我。什么都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不是生活。

也就是说，当喜宝经历了从一无所有到无所不有，并从中体会了贫穷的苦恼与富有的空虚之时，也终是彻悟了生活的含义、奋斗的含义。

这是亦舒的《喜宝》宗旨之所在，也是我们读这个故事最大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