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在一个雨夜,电闪雷鸣附和着瓢泼的大雨。即便如此大的暴雨,却浇不息房子燃起的熊熊大火。
母亲在难产中死去,父亲悲痛欲绝从此一蹶不振,成了个每天酒不离手、烂醉如泥的废物。好在有个堂叔,且算富足,担起了扶养他的责任,才不至于被饿死。但那场大雨后,这个村庄便再也没见过一滴甘霖,连旱三年,庄稼颗粒无收。堂婶受不了穷苦日子,跟隔壁老王跑了,堂叔恼羞成怒疯了。自此,村口牌坊下又多了一个烂醉的身影。
至于他,那个还只会哇哇哭的孩子,没人记得他的名字,所有人却异口同声的称呼其:灾星。
连年的大旱,使得挨家挨户都没米下锅了,谁也不愿承起养活这个孩子的担子,更何况,这还是个灾星。恰巧一路部队经过,收养下这可怜的娃娃。村里人告诉部队领导,这是孤儿,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当问到名字时,村长随口答道:阿星。他不敢把灾字说出口,怕部队都不敢收留。部队走的那天,村里人恨不得敲锣打鼓。路过村口时,孩子哇哇大哭,但那两坨醉泥搂着一罐酒坛,呼呼大睡。部队的人当然不知道,那两人就是孩子的父亲和堂叔。
阿星的名字很好记,刚好他手上还有一块胎记,有点像五角星,当兵的人都很喜欢这个形状,所以不但没把他当灾星,反而当福星。部队里的人都喜欢阿星,尽可能省下食物都先供着他吃,所以阿星白白胖胖的,再看当兵的,一个个面黄肌瘦,但他们看着他吃得饱饱的,就好像感觉自己也饱了一样。
这是支三十人的游击队伍,正日夜兼程赶往和大部队汇合的地点。行至午夜,再翻过一座山就到目的地,但夜里爬山危险,队伍决定原地休整,天一亮就上山。
“这叫万柱山,半山腰处有一处岩缝,可节省半天路程,但此处名为杀虎口,有一波土匪盘踞。”山下遇到的算命瞎告诉部队领导。
“不就是土匪么,小日本子的机动部队都让我们掫翻了,还怕几只土蛤蟆?”部队里都是年轻人,一个个初生牛犊不怕虎,操起枪来叫嚷着。
俗话讲,强龙难压地头蛇。即便是小心小心再小心,仍不抵土匪凭借天然之势,杀虎口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游击队栽了个大跟头。三十人的队伍就剩了七个半,那半个就是阿星。
土匪头子名为雄爷,身材彪悍,四方大脸,双目如炬,一脸的黑胡子,甚为气势逼人。虽落草为寇,但为人直爽、义字当头,兄弟们无不敬重,匪气之中倒有三分凛然正气。山寨之中生活富足、衣食无忧,更有三位漂亮压寨夫人,可谓神仙生活。可偏偏美中不足,雄爷不育,生不了孩子。
不过也正是因此,他一见阿星,就心生喜欢,眼睛里泛着渴望的光。三夫人杜灵儿人如其名机灵得很,马上心知肚明,即刻开腔:“哟,这娃娃蛋子,白白胖胖、虎头虎脑惹人怜爱,实在叫人喜欢得紧,雄爷,贱妾斗胆跟您求个情儿,把这娃娃留个活口儿,让贱妾认下当个干儿。”
“好,哈哈,好。”还没等杜灵儿说完,雄爷就一拍大腿,朗声笑道。
借着寨主认子的喜庆由头,本饶了七个当兵的命。山寨里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几个怂兵蛋子当即投靠下来。但也有两个血性汉子,嚷嚷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绝不当土匪。于是就杀了。还有一个炊事兵,五十岁的小老头叫阿炳,一直是他带着阿星,一路上把屎把尿,一来二去和这小家伙就生了亲情。所以即便自己也不想当土匪,但为了照顾阿星,就答应留下来。山寨里大多都是老爷们,三个压寨夫人虽是女的,可谁也没有为人母的经验,都不会带孩子。阿炳就自然而然地继续照顾阿星,留在三夫人那里当差。
三夫人合了雄爷的心意抢先收了阿星,其他两位夫人自然恨得捶胸顿足,但她们不恨自己没有杜灵儿那么善解人意,只恨其心眼儿多,抢了风头。原本三个夫人各自为战,争风争宠嘛,可此刻大、二夫人却联合起来憋着坏水儿要整一整杜灵儿和这个凭空降临的阿星少当家。
算命瞎,就是先前在山下警告部队不要走杀虎口的那个,他其实是山寨的师爷。可为什么他明明是山寨人,却劝告游击队呢?不是他心好,而是他瞅准了这帮当兵的不会听劝。他告诉杜灵儿,“阿星命硬,养不得。”
杜灵儿不明白,“当土匪的,命硬不是好事么?”
算命瞎摇头,“好也不好,对他自己来讲,好;对身边人来说,就是灾祸。而问题就在于,命太硬了,硬到克天克地。”
“那,人呢?”
算命瞎继续道,“天地且克,更何况人呢,越是亲近的人,克得越厉害。他手上的胎记,夫人可见到?”
“看到了,诶,你不是瞎子么?”杜灵儿惊讶道。
“眼瞎心不瞎。那块胎记,瞎子我也只是在相书中听过。手心有印,似星非星,漆黑如墨,寒凉若冰,背阳倒阴,六亲不近,颠天覆地,命煞孤星。”
“煞……星,可有破解之法?”
“唯命陨可破。”
“命陨……不就是死,不就是没得破。”
“相书确实记录如此,没有破解之法的命格,只此一例。亦或瞎子我道行不够,尚不能领悟。”
“唉,”杜灵儿看了眼熟睡的阿星,那憨憨的模样实在惹人疼爱。“煞就煞吧,谁叫我和这娃娃蛋子有缘,况且我这辈子也注定生不了了,就让我过过当娘亲的瘾吧。最多,我不近人情,对他冷淡些,你不是说了嘛,越亲近越克。也许,我能撑到看他结婚、生子,也算我这一辈子圆满了。”
“要说大、二夫人给他当娘,瞎子我倒是放心。只是您,心太善……”
杜灵儿,戏子出身,曾是红极一时的名角。长相标致,身段婀娜,头脑精明,心思细腻,善解人意,更难能可贵的是出淤泥而不染,心地善良,若非如此,就凭大、二夫人两个草包成天针对她,她若动动手腕,二人早就身首异处。
“三奶奶,还没回屋休息?”阿炳拎了盆热水进来。
“这就回了。阿星就拜托阿炳叔你悉心照料,有什么吃的穿的用的,需要的尽管跟我说。”说着,杜灵儿起身离开房间。
然而就在一脚踏出门口时,身子微微一怔,愣在原地,刚想回头,却被算命瞎拉了出去。
走出院子,杜灵儿才急忙道:“师爷为什么拉我出来?那房顶上两人必定不怀好意。”杜灵儿戏子出身,有些功夫,尤其是思觉灵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刚刚她就是听出房顶上有两个人,而且也猜到是大姐二姐的人。大、二夫人明意上联手,暗地里却还是互不信任,所以各派一人,说的好听是合作,实际上是互相监督,还有信不过对方。
“三夫人莫急,”算命瞎道。“你自己看就知道了。”
二人绕到另一处阁楼,可以清晰观看到对面房内房外一切动静。
房上二人正用手掏口袋,顺着揭开的瓦片,丢下两根碗口粗的绳子。
杜灵儿眉头微皱,道了声:“不好。”
算命瞎再次按住三夫人,“莫急,且看这娃娃的命格如何硬。”
原来,那两根不是绳子,而是两条花蟒,毒性虽不强,但力气大,即便成人被它缠住,都会被勒得窒息。
阿炳此刻就被其中一条缠住,拼命挣扎,大呼救命。而另一条就吐着信子朝床边靠近。就在此时,阿星醒了,看见两条比自己大上几倍的花蟒,不但没哭,反而兴奋地哈哈大笑。床边的花蟒目露凶光,张开血盆大口,朝着阿星弹射而出。
这一幕看得杜灵儿娇躯一颤,可就算现在冲过去也来不及。而接下来的一幕就更令她惊讶了,只见阿星两只白皙小手在花蟒的脖颈上一掐,蛇身瞬间折成两段。
等到众人闻声赶到,只见到满地黑血和地上两条分成四段的花蟒,而阿星在血泊中睡得正香甜,阿炳则昏死过去。
山上花蟒并不少见,但寨子里不会轻易出现,而且还是一次出现两条就更稀奇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大、二夫人争风吃醋不是一天两天的了,雄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一次却是犯了忌讳,雄爷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两个放蛇的处死,两位夫人鞭刑五十。大、二夫人不像杜灵儿有功夫底子,纯是一对好吃懒做的败家娘们,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五十鞭刑对她们来说,和处死没什区别。亏得杜灵儿求情,改了闭门思过一年,不许出房门,不许吃肉,每天吃斋念佛祈求保佑阿星身体健康、茁壮成长。
这件事看似平息了,可杜灵儿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不禁后怕,她可是亲眼见识了这所谓“煞星”的可怖,明明是那么可爱的娃娃,怎地一下子就掐死两条比他腰还粗的花蟒。阿炳逃过一劫,只是对于两条花蟒怎么死的,他晕过去了,完全不知道。杜灵儿说是阿炳在无意识之下杀蟒救主,就像有些人在受到巨大刺激之下做出一些超乎寻常的行为,而事后却不知晓。这个说法比较有说服力,阿炳自己也就将信将疑地接受了。为此,雄爷还赏了他。
阿星已经三岁,却除了奶其他什么都不吃,虽说三岁没断奶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只是没处儿去寻人奶。这倒也不算难事,寨子里养了不少羊,喂奶这事由算命瞎亲自操办。一个师爷专门管喂奶,不是大材小用么?杜灵儿对外宣称是因为重视少当家的身份,也提防有人在奶里下“作料”,这当然说的还是那两个闭门思过的夫人,怕她们不老实。但这其实只是借口,实际因为凡是被阿星喝过奶的羊,都活不过三个月。
算命瞎边喂奶边道:“这娃娃的‘煞性’还真是骇人啊。”
杜灵儿问:“死掉的羊都处理好了么?”
算命瞎回:“三夫人放心,处理的干干净净,没人发现。”
杜灵儿再瞧了瞧阿星,“说来也奇,这娃娃蛋子会笑不会哭,会走不会爬,会哼曲儿不会说话。”
算命瞎:“凡是煞命,必属奇人,绝顶之上,独孤一生。”
算命瞎给杜灵儿定了三条规约:一,不得与阿星母子相称;二,不得与阿星有肢体碰触;三,只准骂不准夸。
奉着这三条,一晃两年过去,倒也相安无事,杜灵儿并未有何异样。只是五岁的阿星终于开口学说话了,拿手指鸟,杜灵儿告诉他那是鸟,他学会了“鸟”;拿手指花,杜灵儿又告诉他,他拍着手叫“花”;指天说“天”,指地说“地”。然后阿星又指了指杜灵儿,没用教,直接叫出“三夫人”,因为总听下人这么叫。雄爷知道这事儿,兴奋不已,马上赶来。杜灵儿教阿星叫“雄爷”,雄爷却大手一挥,“唉,叫爹。”
“爹。”阿星叫道。
“好儿子,哈哈。”雄爷热泪盈眶,朗声大笑。刚要去抱阿星,却觉得嗓子一甜,“噗”的一口鲜血吐出,随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算命瞎摇头,心道:即便威武如雄爷,终也抵不过这命煞孤星的一声“爹”。
雄爷自此一病不起,大夫查不出缘由,只道脉象虚弱,命不久矣,就算华佗再世也难回天。
雄爷这一病,正合了某人的心意。谁呢,二当家胡诌,他是雄爷同母异父的亲弟弟。落草之前是个不学无术、坑蒙拐骗的市井小流氓,胸无大志,每天脑袋里竟琢磨怎么勾引别人家小媳妇儿。但人随着地位的改变,心态也发生变化,雄爷这大当家的位置那是真刀真枪打下来的,胡诌则是靠着和他的关系上位,按理说就是个有名无实的二当家,衣食不愁、生活无忧,想喝酒喝酒想吃肉吃肉,没事下山逛个窑子赌个钱,成天没心没肺混日子,本来是件挺潇洒的事。可偏偏人就是不知足,地位是滋生野心和欲望的摇篮,这种野望随着时间越发膨胀,像一种毒蔓延全身,甚至使人失去理智。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导火索,就是这混小子看上了自己的三嫂,也就是杜灵儿。加上老大不能生孩子,就总自己瞎琢磨,老大那方面是不是不行,这三嫂是不是欲求不满。他莫名其妙地给自己强加了一种使命感,就是要救杜灵儿跳出火坑,同时也想向这个平时都不正眼瞧自己的三嫂证明一下,自己在某方面比大哥厉害。人就怕瞎琢磨,越琢磨越魔障,本来是凭空猜测,但老那么琢磨,久而久之自己就信以为真了。就像一个人没病,老琢磨自己有病,最后给自己琢磨死了。
老话儿讲,没有不透风的窗户,两年来,阿星养花花死、养鱼鱼死,喝奶的羊羊死,阿炳叔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这些都被胡诌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然后就回去琢磨。不过这回还真让他琢磨对了,阿星是个大灾星!
但胡诌是有些小聪明的,他知道雄爷一直护着阿星,更加上杜灵儿得宠,凭他空口白牙没人会信。不过,这回雄爷出事了,可让他拿住了最大把柄。
但他没有马上把这些事公诸于众,而是偷偷来到杜灵儿的深闺,找她谈判。胡诌要杜灵儿把自己扶上大当家的位置。
杜灵儿扯了扯裙摆,挡住了胡诌看向那双玉腿的视线。“既然你已有了十足把握,又何必借我的手?”
胡诌咽了口口水,撇嘴笑道:“还不是因为三嫂在兄弟们中有威信,除了大哥,他们最听你的话。”
杜灵儿哼了一声,“可你凭什么要我出卖你大哥和我的孩子来帮你?”
胡诌说:“唉,什么出不出卖,大夫也说了大哥时日无多,本来大哥一走,这个位置就该是我的。至于那孩子本就非亲非故,何况还是个灾星,我大哥多威武神勇,可却禁不住这孩子一声‘爹’。等我接过大哥的位子,杀了这孩子也算给大哥报仇。至于为什么找小嫂子你,嘿嘿,弟弟这一点私心你还不知道么?我知道你喜欢孩子,但捡来的始终是外人,不如自己亲生,既然大哥不行,做小弟的我理应代劳,生他十七八个都不在话下,嘿嘿。”
“放肆!”杜灵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就凭你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也想接大当家的班,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我生是你大哥的人,死是他的鬼,你虽是他弟弟,可连他万分之一都不及。今天我看在你大哥的面子上饶你一马,不然就凭你闯我闺房,我就可以要了你命。”
“你、你、你,”胡诌又气又急,一时间语无伦次。因为他知道杜灵儿是练家子,要他小命儿就是一抬手的事。“你装什么装,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个唱戏的臭婊子立得哪门子贞节牌坊?小爷我看上你还有几分姿色,对你网开一面,大哥不行,想大发慈悲让你尝尝真正做女人的滋味儿,没想到给你脸你还不要。”
杜灵儿玉手往腰间一探,噌地抽出一截短鞭,直指胡诌。“再敢诋毁你大哥一句,我让你命丧当下。”
胡诌吓得踉跄倒退几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房间,边逃边嚷:“臭婊子,你等着,我让你不得好死。”
胡诌走后,杜灵儿找来算命瞎商量。
算命瞎说:“死掉的羊、鱼、花草什么的,我都处理得很干净,就算他知道了也拿不出什么证据。只是这阿星叫爹,雄爷吐血却是一大帮子人都亲眼目睹的。就算没有关系,让胡诌这一通添油加醋也足够混淆视听,加之干我们这行,最忌讳这类事。还有二夫人,应该是会站胡诌那边的,她若跟着煽风点火,就更难办了。”
杜灵儿把银牙咬的咯咯作响,“刚刚就应该杀了他。”
“夫人莫急,杀了他是一了百了,可留着他却也并非没用。”
“师爷此话怎讲?”
算命瞎捋捋胡子,“这是一场品性的对弈,总说真话的人,偶尔说了句假话也会被当成真话;而总说假话的人,即使说了一句真话也不会有人信。”
山寨夫人之中,杜灵儿虽排行第三,可却是让大家最信服,甚至唯一承认的女主人。山寨之所以繁荣,并非全靠打杀抢,而是山下周边的各种生意都打理得井井有条。雄爷是个粗汉子,不懂生意经,所以财政大权一向是交给杜灵儿。杜灵儿精明能干、处事果断、知人善用、赏罚分明,使得黑白两道的生意都顺风顺水,山寨人人有肉吃、有酒喝、有好日子过,上下一心。当然,胡诌除外。而且,对于这个名不副实的二当家,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私下称之二废物。不干活,油水却不少捞,还管不好自己那点话儿,时不时惹点事,不是睡了哪个员外的小妾就是逛了窑子不给钱。所以在品性方面,杜灵儿无疑处于上风。但是,阿星的命煞孤星却是实打实的真。所以,现在就看怎么把真的变假的,假的变真的了。
杜灵儿说:“师爷的意思我明白了,可具体怎么做呢?”
算命瞎苦笑一声:“夫人什么都不用做,瞎子我自会安排,只是夫人要做好觉悟,扛起山寨这杆大旗。”
杜灵儿一怔:“您想让我接班大当家?这怎么行,我是个女人。”
算命瞎道:“试问,山寨之中,除了夫人您,还有谁更适合接过如此重任么?古往今来,女皇帝、女匪首、女海盗船长……虽不多,但也都是巾帼不让须眉,所以女人的身份不是障碍。”
杜灵儿沉默了好一会儿。“好,我做。”
算命瞎点点头,“二当家和二夫人联手,我们稍显势单力薄,但若能得到大夫人支持,便事半功倍。”
“大姐一向视我为眼中钉,又怎肯帮我?”
“倒也不难,大夫人不笨,一旦二夫人得了势,哪还有她立足之地?只是她现在需要一个靠山,若夫人你主动示好,必能说动她。”
“嗯,我试试。”
另一边,雄爷病床边,大夫人正守在旁边,手上攥着被泪水湿透的方巾。杜灵儿支开使唤丫头,自己端着茶盘走进屋。
杜灵儿看了眼雄爷,奄奄一息,曾经雄风都已不复,眼眶不禁湿润。但此刻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做,脆弱先放在一边。
“姐姐,先喝杯茶休息一下吧,你已经在这儿守了三天三夜。”杜灵儿过去搀扶起大夫人宋姣,来在桌旁。此时的宋姣容颜憔悴,目光涣散,早没了往日嚣张跋扈的神气。
杜灵儿端茶递给宋姣,“这是师爷亲自配的醒神茶,姐姐饮来提提神。”
刚刚端起,便有一股异香扑鼻,瞬间就清醒了些。宋姣抿了一口,顿时紧皱的眉头放松了下来。
杜灵儿故作张望,左右看了看,问:“二姐她,没来过么?”
刚刚放松的眉头又拧在一起,宋姣破口骂道:“那个贱货,没良心的白眼狼,自从雄爷病倒,竟是一眼也没来瞧过。”
杜灵儿见得宋姣激动,赶忙劝道:“切莫动气,不值当的。多亏姐姐有心,一直没日没夜地陪护雄爷,见到姐姐食不知律、夜不能寐,人也逐日消瘦,这叫小妹都自惭形秽,感到心疼。”
宋姣叹了口气,沉默半许后方道。“唉,虽然平时我爱争风吃醋,但我深知比起老二,你更关心雄爷。你有本事,有能力,把山寨打理的井井有条。我年纪大了,人老色衰,又没得什么谋生的能耐,亏得你不嫌弃,甚至赚钱养着我。其实我知道你是好人,若非如此,你早可叫雄爷休了我,立你为正。我之所以处处和你作对,那还不都是嫉妒心作怪,让猪油蒙了心,不知好赖。”
杜灵儿蹲在地上,握住宋姣的手,“姐姐严重了,雄爷是重情重义之人,怎么可能休了姐姐,可不能乱想。至于妹妹我帮忙打理山寨,那是理所当然的,谁叫我是妹妹呢。更何况姐姐对雄爷的一片真心,大家都看在眼里,妹妹更是以姐姐为榜样,只可惜啊,之前始终没这样机会能和姐姐促膝长谈,说说贴心的话儿。”
“是啊,若早能如此,我们这一家人该是多圆满,可如今雄爷他……”说着说着,宋姣又流起泪来。
“姐姐可知雄爷为何落得如此?”杜灵儿忽问。
宋姣一怔,“听人说,是阿星……”
“如此怪力乱神的说法,姐姐真信?”杜灵儿再问。
“妹妹的意思是?”
“说雄爷被阿星叫爹给叫得吐血昏厥,真可谓荒天下之大谬。竟忍心利用一个五岁的孩子当幌子,借刀杀人,可恶至极。”杜灵儿咬牙切齿道。
“利用?”宋姣连忙问。“你的意思是有人暗中搞鬼。”
杜灵儿深吸一口气,平缓自己的情绪,“姐姐可知为何二姐在雄爷病重后从未出现?”
“你是说这件事是老二她……”
杜灵儿重重点头,“姐姐可知二姐她与胡诌有染?”
“这个,”宋姣若有所思。“我倒是听说过。”
“姐姐又可知胡诌觊觎雄爷的位置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是说,胡诌和老二联手把雄爷……可有证据?”
杜灵儿激动得满面泪水,眼中既有愤恨又有委屈。“没有证据,但是,这一切都是胡诌那个畜牲亲口跟我说的,而那个畜牲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我。他丧心病狂做的这一切,是由我而起。说到底,是我连累了雄爷,我才该死,躺在床上的应该是我,是我。”杜灵儿边说边捶自己胸口。
宋姣一把抱住杜灵儿,“傻妹子,不怪你,不怪你,要怪就怪那个畜牲没有人性,我早劝过雄爷,他这个弟弟就是祸害,早晚成灾呀。”
两个女人哭泣着抱成一团。
隔天清晨,议事堂外的铜钟被人胡乱敲得嗡嗡作响。铜钟响代表有重要事发生,所有管事必须到场。
议事堂内,包括三位夫人、胡诌,共十六位大小管事到场。而场外,一群好事鬼围得水泄不通往里面探头探脑。
胡诌斜眉歪嘴的看着杜灵儿,手上还拿着铜锤,刚刚的钟声就是他敲的。
“二爷,你把铜钟敲得这么急,所谓何事?”问话的是山寨的管家,佟仁。
“叫你们来,当然有急事,而且是大事。大家都知道,我大哥也就是雄爷,如今卧病在床,时日无多,这可不是我说的啊,是大夫说的。那么,究竟我大哥是怎么会突然就病倒了呢?为什么呢?想必大家都亲眼看到了,原因就是这个小杂种。”胡诌拿手一指,两个人架着阿星从内堂走出。
“阿星。”杜灵儿失声叫道。
此时,阿炳叔也跑来,“三奶奶,不好了,少当家被、被……”
然而再看阿星,被两人架着,像荡秋千一样,玩得不亦乐乎,哈哈大笑,一点看不懂当下情势,根本不知道怕。之前提到过,阿星只会笑不会哭。那么是一下生就不会么?不是。出生当天,暴雨漫天,家宅大火,母亲难产而死,他哭的第一回。三岁,被游击队带离村庄,村口路过烂醉如泥的父亲和堂叔,哭的第二回。打那之后,没再哭过。
杜灵儿呵斥胡诌,“大人的事情,你拿小孩子做甚?”
“孩子?什么孩子,我只看到一个灾星,叫了我大哥一声爹,我大哥就一病不起。”
“可笑,”杜灵儿横眉冷对。“你说一个孩子害了雄爷,不怕笑掉所有人大牙么?”
胡诌抽了抽鼻子,“这是大家伙都看见的,赖不掉。”
杜灵儿冷笑,“没人要赖,反倒是你,贼喊捉贼。”
胡诌“切”了一声,“杜灵儿,你胡说什么呢,这个小杂种养鱼鱼活不过五天,养花花活不过三天,喝过奶的羊三个月内准死,还不是灾星?”
杜灵儿表情冷漠,转向佟仁,“管家,寨中可有少羊?”
佟仁颠了颠手中的账簿,“回三夫人,每次杀羊都是由我亲自监督,除此外没有羊缺失,数量均有详细记载。”
“她偷偷给补上了。”胡诌不服气道。
佟仁瞪着胡诌,“二当家这么说,是说佟仁监督不力了?”
佟仁为人正直,全寨都信服不已。
“我不是说你,”胡诌说。“只不过你心眼儿少,禁不住心眼儿多的人偷梁换柱。诶,瞎老头呢?他怎么没来,这事肯定他干的,都不敢出面。”
佟仁向前一步,指着胡诌鼻子道。“胡诌,给你面子叫你声二当家,诋毁我就算了,若是再诋毁我老师,我就是拼了命也不善罢甘休。”
胡诌搓搓鼻子,不再言语。他忘了佟仁和算命瞎的师生关系,说是师生,更胜父子。
胡诌给二夫人董玲花使了个眼色,董玲花马上会意,开口道:“这阿星叫爹时,我也在场。要说雄爷的身板,谁不知道,能上九天擒龙、能下五洋捉鳖,就是这万柱山里的熊瞎子,见了雄爷都得掉头跑。可偏偏这小家伙叫了声爹,雄爷就不行了。你们说邪性不邪性,不由得不信,这小鬼就是灾星,若不除掉,恐怕接下来遭殃的就是我们了。况且,这小鬼本就是外人,来历我们都不知道,说不定就是有人刻意安排来毁我们寨子的。”董玲花这话煽动力不小,寨子里大都是些没读过书的穷家孩子,对迷信的东西向来相信得很。更何况她说的对,这凭空降临的少当家,是个外来的,没人知道来历,死就死了,有什么关系,只要死的不是自己。
“胡闹,”宋姣突然开腔。“要说有人害雄爷我信,可非把这罪过安在一个孩子头上,即便我个妇道人家都看不下去了。”
“哟,大姐,你是成天吃斋念佛念糊涂了,看谁都是好人,可别让妖魔鬼怪迷了眼还不知道。”董玲花道。
“哼,”宋姣道。“迷不了,妖魔鬼怪我看得清楚着呢。”边说边死死盯着董玲花。
“你、你什么意思?”董玲花气得头发都炸起来。
“说的就是你这只妖狐狸。”
正当大、夫人吵得不可开交,一个下人跑进来。
下人道:“禀三奶奶,大夫带到了。”
“好,请进来。”
大夫穿过人群来到堂中,向三夫人行了礼。
“徐大夫,”杜灵儿说。“请和大家说说您的发现吧。”
“是。”大夫点点头,转身冲大家,举起手来,食指和无名指之间夹着一根银针。“这是给雄爷探病的银针,针头发乌黑色,是中毒迹象。”
“中毒?”胡诌说。“上次你明明说查不出毛病,怎么过了几天又说中毒,是不是有人花钱雇你说的?”
“二当家急什么,莫非心虚,若不是且听徐大夫说什么再下判断也不迟。”杜灵儿说。
胡诌哼了一声,不再开腔。
大夫接着说:“确实,雄爷病倒当天,我拿此针探过胃,并无异样。可就在昨晚,它变了颜色。”
宋姣追问,“徐大夫,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雄爷因为中毒而病倒。”徐大夫言。
“徐大夫请解释明白些。”杜灵儿说。
“雄爷病倒当天,银针确实没有变色,是因为确实没毒。但昨日寒凉,老朽在家中烫了壶黄酒,却在喝的时候不小心洒在衣服上。而针袋一直是老朽随身携带之物,酒洒在衣服上时也湿了针袋。我急忙打开针袋,想要擦拭干净,却发现这根针变了颜色,此时便有毒了。”
“老家伙,你颠三倒四的说什么?”胡诌又憋不住开了腔。
“后来老朽仔细检查银针发现,原来银针上沾有少许的胃液,胃液里含有一种名为‘一叶红’的药剂。”
“一叶红,那是什么?”宋姣问。
杜灵儿冷声道。“这恐怕要问二当家了。”
“问、问我干什么?”
“你敢说你不知道?”杜灵儿瞪着胡诌。
胡诌此刻很为难,说知道吧,会被怀疑成下毒之人;说不知道,杜灵儿明显是掌握了什么信息。
“杜灵儿,”胡诌破口大骂。“你联合徐老头陷害我?”
杜灵儿不慌不忙,“陷害?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我说什么了就陷害你了?大家都在这儿听着呢,徐大夫只不过说在雄爷胃液里发现了点东西,你怎么就慌了?我也只是想向二当家请教,你倒是告诉大家,这一叶红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胡诌,这一叶红到底是什么?”宋姣问。
胡诌急得直冒汗。
“算了,还是徐大夫说吧。”杜灵儿道。
“一叶红,是山南边武侯县串子胡同翠红楼里专用的春药。”
大家这才知道胡诌为什么支支吾吾,因为就他好这口儿,三天两头奔妓院,上次玩完不给钱的就是这家翠红楼。
“春药?你说雄爷胃液里有春药?”宋姣大惊。
徐大夫回,“大夫人莫急,先听老朽说完,凡是去过翠红楼的客人都知道,一叶红是春药,但用此药时不能饮酒,尤其是黄酒,有毙命之危。所以,一叶红不是毒,黄酒不是毒,但两者合一,却比砒霜有过之而无不及。亏得雄爷身体异于常人,不然当天就会……”
“黄酒,”宋姣记起什么,忽然大喝道。“阿星叫爹当日,董玲花,你给雄爷拿的什么酒?”
“黄、黄……不,我不知道啊。”董玲花吓傻了。
“启禀大夫人、三夫人,”下人道。“二夫人的丫鬟叮当带到。”
“见过大夫人、三夫人。”叮当跪在地上,颤颤巍巍。
“你有什么要说的么?”杜灵儿问。
“那个,二夫人和二当家……有一腿。”
“叮当,你可不能乱说。”董玲花恼羞成怒,要冲过去打人,却被下人拦住。
“我、我才没乱说,一笔一笔我都记着呢。”叮当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随便翻开一页。“今年三月二十七,雄爷和三夫人去远郊打猎,夜里未归,三更十分,二当家翻墙进到二夫人院子,我还以为小偷,拿棍子打了二当家一下。发现是二当家后,他给了我一支银簪子,告诉我别声张,我怕将来二夫人冤枉我偷东西,所以都记下来了。之后雄爷发现二当家胳膊有伤,二当家告诉雄爷是喝多了自己摔的;四月十九,大当家干了票大的,回来赏了所有人,大伙开心都喝多了,都睡在大厅。我不会喝酒,就回屋睡了,半夜听见二夫人屋子里有动静,我去捅了个窗户缝,看见二当家解二夫人衣服扣子;这还有四月二十九、五月初五、五月十八……”
“叮当,再说我扒了你的嘴!”董玲花撕心裂肺地喝道。
“好了,”杜灵儿挥挥手让叮当下去。“再说下去我们也听不下去了。董玲花,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么?”
董玲花稍微冷静下来,“认了,我确实和胡诌通奸,但我绝对没有害雄爷。”
“对,”胡诌也附和道。“我俩充其量是男欢女爱、逢场作戏,可大哥的事我们不知道啊,大哥吃不吃春药跟我有什么关系。”
“启禀三夫人,这是从厨房拿来的,是二当家买给雄爷的鳄鱼肉。”下人道。
徐大夫上前拿针探了探,“回三夫人,确实含有一叶红。”
堂上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射向胡诌,胡诌登时扑通跪倒在地。“不、不是我,我没有。是杜灵儿,是你,这一切都是你安排陷害我的。”说到这,他又站起来了。“大家别信这个娘们儿,最毒妇人心,是她和这个小杂种一起害了我大哥,不信你们让他养鱼、养花,喝羊奶,看看会不会死。臭娘们,你真阴啊,反正我是说不清了,好,既然这样,我就给大家证明一下,这个小杂种到底多邪性。”说着,胡诌走向阿星。“小杂种,听好了,我是你爹,来叫我爹。大家看好了,如果我死了,就证明我说的是真的。快,小杂种,叫我爹!”
“胡诌,你闹够了吧?”杜灵儿攥紧拳头,满手心都是汗,她实在没想到胡诌会用这种不要命的方法为自己证明。
“哈哈,杜灵儿,怕了吧?”胡诌双手抓住阿星肩膀,狠命地摇。“快,快叫我爹。”
面对近乎癫狂的胡诌,阿星倒是显得淡定,还咧嘴呵呵傻笑。胡诌不停让他叫爹,他的嘴巴张开了一下,但没出声又合上了,这可吓得杜灵儿一身冷汗。
“爹。”阿星再次张口,叫了出来。一瞬间,杜灵儿感觉像晴天霹雳砸中自己,全身僵硬地怔在原地。
“哈哈哈,”胡诌狂笑道。“大家看好了,我就要死了。杜灵儿你这个臭娘们的诡计也要败露了。”
“够了。”
忽然,从堂外传来一把低沉的声音。闻声,众人都俯首闪开两边。四个人抬着一把椅子走进大堂,椅子上坐的是雄爷,身后还跟着拄着拐杖的算命瞎。
“胡诌,你胡闹够了吧?”雄爷有气无力地道。
“我、我就要……就要……我怎么没死?”胡诌惊讶道。不止他惊讶,杜灵儿更惊讶。
“想不到,你们二人这么恨我?”雄爷道。说的是胡诌和董玲花。
“没有啊,雄爷。”董玲花跪倒在地。
胡诌自言自语,“我怎么没死呢?怎么没死……”
雄爷摇摇头,满面愁容,一把老泪纵横而下。“一个是我弟弟,一个是我夫人,二人犯下苟且之事,并欲杀我而后快。大概我这辈子犯了太多错,造了太多孽,才让我断子绝孙,兄弟阋墙。也罢,雄某人这一生也算轰轰烈烈,经历了这么多,累了,该歇歇了……”
“雄爷!”宋姣和杜灵儿跪在椅边,紧紧攥住雄爷的手。董玲花也爬过来,不停磕头。
雄爷彻底走了。他不知道,他弟弟虽然通奸二嫂但真没有害他,他真是被阿星一声爹给叫死的。
胡诌被绞死了。他不知道,原本自己做的局,怎么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也不知道自己确信的灾星怎么没一声叫死自己。
董玲花自缢了。她不知道,黄酒和一叶红的事都是假的,甚至她到死都以为是胡诌利用了自己。
谁说了真话?胡诌说的是真话,阿星是灾星;丫鬟叮当说的是真话,胡诌和董玲花通奸;管家佟仁说的是真话,他真不知道算命瞎偷梁换羊。
谁说了假话?杜灵儿对所有人都说了假话;胡诌猜对了,徐大夫被收买,说的也是假话。
但是杜灵儿不知道,她也骗了雄爷。她对宋姣说的假话,一字一句真真儿地传进当时半死不活的雄爷耳中,且字字扎心。算命瞎之前一直没出现,是用独家秘术让雄爷回光返照,以至于最后出现起了决定性作用,他信了杜灵儿说的一切,然而杜灵儿如果知道,却决然不会欺骗他。
是不是没看明白?脑子有点乱,没关系,上面一段不重要。总之,真真假假几句话间,死了一地的人。
杜灵儿问算命瞎,“为什么阿星叫胡诌爹,胡诌没事?”
算命瞎道,“原本我也不敢肯定,现在看来,不是阿星叫谁爹谁就会死,而是谁把阿星真当儿子才会丧命。”
杜灵儿苦笑道,“今后我该怎么办?面对这个害死自己丈夫的命煞孤星,偏偏我还对他生了一份母子情。”
算命瞎叹了口气,“从今日起,您就是山寨大当家,大家都靠您带领。至于阿星,我会带他走,我有个师兄比我道行高,也许,他有办法破此命格也说不定。”
“此生我还能再见到他么?”
“不管如何,十年为约,我带他回来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