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初至,清明不明,细雨盈归途。
兰苏从道旁的荒草堆里,捡了一个乞丐。彼时外戚篡权,奸臣当道,祸乱朝纲,民不聊生,天灾人祸骤起,遭殃的难民纷纷南下避难。
姑苏商贾大户兰家,家财万贯,安于一隅。兰苏身为独女,打小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自是不知愁滋味。她看着街上饿殍遍野,腐尸百布,摇了摇头,只道是当今世道乱了些,连桂花糕都涨价了咧。哪个朝代没有过乱世呢?人间疾苦,自有英雄请命,才不用她瞎操心,她还是好好做她的大小姐罢。
她左手撑着青悠悠的油纸伞,右手拿着刚从王记买来的糕点,一路蹦哒着回府。蓦然,一只沾满灰泥的手抓住了她的裙摆,阻碍了去路,黑泥为锦衣华服上绣着的粉色桃花添了彩。
兰苏不满地转过头去,只见废草堆里坐躺着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身上衣衫破旧不堪,瘦骨嶙峋的模样,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的桂花糕,肚子合时宜地咕噜咕噜几声。
兰苏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便将手中的糕点递过去了,小乞丐吃得狼吞虎咽。她所有的火都在这时候跑到九霄云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语气中满是疼惜:“慢慢吃,没人跟你抢,吃完姐姐家里还有。”
【二】
小乞丐梳洗一番,改头换面,也如翩翩公子,温润如玉。他被兰苏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脸颊染上几片绯红。
“你叫什么名字呀,小乞丐?”兰苏翘着二郎腿,将桌上的花生往房梁上抛,又用嘴接住,没有一点女孩家的样子。
小乞丐警惕又嫌弃地看着她,而后匍匐下去:“请小姐赐名。”
女孩托腮沉思,良久,细腻如春风的嗓音落在耳边:“那就叫兰厮吧。既入了我家门,便是我兰家人。你是本小姐捡回来的,以后就留在我身边做个小厮吧。”
“全凭小姐做主。”
“这名你觉得怎么样?”
“小姐取的,自是好名字。”
“你这小乞丐,嘴倒是挺甜~”
……
屋内轩窗被木棒支起,窗外春光明媚,水滩上倒映着瓦蓝瓦蓝的穹天。兰苏嘴角上样,笑意盈盈,小乞丐心里感到有暖流缓缓淌过,走遍全身,暖意融进四肢百骸里。
颠沛流离的日子结束了,黯淡无光的日子结束了。
兰厮,兰厮……确是好名,尤如新生。
从此,她是他的光。
【三】
日日悠悠荡荡地过着,就像府外拱桥下的乌篷船在河里不紧不慢地划。
兰苏发现,她捡到了一个宝,如连城之壁,晶莹剔透。
她打小不爱读书,什么古大贤之乎者也,她翻看不过一刻钟便会瞌睡连天。又一日醒来,她便看到兰厮坐在案前鼓弄着她爹留给她的作业,墨笔勾勒最后一笔,合卷。
“我的小兰厮,你可真是姐姐的宝贝呦~”兰苏揉了揉惺忪的眼,从木板床上弹跳起来,小跑着来到兰厮身旁,翻开竹简,俊秀的字体刚劲地躺着,所著条条有道,她不由渍渍称奇,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姐。”兰厮回头,站起身,诺诺地退到一旁,毕恭毕敬地唤了她一声,没有半点逾越。
兰苏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你说我爹老想着把我培养成大家闺秀,嫁个好人家。他是有多不待见我啊……”
落日余晖透过窗柩在小屋里洒满一地光辉,女孩娇俏的脸颊平添了几丝柔和。兰厮看着她,眼眶里仿若装了一片汪洋,温柔得都快渗出了水,“老爷那是为了小姐好。”
“哼!为我好就整天想着把我嫁出去。我谁都不嫁!”兰苏不乐意了,末了,她顿了顿,眼珠在眼眶里打转,戏谑地挑了挑眉:“要嫁也要嫁我家小兰厮这样的如意郎君~”
“小姐莫要打趣我,兰厮自知地位低下,配不上小姐。”虽知道那不过是她的玩笑话,在那一瞬,他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漏了节拍,呼吸仿佛在那一刻静止,眼前的姑娘面容姣好如院中三月的灼灼桃花,不胜娇艳。他多想同他心爱的姑娘在一起啊,可是当下时局混乱,奸臣当道,他不能连累了她。兰厮唇角勾出了苦笑的弧度,他只能装作诚惶诚恐的样子,双手辑于前,口不对心。
“你这人怎这般正经,无趣~”兰苏白了他一眼,而后又风风火火地扯着他的衣袖往兰府外冲,“走~本小姐带你泛舟游湖去~”
他无奈,摇了摇头,赶紧小跑着跟上。
繁花簇相竞放,高堤杨柳吐绿,薄暮冥冥中,他们挑烛夜话,船上的女孩笑靥如花。
倘若时光永远静止在这一刻该多好。
【四】
寒风摧枯拉朽,大雪仓皇跌落人间。帝都的战火终于还是烧到了江南,冬风裹挟碎石呼啸,各地起义讨伐声不断,百姓急呼良将,为民请愿。
兰厮就是在这时消失的,什么也没留下,同他来时一样。
兰苏这才意识到,她对他早已不是简单的主仆之情。在他替她舞文弄墨时,在他们一起泛舟游玩中,在三载岁月的静默陪伴里,有些情愫早已悄然埋在心田,生根发芽。
兰苏发疯般地找他,去他们听戏的园子,去他们泛舟的溪边,去……所有该找的地方她都找了,她甚至去街上扒开每一个乞丐的脸,看看是不是她的兰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一时间,兰厮成了背信弃义的小人,辜负兰小姐真心一片,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坊间那些不堪的流言传入了兰老板的耳朵,他气得咬牙切齿,长袖拂掉案几上的杯盏,以破坏门风的理由关了女儿禁闭。小姐整日以泪洗面,坐在闺房的案前,周而复始地执笔写下两个字:兰厮,兰厮……柔情婉转,爱意缠绵。
国破山河碎,江南的生意亦愁云惨淡。当年盘踞一方的商贾大户,入不敷出,在乱世里走得举步维艰。兰老板在几夜之间白了头,苍老的脸上又平添了几多愁,最后被迫想要通过嫁女来保留家业。
兰苏死活不从,她拔下头绾上的青梅发钗,对着自己的脖颈,含泪道:“爹,您明知道女儿喜欢兰厮,您要逼死女儿吗……”
她在等,等那人回来,再一本正经地唤她一声小姐。她要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他,她要嫁也只会嫁给他。
“胡闹!那兰厮是个什么人?不入流的乞丐,他怎么配得上我兰家的闺女!你是兰家的女儿,要嫁也要嫁给对兰家益的人!这事由不得你!”兰老板恨铁不成钢,气得猪肝色爬上脸。
几百年的祖业,怎可说断就断,这乱世中一旦没了依靠,一切皆会随战火消逝在尘埃里。家族面前,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呢。
兰苏出嫁的那日,排场很大,但同她好像无甚关系。她挑开花轿子上的一角帷幔,看着熟悉的街道,悲悯不觉凝结成珠,沿着双颊滴滴滑落。
春去冬来,转眼三载春秋已过,他还是没有回来。大概,他已经忘了她吧。
【五】
昭帝元年,流落在外的太子联合各地诸侯,与前朝忠臣里应外合,举旗打回京都,重夺江山,匡复旧朝。改国号为昭兰。
历时六载的动乱在这一年结束。新帝即位,大赦天下,削减赋稅,休养生息。
昭帝在位半载,扫清乱贼残部,便将朝政交由宰相打理,微服私访去了,说是要去拜访一位故人。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时隔三载,他再次回到姑苏,兰氏府邸早在战火纷飞中化为焦土,昔日繁华不复,那故人也嫁为人妻,不似当年。
拱桥弯弯,瓦片带霜。他站在桥头,俯看着河中的乌篷船,才子佳人,荡舟心许,女子眉如远山,粉黛婵娟,娇羞地倚在身旁人的肩头。那人说了些什么,逗得她不断抿嘴乐笑。
岸边掌舵的船夫告诉他,这对夫妻每日薄暮时分都会来游湖,伉俪情深,举案齐眉,羡煞了无数旁人。
船夫还说,夫家待这位夫人极好,什么都应着她。今年春,他们还生了一个胖嘟嘟的小公子呢,取名叫思厮。
思厮。思念兰厮。她不曾忘记他。
他伸手接过几片薄雪,刚触到手,转瞬便化为水滴,沿着手心往下滴落。
他记得,他走时姑苏也下了一场雪,那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像似要把人吞噬掉,才不似今日的雪,这般柔弱。
那时他想着,这般可爱的姑娘,他定要以江山为聘,锦绣为妆,予她无尚尊荣,同她登临绝顶,睥睨天下。
可他,颠沛流离,终究还是来晚了……
《昭兰史册》载:“昭帝少时,流难于苏,得兰氏族女相救,韬光养晦。逾三岁,排兵布阵,斩外贼,夺旧国,安邦民。定国昭兰,以系故人恩,告后世,毋忘其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