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超子从小就是被灌输了两种观念的人,他对事情有着现实的判断,而我则被理想充斥着头脑。
辍学
超子,是我的发小,因为我比村子里同龄人晚出生几个月,就没被分到责任田,而超子则是有地的那几个人之一。小时候时常因为没有属于自己的田地被父母灌输好好读书的观念,因为对我来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去面对未来的人生。所以,与超子相比,在对人生这方面,我只能靠想象来慰藉自己不安全的心态。而超子和其他有地的同龄人一样,生活学习不紧不慢。
直到有一天他搬着桌子从学校退学,从我家门经过,便搬着桌子拐到我家窄窄的胡同里。那时,我们上初二,超子并不和我一个班级。我当时很是诧异,超子竟然会辍学,我几乎恍惚起来,这对我来说简直是窒息,因为我除了读书别无选择,辍学简直就像离家出走。他很是平静,趴在桌子上拿出一张政治试卷问我,“你看,这才考27分,我上学还有希望吗?”我顿时无语,不知是该安慰他还是劝他放弃。超子抬起头,我从他眼中看出无奈,无奈中却又藏着坚定,自言自语道:“我再上学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和别人一起,去挣点钱去呢!”
我现在依然回想不起面对超子我怎么回答的他,但是那个场景依然清晰可见。
向两个方向奔跑
超子辍学后,随着村子里的老一辈的人去了工地,在碰面的时候大多是农忙或者过年前后,见面他多是问我学习如何,其他并不多说。我并不能想象出在工地上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是如何的辛苦,如何去适应与学校不同的社会。
后来,大概过了一两年的时间,超子去了南方制造业发达的东莞,在电子厂里打工,而我也勉勉强强进了高中。面对城市的诱惑,安心学习的心早已被搅乱,要么趁着午休的时间和一帮同学混出学校奔向游戏厅打游戏,要么在教室里想出各种招数玩,总之除了学习不上进外,其他玩的风生水起,只是多数在深夜时回想一天无所收获才会感到羞愧,只是第二天羞愧之心便了无踪影了。
而超子在东莞已然开始了自己的奋斗,在电子厂先是做了两年普工,后又做了两年线长(独立管理一条流水线,一条流水线大约20左右),之后又升任组长,当然随着职位的升迁,工资也随之上涨。
当然,对一个初中毕业的打工者来说在向上攀爬,并不容易,其间艰辛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而我只能从碎片故事中想象。
超子曾给讲过发生在工厂里的一件事,对我震撼不小。
扑灭着火的机器
发生事故那天,线上像往常一样重复着每日的劳动,除了大家聊天的话题变了一些新花样之外,并没有什么新鲜之处。流水线头电脑外壳放下,随着传送带一直往下流,螺丝、泡棉、标签等之类的东西被分列流水线两旁的年轻人组装上去,到流水线尾部,一台电脑基本成型。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劳作中,耗掉了很多人的青春和锐气。
超子当时还是流水线上的普通一员,当天是夜班,8点左右换掉白班的同事,超子和同伴们就开始了早已“炉火纯青”的工作了。夜班,很少有电子厂领导巡视,纪律松弛。流水线上又是一群年轻人,谁起个头说个笑话,几乎能把整条流水线的人逗乐。就这样在插科打诨中,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后半夜,大家正在说笑之时,忽听得一阵咔咔声,随即燃起一股刺鼻的塑料烧焦的味道。整个流水线并没有特别在意,依旧运转。超子四处观望,发现前面做压铸的同事机器在冒烟,待超子刚喊出同事名字之时,压铸机器已经起火了,塑料燃烧夹杂着黑烟和刺鼻的气味。流水线上的同事惊恐得跑开了,超子和同事一样,躲到了一边。这时线长从瞌睡中惊醒,大呼起来:“怎么搞的?快点弄点水把火灭了呀!”但是,流水线上的同事望而却步,在一旁观望。超子同样也退在人群中,不过,他旁观的时候,却忍不住急了起来,万一大火起来了,烧到流水线的泡沫等易燃物就更麻烦了。
超子顾不上许多,两只手扬起来把上衣从身上揪下来,边揪衣服边往水龙头哪里跑。他准备用水把衣服弄湿,紧张哆嗦起来的手拧水龙头却拧反了方向,索性直接把衣服按在水池里。衣服浸透水后,超子奔向那个仍在冒烟燃烧的机器,他一边跑一边对线长说:“老大,把线上的电关一下!”线长似乎明白过来,弯下腰打开电箱,把线上的电关了,这条线瞬间暗了下来,围观的同事也过来帮忙,超子用湿上衣裹住双手,用手捂住着火源。他吩咐同事取下机器的插座,再把机器慢慢移开流水线。线长从水池边拎水过来,浇在超子的手上。黑烟慢慢消去,火被扑灭了。超子缓缓移开双手,上衣上有几处斑驳的黑色焦块,超子把起泡食指含在嘴里咬了咬,就顺势坐在压铸机器旁边的椅子上,满头大汗把头发弄湿成一绺一绺的,他抹把脸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光着膀子,面对围拢的女同事,脸上刚退去的红晕因为尴尬又爬了上来。线长走过来,低头看了看超子的手,扶他从椅子上起来,又叫了一名同事,陪超子去医务室。而背后流水线上换了一台压铸机器,又重新运转起来,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不过,超子心里已经意识到有所变化了!
的确,这件事已然在线长心里打下了烙印,超子也因为扑灭火在当月的工资里多领了一笔奖金。就在当年秋季,涨工资和升职位时,超子被提拔成为线长,工资也升了一个等级。
落入窼穴
我和超子再次坐下详聊的时候,他已在南方的小城升任了组长,我也在磕磕绊绊中读了大学。
那是腊月临近春节的一天,我们和邻居在街边烤火,冬日里的阳光白而温柔,大片的绿油油的冬小麦正贴着地面生长,原野开阔而宁静,火苗里有噼噼啪啪的声响混杂着此起彼伏的聊天声,这样的场景让人温暖而留恋。
火燃尽,人也开始散,一根脱光皮的树横在路边,我和超子坐在上面聊了起来。似乎又回到了当年他拿着政治试卷的那副场景,他热情起来,问我:“大学好考吗?”。这样问起,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从初三到大一我前半段在游戏、逃课、通宵上网中荒废学业,后半段又是熬夜苦读,复读再复读,挣扎着爬上大学这条船。为免得超子失望,我便把最用功读书的那段讲给他听。
那时候,已经是高三了,高三的学生被搬到了新校区,新校区地处荒野,除了学习、打篮球我再也找不出更多的娱乐方式了。同时,在高考的压力下我也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以高二结束的考试成绩来看,我断断是考不上本科的,这让我开始着急起来。当时,我想把自己的成绩全面提升起来,而当时除了语文、生物之外,其他几门学科皆是不及格的成绩。我选了英语和数学为突破的方向,希望能在分值比重较大的学科能扳回一把。当然,早先养成拼命三郎的学习习惯又重新燃了起来。我记得当时为学好英语,买了一本类似字典六百多页的英语参考书,我用课间十分钟的时间,以速记的方式看厚厚的英语参考资料的五页,起初很艰难,几乎不能完成,稍一分心,时间就过去了,那真是争分夺秒的状态。后来,注意力集中起来,很容易就完成了五页,但是时间依然不够,到第二年春天时间就更为紧张了,日常面对做不完的试卷,我就开始利用晚上睡觉的时间,把厚厚的英语参考书随身带着,晚上熄灯之后用手电筒照着翻看。春末的一个晚上,外面下起大雨,而耸立在宿舍楼边的两排杨树已经枝叶繁茂了,雨滴落在如纸的杨叶上,啪嗒啪嗒的声响不绝于耳,似乎有人在不停地翻着书页。我想到自己依然没能达到自己的目标而开始真切地悲伤起来,泪就流了下来,无助于巨大的压力让我觉得惶恐起来,“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的无力感瞬间充斥全身。我放下书,躺在床上泪水和外面的雨水似乎混在一起,在心里不断敲打。第二天,精神却又神奇地好了起来,抱着天道酬勤的心态,继续自己的计划。直到考试之前,我把按照字母顺序已翻看学习到了字母Q,几乎是那本书的一半,成绩也从高三初的70多分,提高到120多分。但当年并没有考上本科,后来又用类似的学习方法,提高其他科目,不过,其他科目并未见大起色。在复读之后,终于以中等成绩考上了本科。
听着这些,超子或许有感同身受的体会,读书与在社会闯荡一样,没有狠心的付出,难以取得自己想要的成果。我俩开始沉默起来,各自想着心事。
在我大二的时候,超子结了婚,和上辈人一样,也早早地生了两个孩子。孩子很小的时候,两夫妻撇下孩子给父母照看,又远赴南方城市打工。
前几年超子爸还因为超子夫妻感情不和去我家折桃树枝,用家乡人的说法,折桃枝置于感情不和的小夫妻家中能使得她们重归旧好。
我与他们一样在外漂泊,穿梭于城市,起早贪黑,黎明深夜同样繁华,而家乡却日益凋敝,在年节之后空得像深山老林。
今年过年,听说超子妻子得了阑尾炎,而在南方城市开刀手术费比家里高,就回家来做手术。而做手术去医院的路上坐的是便宜的黑车,而路上又发了一场车祸,幸好两人并无大碍,住了两天院就出来了,本想省的钱却没有省掉。我听这些话大为不解,觉得仅靠节省下来一点手术费差价能干些什么?后来又细细琢磨才明白,超子毕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有着更为现实的考虑。
而我在城市,也是节衣缩食,维持我持续在城市待下去多半还有着理想的色彩,同时也有着退无可退的逼迫,家乡没有我一分土地,也没有机会像父母或者同辈有地的人一样,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农民。所以我在城市飘着,除了梦想之外,毫无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