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暮春三月,正是人间好时节,巫山的山道两旁,古柏参天,苍苍峻拔,挺直端秀,凌霄托根树旁,烟花柏顶,灿若云荼。
山坡的石阶上,有一人正缓步下山,此人一袭淡黄衣衫,头发也用黄色的丝带扎起,模样甚是年轻,不过
二十三四年纪岁。这人肩上背着个包袱,腰上挂着柄长剑,想是身有武功,又似出门远行,不过他走的极缓,行行停停,对周遭的景物似乎甚是眷恋。
但听山林里百鸟齐鸣,间间关关,嘤嘤丁丁,声音婉转,甚是动听。
那人驻足细闻,忽听得鸟鸣声中掺进了一丝琴音,那琴音渐响,由远而近,渐渐地将鸟鸣声压过了,琴音有些悲伤凄凉,奏的却是一曲「雨霖铃」。
那人微微叹了口气,缓缓地转过身,望向山上,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不一会儿,一名身穿白衣之人飞步下山而来,约莫也二十余岁年纪,走得极快,身形却甚是潇洒,脚步轻盈,竟没发出一点声音。
琴声依然响着,拉琴之人却没有露面。
白衣人走到黄衫少年的身前便即站定,一双微微吊起的丹凤眼看着黄衫少年:「铃铛,你这么便走了么?」
黄衫少年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掌门师兄,我说过的。」
白衣人摇了摇头,道:「我没要阻你,只是你留在山上,有师兄弟们陪着,不也快活些么?何必一个人浪荡江湖,孤单寂寞?」
黄衫少年也看着白衣人,缓缓的道:「朗月哥哥,难道我留在山上,便不孤单寂寞了么?」
朗月公子的眼里闪过一丝黯然:「你要去那儿?」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去走走、去看看,就这么一次,不为行侠仗义、不为江湖纷争,单纯的看这世界、看这万里江山。
我想看看黄河浩荡、见见江宁繁华,我还想去五羊城看看,那是他……看看他出生的地方,他说他家门前有两只石狮子,他小时候总爬上爬下的玩儿;我还想去看看海,他说从他家骑马,只约半天的路程,就能看到东海,那海比嘉陵江还要宽广、还要深邃,是一片无穷无尽的蓝……。」
朗月公子看着黄衫少年的眼睛,他的眼睛也是一片无穷无尽的深邃大海。
朗月微微咬了咬嘴唇,从怀中摸出柄折扇,递给了黄衫少年:「带着这个吧。」
黄衫少年接了过来。
那折扇的扇骨是檀香木做成,带着点淡淡的幽香,展开来,素白的扇面上写着一首词。
是雨霖铃,柳永的雨霖铃。
扇面上的字迹很是工整,战战兢兢的,彷佛是练字的小孩怕犯错一般。
黄衫少年的脸上闪过丝一痛苦的神色。
他认得这字迹,他也知道,这字迹平时并不是这样工整,总是更随意、更放诞些,就像这字迹的主人一般。
或许是因为这阕雨霖铃有些不同,对这字迹的主人来说不大相同,所以他才如此刻意、如此谨慎、如此小心,深怕错了一个细节。
朗月公子叹了口气,问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喜欢雨霖铃么?」
黄衫少年盯着扇面没有回答,「那是因为,雨霖铃里有我的名字。」他心道。
凄迷的琴音还是响着,回荡在山林间,还是那一首「雨霖铃」。
良久,黄衫少年原本忧伤的眼神里忽地多了一丝决绝。
他收起了折扇,向朗月公子一躬到底,转身飘然下山而去。
他的身影隐没在林间,却又传来了他的歌声:「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歌声渐渐远去,慢慢地听不见了,余音却还回荡在林间。
琴音也渐渐的低沉了下来。
从一株柏树后转出一个瘦削的身影,一身白袍,手里掂着把胡琴。
「你并没有阻止他。」
「或许让他出去走走,散散心也是好的,强留着他,有些太残忍了。」
「那你呢,你会留下来吗?」
朗月公子一怔,他别过头去,看着下山的石阶。
他何尝不想下山?他也想去五羊城看看,看看那石狮子,看看那传说中的大海,那曾是个承诺,在很久很久以前。
只是那个承诺已不再属于他了。
朗月公子,现在已经是天风阁的掌门人了,这个担子,对二十五岁还不到的他,似乎太过沉重。
朗月公子挺起了胸膛,「当然。阿泗,我是掌门人了。」
朗月忽然觉得胸口豪情万丈,让铃铛去追吧,那属于他的承诺,痛苦与责任,就由自己来承担。
阿泗看着朗月公子,眼神有点迷茫,似懂非懂。
阿泗又问:「你说他会回来么?」
「会的。或许明天,或许一个月、两个月,或许一年、三年、十年,但他终就会回来的。」
「你怎么能确信?」
朗月公子转过身,向山顶的方向望去
「因为家在这儿。」
壹
花落花开,花开花落,少年子弟江湖老,只有无尽的江水日夜不停的浩浩东流。
长江在三峡间迂回曲折,江上的小舟随着江水缓缓飘浮,从两岸一个个市镇村落划过。
深秋时节,江畔的枫树在寒霜的侵蚀下逐渐凋残,巫峡也笼罩在萧瑟阴森的迷雾中,江水波浪汹涌,上空的乌云低垂,彷佛要压到了江面上,天地一片阴沉。
夜已经深了,一艘小船系在岸边,随着浪涛上下起伏,一名老者站在船头,他衣衫单薄,拄着跟竹杖,仰起头,看着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和北斗星辰。
月亮刚刚升起来时,月光照在江岸石头的藤萝上,而现在,月光已洒在江洲前的芦荻花上了。
老人孤单的站了很久。
他听到远方的白帝城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捣衣声,想是家家户户又在赶制冬天御寒的衣服了。
夹杂在捣衣声中的,还有巫峡两旁山上隐隐的猿啼,以及遥远的城楼上吹起的悲笳。
江面上闪着点点渔火,想是在船上过夜的渔人,仍泛着小舟在江中漂流。
一名少年从小船的船舱中走了出来,搀起了老人的臂膀,轻声道:
「师父,时间晚了,天气也凉,您早些歇息吧?」
老人摇了摇头,问道:「你说,今天的北斗七星是不是特别亮些?」
少年抬头望去,漆黑的夜空中,七颗星闪着惨淡的微光。
少年疑惑的道:「师父……?」
老人打断了他:「你知道么?这大江会通向大海,那大海啊!是一片无穷无尽的蓝。你见过大海么?」
「没有,师父。」
老人叹了口气,道:「我是见过的,那大海啊……那五羊城……。」
老人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
少年忙轻拍着老人的背,「师父,您歇息吧?」
老人缓过气来,握紧了少年的手,颤声道:「那倒也不忙,我精神好着,也不想就去睡了。」
老人又咳了两声,少年捧过一盏茶,问道:「师父,喝杯茶么?或许会舒服些。」
老人点了点头,接过茶来,抿了一口,缓缓地道:「八月也快过完了吧?」
「是,师父。再过两日便九月了,那时我们也该回到山上了。」
「是么?八月要过完了么?我记得我小时候,你师祖给咱们师兄弟说过一个故事。
说道古书上记载,从前有个人住在大海之滨,每年到了八月时,都有一张大木筏随着水波漂流而来,年年如此。那人一时好奇,就上了木筏,想看看这木筏究竟会去向何处,他在木筏上一直航行,最终到了天河,见到了牛郎、见到了织女。
你看,顺着这长江而下,便会到大海,再扬帆出海,便会到达天河。你说,这会是真的么?」
那少年有些迷茫:「师父?」
老者似乎没注意到少年的反应,自顾自地道:「如果是真的,那么我会不会见到北斗七星?会不会遇到天玑星?天玑禄存,会不会是他……?」
老人又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出了血来,鲜血咳在袖口上,原本洁白的袖口弄得血迹斑斑,怵目惊心。
贰
当!当当当!当当!
两柄长剑挥舞交斗,相互撞击,发出当当之声。有时相隔良久而无声息,有时撞击之声密如联珠,连绵不绝。
巫山天风阁的练武场上,两名白衣青年纵高伏低,剑光霍霍,正持剑交斗比试。
练武场旁两人负手而立,静静的看着那两名青年比武。
其中一人身着黄袍,脸上带着微笑,另一人一袭青衫,眉目间却微有忧色,似乎有些心事。
正相斗的其中一名青年约莫十八九岁年纪,圆圆的脸蛋,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还透着些许稚气,一柄长剑却使得大开大阖,虎虎生风。
另一名青年长了两三岁,脸型略尖,白皙的皮肤微微透着一丝红晕,样貌甚是俊美,剑法却是轻盈灵动。
二人又拆了数十招,那圆脸的青年一剑自左上方斜劈向下,跟着向前挺剑刺出,「嗤」的一声,剑锋夹着劲风,去势甚疾,更不回头。另一名青年微一侧身,避过长剑,跟着手中长剑一挑,指住了对方右胁。
那圆脸青年输了一招,退开两步,二人互相躬身行礼。
那黄袍青衣二人走进了练武场,黄袍人笑道:「代师弟的剑法进益很快啊!很是不错。最后那招使得太急了些,收得不及,下次要注意了。」
那圆脸弟子似乎有些出神,怔了许久才点头应道:「是,多谢掌门师兄指点。」
那青衣人走到另一名白衣弟子身旁,帮他拭去鬓角的汗水,笑道:「这套浑脱剑法很是了得啊,只怕比我在你这年纪时还强些,再过上几年,师兄便不是你对手了。」
那黄袍人瞟了青衣人一眼,笑着道:「臭美么?当然比你那时强些,宋师弟这天狼剑的名声,未必便在当年你小龙王之下了。」
这黄袍人,便是天风阁现任掌门人丁鑫,那青衣人,是丁鑫的师弟,天风阁风云堂首座「小龙王」敖逸。
而那比剑的两名弟子,也是天风阁中的佼佼者,与另外五名弟子并称「七星使者」,在江湖上颇有侠名。
那得胜了的弟子是「玉衡星」宋亚轩,另一名弟子是「开阳星」代昊林。
丁鑫看着微微喘气,满头大汗的二人,道:「你们俩也累了,先歇歇吧!」
说着眉头一皱,问道:「怎么不见邈邈和铃铛?这两小家和又上哪去了?」
正说着,只见一名弟子飞奔而来,上前躬身行礼道:「禀告掌门人,山上来了客人,严师叔及贺师叔正在前厅接待,请您前去会客。」
丁鑫微微一笑道:「瞧你如此匆匆忙忙的,却是什么客人?」
那弟子答道:「弟子也不清楚,好像是官府里当差的,叫什么雁什么刀的。」
丁鑫眉毛一挑:「是雁翎金翅刀吧?欧鹏也算是六扇门里响当当的好手,也来过咱们山上几次,可把名字记仔细了,莫怠慢了人家。」
敖逸在旁听着,笑道:「师兄这些年越来越滥好人了,简直跟大师兄一个德行,江湖上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要咱们出面。就这欧捕头吧,武功是不差的,当差的本事却不见得多高明,上次那陶园案,就他瞧不破,也是挺可笑的。」
丁鑫横了敖逸一眼,道:「行侠仗义本是份内的事,人家力有不逮,咱们多帮着些,这也好抱怨?」
说着向宋亚轩及代昊林道:「你们俩先歇着吧!我和你敖师兄去前厅会会客人。」
敖逸撇了撇嘴,道:「若不是什么有趣的大案子,瞧我大耳括子搧他出去。」说着两人飞步而去。
但见两人健步如飞,转眼间便在数丈之外,二人来到廊前,丁鑫放缓了脚步,开口问道:「适才宋师弟和代师弟比武时,你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像是想到了些什么,有心事么?」
敖逸一怔,道:「没有啊,或许是有些分神了吧?没事的。」
丁鑫叹了口气,道:「小逸,咱们同门数十年,你不说,我也猜的到一点,唉!本来也不想说的,只是过去的事终究过去了,多思何益?」
敖逸摇了摇头道:「不是想,只是忘不了罢了。」
敖逸望向长廊外的一片树林,顿了一顿,问道:「三哥,你说像不像?」
丁鑫也朝那片树林看去,缓缓的道:「像,像极了。只不过比起齐师兄,宋师弟的剑法少了些狷狂,多了丝书卷气。那剑意神情,却是像极了。」
「说到剑法,阿泗是齐二哥亲自点拨的,对剑法的体悟,却与齐哥哥大不相同。倒是宋师弟,竟与当初一模一样!」
「当初么?那时我们也就十三四岁年纪吧?比代师弟还小着五六岁。」
丁鑫凝视着树林。
「那日师父在院子里的松树下讲起这套『浑脱剑法』,说道这套剑法『出如惊鸿,翩若游龙,收如雷霆,凝若海清』,我和大师兄拆招,你和齐师兄拆招,那天大师兄穿得一身黑色,我们仨的穿的都是白衫,在练武场练了有三个时辰吧?徐师弟却是不在的,是被罚面壁么?」
敖逸叹了口气,喃喃的道:「那天齐二哥有两三招怎么都记不熟……二十几年的事了,你倒记得清楚。」
「你忘不了的,难道我便会忘了么?
宋师弟入门没几年,你和齐师兄便……便不在门中,师父云游四海,也没怎么传他功夫,他家学渊源,天赋也是极好,剑法倒有一半是自己切磋琢磨出来的,我也没想到竟会与齐师兄如出一辙,或许是个性使然吧?」
正说着,二人已来到了天风阁的正厅。
大厅内做着三人,正自说话。
坐在上首宾位的,是个高高瘦瘦的汉子,相貌清癯,一身劲装,约莫四五十岁年纪,想来便是六扇门中的好手,「雁翎金翅刀」欧鹏。
坐在下首主位相陪的,是两名青年,右侧的一身淡紫色衣衫,浓眉入鬓,星眸炯炯,神情间自有股英气,皮肤白皙,甚是俊雅,便是「天风七星」中的「天玑星」严邈。
严邈身旁那人一袭淡黄衣裳,柳眉杏眼,肤色白腻,一张脸白里透红,甚是俊秀文静,这人叫贺峻霖,是「天风七星」中的「天璇星」。
厅中三人见丁鑫、敖逸到来,一齐起身相迎,躬身行礼。
丁鑫向欧鹏还礼道:「欧捕头别来无恙?光临蔽山,不胜荣幸。」
欧鹏又行了一礼:「不敢,在下有事相求,还请丁大掌门不吝协助。」
丁鑫摆了摆手,笑道:「这是应当的,大家坐下说话吧。」
当下众人又寒暄了几句,分宾客就坐。
欧鹏道:「在下有个师弟,叫楚鸿,吃的是镖局的饭……。」
丁鑫点了点头,道:「铁雁镖局的楚总镖头,那在江湖上是大大有名的。」
欧鹏续道:「不敢,在下师兄弟武艺低微,混口饭吃罢了,有些薄名,那是江湖上抬举了。
上个月,我这楚师弟受老太爷之托,押了一趟四十万两银子的镖去京城……。」
「老太爷?」敖逸问道:「那个老太爷?」
欧鹏点了点头。
敖逸又问:「听说老太爷这人,富可敌国,虽不是江湖中人,手下却有无数高手,又何必要你们保镖?」
欧鹏道:「听我师弟说,这笔银子是要给朝廷的一位大官,老太爷的人不好出面,是以交给了他。」
敖逸一听,暗想:「这一送便是四十万两,可不是小数目,想来定有不可告人之处,多半还是勾结官府,买卖官职之事。」当下只是微微点头,不在追问。
欧鹏续道:「不料这趟镖途经太湖时却出了事,镖银尽数被太湖的水匪劫走,我师弟无奈,请我帮忙追查这四十万两银子,我也是无能的紧了,那水匪善于躲藏,我竟没有丝毫头绪。」
敖逸插口道:「水匪又是什么难事了?我帮你把那四十万两找回来便是,用不了三天。」
欧鹏道:「敖五侠误会了,那镖银已经找着了,只不过又出了古怪。
那会儿我忙了数日,查不到丝毫水匪的踪迹,只好去求伏波山庄相助。」
丁鑫点了点头,道:「伏波山庄江家是太湖一带的武林领袖,若肯出面,要寻回镖银,想来也不是难事。」
欧鹏应道:「是啊!只过了四五日,伏波山庄便传来消息,说是寻到那四十万两镖银,我心下感激,千恩万谢的将镖银领了回来,这趟镖银在衙门里已立了案,只能先领回衙门里结案再还给我楚师弟。
只是领回衙门后却发现这银子有些古怪,其中二十万两是货真价实的白银,另外二十万两却被换成了破铜烂铁,丁大掌门请看。」
欧鹏从怀中掏出了两锭银子,递给了丁鑫。
丁鑫接过银子,掂了两下,使劲一捏,银锭登时碎裂,却是银箔包着的碎泥石块。
敖逸挑了挑眉,道:「这倒有趣的紧了。」
丁鑫沉思片刻,道:「欧捕头是怀疑伏波山庄做的手脚,坑了这二十万两白银?」
欧鹏点了点头,应道:「是,想来也只有伏波山庄,那水匪却没这瞒天过海的本事。」
欧鹏顿了一顿,又道:「那伏波山庄是武林世家,我们师兄弟不敢与他相争,只是这二十万两白银我们倾家荡产也赔不起,还请丁大掌门相助,救救我们。」说着纳头便拜。
丁鑫忙抢上扶起,道:「欧捕头不必如此,我们必然鼎力相助,不知有无确切的证据证明是伏波山庄所为呢?」
欧鹏正待答话,却听贺峻霖道:「掌门师兄,小弟愚见,只怕未必是伏波山庄所为。」
丁鑫奇道:「何以见得?」
贺峻霖答道:「师兄瞧这假银子内的碎泥,伏波山庄位在江边,其地所有的泥土石块必然潮湿,这银锭内的石块却是干燥的,毫无丝毫受潮迹象,不太合理。
再说伏波山庄是著名的武林世家,兴旺了数代,在江湖上颇有威名。二十万两虽不是小数目,江家却也不至于为此偷鸡摸狗,砸了伏波山庄的名声。」
欧鹏答道:「贺少侠指教的是,在下也苦无证据,只是凭空臆测罢了,还请丁大掌门惠赐相助。」
丁鑫点了点头,道:「虽然没又证据,但这笔镖银是经过伏波山庄之手的,多少还是有些线索。铃铛、邈邈,你们去江南一趟,查查这个案子。」
严邈与贺峻霖起身答应,便回房收拾衣物兵刃。
丁鑫向欧鹏道:「欧捕头放心,这案子天风阁接下了。不是我吹嘘,我这严师弟、贺师弟年纪虽轻,但聪明机变,武功也很是不弱,定然将此案查的水落石出。」
欧鹏躬身拜道:「蒙天玑星、天璇星相助,不胜感激,无以言表。」
丁鑫笑着道:「欧捕头多礼了。不过天风阁向来独立行事,规矩您是知道的,我两位师弟便不与捕头您同行了。」
欧鹏应道:「是,在下明白,在下衙门里还有些事,这便告辞了。」
敖逸与丁鑫将欧鹏直送到山门前,这才作别。
参
丁鑫和敖逸回到大厅坐下,两旁侍立的弟子奉上茶来。
丁鑫向一名弟子吩咐道:「去请你严师叔、贺师叔过来,动作快些。」那名弟子应声而去。
敖逸侧头看着丁鑫:「我真不懂了,这事咱们真要插一手?」
丁鑫点了点头:「是啊!都答应下来了,还能反悔不成?你不赞成?可你适才不还想亲自出马么?以前你小龙王可是最爱凑热闹的。」
敖逸摇了摇头:「我还是当年的我么?」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这案子确实有些意思,比那陶园案有趣的多了,说不定是那楚镖头监守自盗,自己借机坑了那二十万两,栽赃给伏波山庄。」
「这倒也不无可能,让铃铛和邈邈去查吧!我是不会放你下山的,你在外浪荡了十年,也该够了。」
敖逸笑道:「我要真要下山去,你拦的住我么?」
丁鑫神色有些黯然:「以前咱们动手较量,你可曾来没赢过。说来你回山这些日子,大师兄一直在闭关,咱们那一代天风七星,也就剩咱仨了,十年来也没能好好地喝上一杯,谈谈心、切磋比试。」
敖逸垂下眼帘,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大厅上一片沉寂。
过了半晌,厅外脚步声响,严邈和贺峻霖一齐走了进来。二人向丁鑫及敖逸行过了礼,便在下首位子坐下。
丁鑫开口道:「这案子的因由,你们适才已经听欧捕头亲口说了,这案子有些古怪,你们尽力而为,早些结案。
再过一个半月便是年关佳节,昨天阿泗和真源传信回来,说是河北的事办的稳妥,这两日便可回程,你大师兄闭关练那『焚心诀』,火候也该差不多了,这个年节,咱们一门也该团团圆圆,一起赏月,喝上几杯,你们俩可别耽误了时程。
其实也没什么事了,邈邈你多听铃铛的话,别贪玩,我也就放心了。」说到此处,顿了顿,转头看向敖逸,问道:「五弟,你有什么话要交代么?」
敖逸歪了歪头,指节轻叩着太师椅的扶手,想了想道:「什么事啊?啊!西湖的龙井很是不错,帮你师兄带个几斤回来,不然陈年的绍兴也成,我记得西湖边上有家店铺酿的特别香,咱们大家春节的时候分着喝。」
丁鑫白了敖逸一眼,向严邈及贺峻霖道:「别听你敖师兄的,别乱花银子。你们明儿一早出发,今天早些歇息吧!」
严邈、贺峻霖应了声,起身退下,向天风阁西侧的厢房走去。
两人走了几步,严邈瞟了一眼贺峻霖,但见他眼眉低垂神色木然。严邈抢上几步,挡在贺峻霖神前,身子微微一矮,盯着贺峻霖的双眼问道:「怎么?生气了么?」
「没有。」
「骗人,明明生气了。」
贺峻霖「哼」了一声,道:「让你早些去练武场你不听,偏要再踢会儿球,听到那欧鹏来了还要去看个热闹。这不多了件差事,你可高兴了?」
严邈笑道:「我倒真的有些兴奋,整日待在山上也闷的紧了,下山耍耍也挺好的。」
贺峻霖道:「要是去玩玩当然好,可咱们是去查案,不是游山玩水。」
「那也差不多,你记得陶园里那两棵双生树么?若不是办那陶园案,怎么有机会看到那番景致?你不还捡了片树叶做压花么?还留着吧?」
贺峻霖点了点头,道:「留着啊,夹在书里,还是你送的那本乐章集呢!」
说话间,二人来到了厢房前。
两人进了房门,贺峻霖问到:「你随身得东西可收好了么?」
严邈摆了摆手:「银两暗器已经打包好了,衣服随手抓两件便成,我在想要不要带这个。」说着从墙上摘下一柄长剑,「噌」的一声拔出鞘来。
但见长剑约三尺来长,剑峰如水,显得极为锋利,剑柄雕成狻猊之状,金光闪闪,似是黄金所铸,雕工甚是精致。
贺峻霖问到:「你真要带这柄『金猊剑』啊?不有些招摇么?」
严邈笑道:「那有什么要紧的?真源师兄这次下山不也带着他那把『朗月宝剑』么?你那柄「银铃剑」也带着吧!咱们金银双剑,倒也很是威风。」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严邈与贺峻霖便起身沐浴更衣,带了兵刃、衣物、银两,向丁鑫禀别,驰马下山而去。
两人一路急驰,却也花了三四个时辰才来到江边,雇了艘船,顺江南下。
如此航行了两日,此时已是深冬时节,船只行驶有些颠簸,严邈到没觉得什么,贺峻霖却有些脸色泛白,头晕目眩,这日中午,船行到了座小镇旁,严邈让梢公停了船,喂贺峻霖服了剂治晕眩的药,让他在船舱里睡着,自己下船到镇上走走。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严邈打了两斤酒,提了四五盒菜肴回到船上,将菜肴在船舱中的小几上布置好了,那是一碗鸳鸯煎牛筋、一碗姜醋蹄子、一碗脍炙鲈鱼、一碗蜜蒸腊鱼,最后一个食盒却不揭开。
严邈说道:「这镇子便在江边,这两尾鱼想来很是新鲜,在咱么山上可吃不到,你多吃些。」说着又指着那最后一个食盒问道:「你猜这碗是什么?」
贺峻霖摇了摇头道:「我可猜不着。」
严邈撇了撇嘴,埋怨道:「猜着玩玩也不愿意。」说着揭开了食盒,却是一碗爆炒兔丝,正是贺峻霖最喜欢吃的。
严邈道:「这里已过了三峡,接近荆襄一地了,这道爆炒兔丝怕是没咱那儿的好风味,不过你一向喜欢,便配着下饭吧!你这两天有些晕船,没什么胃口,可多吃些,别饿着了。」说着盛过一碗饭,夹了两块鱼肉,挑去了鱼刺,又再饭上铺了满满一层兔丝,放在贺峻霖身前。
贺峻霖刚服过了药,休息了一阵,精神好了许多,吃的很是香甜。
严邈夹了块牛筋吃了一口,皱眉道:「这牛筋却是弄得甜了,吃着有些腻,可不及掌门师兄作的。」
贺峻霖笑道:「掌门师兄的手艺那是不用说的,可惜他是掌门人,若不是逢年过节,却也不轻易下厨的。你记不记得几年前掌门师兄难得下了一次厨,你偏生在旁边闹腾,给那几道菜加了好几把的盐,给掌门师兄臭骂了一顿不是?」
严邈笑道:「那是曹师弟的主意,可不能怪我。再说那日有大师兄在旁帮着,就算是掌门师兄厨艺卓绝,那几道菜也很难不出事的。」
贺峻霖也笑道:「大师兄也没你说的那般不堪吧?说到大师兄,他也闭关大半年了吧?连敖师哥回来也没见着一面,那『焚心诀』当真这么难练么?」
「这入门的心法倒是不难,去年大师哥出关时,我一连缠了他三日,他拗不过我,便传了入门的口诀给我,我练了大半年,也没遇到什么阻碍。」
贺峻霖「哼」了一声道:「原来大师兄毕竟还是传你了,你怎么到现在才跟我说?」
严邈笑道:「这武功威力极大,我若练成了,你便不是我对手啦!过两天待你精神好些,我传你也成,可你得先拜师!」
「呿!你想得美,我不练这心法,也不一定就输你了。」
如此又过了两日,船只已行过了荆襄一带,接近了江南。
这日过了黄昏,月亮升起,严邈与贺峻霖站在船头赏景。
忽听严邈说道:「明日再行一天,咱们也该到了,唉!我也有段时间没回五羊城了,过些日子得了空,你陪我回家一趟吧?我爹妈见了你一定挺喜欢的。我带你去看看大海,你没见过海吧?」
贺峻霖笑道:「我倒真没见过,不过我跟你回家作什么?我又不是你媳妇儿。」
严邈微微一怔,侧头像贺峻霖瞧去,却见双颊生靥,也正笑吟吟的瞧着自己,似乎说的是句在普通不过的玩笑话。
严邈顿了一顿,也笑道:「让我爹娘见见我好兄弟也不成吗?谁让你往媳妇儿那乱七八糟的去想?不过比起海,我倒更喜欢山些,咱们巫山神女峰的景致,那真是天下一绝。」
贺峻霖想了想道:「我记得师父说过个故事,说是每到八月时,大海之滨,都有一张大木筏随着水波漂流而来,年年如此。有个人一时好奇,就上了木筏,想看看这木筏究竟会去向何处,他在木筏上一直航行,最终到了天河,见到了牛郎、见到了织女。
我一直挺向往的,邈邈,你说这故事是真的么?」
严邈皱着眉头问道:「师父什么时候说过这个故事?我怎么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贺峻霖侧头想想,道:「啊!你那天好似因为调皮,被师父罚去扫院子里的落叶吧?因此才没听到的。」
严邈佯怒道:「好啊!我被师父罚了,你却听了故事,又不跟我说。」说着食指往贺峻霖腋下点去,「我呵你养,你可不许躲!」贺峻霖不闪不避,便施擒拿手法拿向严邈手腕,两人瞬间拆了十几招,严邈说什么也呵不到贺峻霖的痒,贺峻霖却也拿不到严邈的手腕。
两人又拆了几招,严邈一掌翻了上来,拍向贺峻霖肩头,贺峻霖退步,让他在肩膀上轻拍了一下,道:「咱们打打闹闹是小事,把船弄翻了可不是玩的。」
严邈胜了一招,也笑道:「你不会游水当然担心,我却不怕,不过若是你落水了,我还要救你,倒也是挺麻烦的。」
肆
天色已经完全的暗了,严邈与贺峻霖回到船舱中,点亮了灯火。
严邈温了两杯酒,抿了一口,看着贺峻霖。
小几上烛火摇曳,将贺峻霖一张微微苍白的脸照的红扑扑的,严邈不由得怔住了。
贺峻霖见严邈眼神有异,问道:「你怎么地有些神思不属,在想什么?」
严邈回过神来,答道:「我在想……我在想案子呢!这案子看似简单,却又不知从何着手。
铃铛,师兄们都夸你聪明,让我都听你的,你有什么想法?」
贺峻霖沉吟了一会儿,道:「查案子凭的是线索,咱们现在掌握的线索太少,又都是欧捕头的一面之词,难以定论。
不过我却觉得那楚总镖头有些古怪,莫不是他自己私吞了那二十万两银子?」
严邈笑道:「你说是怎么,那多半便是怎么回事了。上次那陶园案不也如此么?这么说,咱们先去查铁雁镖局了?」
贺峻霖摇了摇头,道:「不,先去伏波山庄。那楚总镖头这会儿想来也在伏波山庄,他若是真的丢了镖银,自然急着向伏波山庄讨回来,若是监守自盗,也得装模作样的眼那么一出。
与这个案子有关之人,此时想来都在伏波山庄,咱们总能查出个破绽来。」
严邈点头道:「说的是。不过这案子明察是不成的,咱们找什么借口暗访的好?」
贺峻霖笑道:「这倒不难。我和那伏波山庄江家的少爷有些交情,他见到我定然欢喜得很。」
严邈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贺峻霖,道:「你累了吧?晕眩还没好呢!先休息睡下吧!我帮你守夜。」
说着扶着贺峻霖躺下,帮他盖好了被褥,看着贺峻霖闭起双眼,沉沉睡去,但见他双眉微舒,苍白的双颊透着淡淡一抹匀红,严邈轻轻的叹了口气,随手挥灭了烛火,走出船舱外。
翌日接近傍晚,二人终于到了杭州城,向路人探明了伏波山庄所在,那是在钱塘江畔。
两人在街上买了套衣巾,贺峻霖挑的依然是件淡黄色的衣裳,严邈却换了件青布衣衫。
二人在澡堂中洗了浴,命待诏理发梳头,周身换得焕然一新,对镜一照,俨然是两位浊世翩翩佳公子,却哪里像是威扬武林的侠士?
两人在街上信步而走,慢慢往伏波山庄而去,此时天色虽已晚了,大街上却仍是人来熙攘,热闹不减。
路过间小铺子,店上陈列着几柄扇子,那是杭州城驰名天下的折扇。
严邈挑了柄素面的檀木折扇,借过笔墨,想提句诗词,沉吟了许久,唯一凝神,写下两句词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却是柳三变雨霖铃中的句子。
严邈写罢,放下笔来,侧头向贺峻霖看去,却见贺峻霖怔怔的看着那两行字,默不作声。
贺峻霖知道,柳永的雨霖铃,是严邈最喜欢的一阕词。
那日师父讲起这阕词,一向飞扬跳脱,不喜欢静下心来读书的严邈,却听得津津有味,格外的入神。
师父说,唐玄宗为了躲避安史之乱而入蜀,正逢霖雨连日,在栈道中听到铃声,为了悼念杨贵妃,作了这一首曲子,便是这雨霖铃。柳永作的「雨霖铃.寒蝉凄切」是最著名的一阕。
贺峻霖很快地发现,这雨霖铃,与自己有那么一点点的关系,自己的名字有个「霖」字,自己的小名叫作铃铛。
然而贺峻霖并不喜欢雨霖铃的曲调,这曲调太过哀伤,太过凄婉,让人听了忍不住地想哭。
但一个男人却不该轻易地哭泣。
奇怪的是,一向活泼的严邈,不知为何,却特别的喜欢雨霖铃。
贺峻霖怔了半晌,才笑着道:「这几个字你练了很久吧?比你平常写的字好看多了。」
严邈的脸不禁地有些泛红,也笑着道:「说什么呢?我写字不一向这样,挺好看的么?」
两人又走了两三刻钟,来到了钱塘江畔,但见那伏波山庄势派豪雄,两扇朱红的大门之前左右旗杆高耸,两头威武狰狞的玉石狮子盘坐门旁,一排白玉阶石直通至前厅,如此气势,不愧是江南首屈一指的武林世家。
贺峻霖将拜帖交与门房递了进去,不一会儿,但听脚步声响,一名蓝袍缓带,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快步迎出来,正是伏波山庄的少庄主江俊龙。
贺峻霖笑着道:「两三年不见,你倒是长的高了。」
说着向严邈一指,「这位是我师弟严邈,之前向你提起过的。咱们冒昧登门,可打扰了。」
江俊龙向严邈行了一礼,道:「两位兄长光临,小弟不胜之喜,来来,外面风大,快里面请吧!」说着拉起贺峻霖的手,便往庄内走去。
三人进了伏波山庄,江俊龙指着正听道:「家里来了些客人,我爹在正厅会客,委屈两位,我们在偏厅说话吧!」
贺峻霖与严邈对望了一眼,两人心中都想,那客人,想必是铁雁镖局的人了。
江俊龙领着二人向偏厅走去,但见庄内陈设华美,雕梁画栋,极穷巧思,严邈心道:「久闻江南伏波山庄江家兴旺数代,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富豪之家,却也想不到竟豪奢如斯。比起我五羊城的老宅子,也不惶多让了。五羊城啊!也真的好久没回去了。」
想到此处.不由得像贺峻霖瞧去,想起了昨日在船上,那随口一句「媳妇儿」的笑话。
却见贺峻霖眼神炯炯,眼角余光不住扫视着庄园各处,想是在寻找着蛛丝马迹。
严邈四处张望了一遍,心道:「偏生我什么也没看出来。也罢!让铃铛去烦恼吧!不过就伏波山庄这架式,又怎么会在意那二十万两白银?」
三人来到了偏厅,那偏厅前有个小园子,此时已是秋季,百花大多凋残,几丛黄菊却开的盛世茂盛,花丛旁有四五棵桂树,树上的桂花开得正盛,另之有木槿、海棠等,香气扑鼻而来。
那桂花树下坐着一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相貌清瘦,虽有稚气,却极为俊美,一头乌黑的头发有些凌乱,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甚是惹人怜爱。
此时已是深冬时节,虽没下雪,却也甚是寒冷,那男孩裹了件皮裘,仍冻得直打哆嗦,一张巴掌大小的脸显得太过苍白,几乎没有丝毫血色,想来身子并不是太好。
那男孩似乎有些怕生,见江俊龙带着严邈及贺峻霖走近,眼神中露出了一丝恐惧的神色,站了起来,往内堂走去。
贺峻霖瞧着那小男孩的背影,似乎想起了什么,抢步向前,伸手往那男孩的肩膀拍去,说道:「小兄弟,你等等。」
贺峻霖正要碰到那男孩时,猛然一股雄浑的劲风袭向左胸,贺峻霖不及看清对手身形,左手一翻,一招「穿云手」迎着掌风来处还了一掌,敌人掌势来得快极,「啪」的一声轻响,双掌相交。贺峻霖身子一震,那人却是「腾腾」退了两步。
贺峻霖凝神一看,那人是个身穿青黑衣袍的汉子,身高八尺有余,神态威猛,一双瞳铃大的眼睛尽是狠决之色,他狠狠的向贺峻霖瞧了一眼,揽着那小男孩走进了内堂。
江俊龙走向前,问道:「兄长没事吧?」
贺峻霖摇了摇头,又向内堂瞧了一眼,三人走进了偏厅。
偏厅已然备好了点心酒水,三人按宾主之位坐定。
一阵宁静的沉默。
严邈很是奇怪,适才的举动对一向沉着冷静的贺峻霖来说,确实太过于唐突冒昧。
想来那病殃殃孩子确实有些古怪,否则那黑衣汉子也不会一出手便使重手。
严邈有些担心,偷偷的向贺峻霖瞧去。
那汉子的掌法雄沉,虽未见有什么特异之处,但贺峻霖近日身子一直不舒服,只怕吃了些亏。
贺峻霖低头垂眼,静静的看着桌面,白皙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
严邈注意到,贺峻霖的左手正无意识地搓弄着衣角。
那是他认真思考时的小动作。
很可爱的小动作,严邈心想。
严邈知道贺峻霖定是察觉了些什么,那黑衣汉子及小男孩,莫非与那失踪的二十万两白银有所关联?
严邈想不明白。
既然想不明白,就不必多想了,贺峻霖定是已经有了想法。
严邈又向江俊龙瞧去。
那热情的少庄主脸上,带着一丝尴尬及促窘,想是还没回过神来,想解释些什么,又不知怎么启齿。
又过了半晌,江俊龙开口道:「兄长,您别介意。刚才那人是家父早年认识的一位朋友,有个外号叫『霸王刀』,据说在江湖上颇有些名声,那孩子是他的侄子,说是从小身体不好,父母都已亡故,两个月前,那霸王刀带着他来江南寻医访药,便借宿在庄里。
那孩子身体不好,性子也有些古怪,霸王刀平时对他甚是宠溺,若是冲撞了兄长,小弟代为致歉。」说着深深行了一礼。
贺峻霖抬起了头,看着江俊龙的眼睛,还礼道:「不不,是我鲁莽了,若是得空,还烦代我向霸王刀前辈致歉。」
江俊龙接着说:「两位兄长远道而来,我已命人打扫将客房打扫干净,若是不嫌弃,今晚在敝庄过夜吧!明儿小弟带兄长去西湖赏玩赏玩。」
严邈与贺峻霖对望了一眼。
贺峻霖点了点头,道:「兄弟盛情,如此多谢了。」
正说着,一名庄丁走了进来,躬身行礼道:「少爷,老爷在正厅为客人设宴,听说少爷也来了客人,也请贵客到前厅赴宴。」
伍
三人来到前厅,那前厅里已有四五人相候。
远远的看去,似乎有几名标师打扮之人,还有一名僧人。
其中一人约莫五十余岁年纪,双鬓微有些斑白,留着一绺长长得胡子,神态甚是雍容,相貌与江俊龙倒有七八分相似。
贺峻霖与江俊龙相识于江湖,那是四五年前的事了,两人相交很是投契,江俊龙对贺峻霖十分崇拜依赖,不过两人一在江南,一在蜀中,相隔千里,平常也只能以书信往来。
这倒是贺峻霖第一次见到江俊龙的父亲,伏波山庄的庄主江城。
贺峻霖与严邈一齐上前行礼道:「晚辈天风阁严邈、贺峻霖,拜见伯父。」
江庄主呵呵一笑:「两位不必客气,两位是名满天下的少年英侠,能与犬子相交,实是我的荣幸。来来,向二位为介绍几位江湖前辈。」
说着向那名僧人一指,道:「这位是月华禅寺的枯叶上人,是月华禅寺方丈不怒大师的得意弟子。」
严邈微微有些惊讶,那月华禅寺是江湖上有名的佛门宗派,近几年威名尤盛,隐隐已可与号称天下武学正宗的少林寺并肩,月华禅寺的掌门方丈不怒大师据说武功极高,更在少林方丈天昙禅师之上。
枯叶上人的名头严邈也曾听过,听说武功高强,颇得师门真传。
但这月华禅寺的高僧却为什么会来到伏波山庄?
还是在这多事之秋。
看这枯叶上人约四十岁年纪,嘴角带着浅笑,神色间却颇为寡淡。
严邈与贺峻霖拱手为礼,枯叶上人合十以答,却并不说话。
江庄主又指着余下三人道:「这几位都是名满江湖的总镖头,两位世兄想必听过他们的名头。」
说着伸手向一名身穿铁灰色衣衫的汉子一张,道:「这位是铁雁镖局的楚总镖头。」
严邈与贺峻霖心中一凛,心中暗道:「这便是正主儿了。」
但见楚鸿比他师兄欧鹏约莫高了半个头,身形也更为壮硕,他向二人深深行了一礼,道:「久仰二位大名,蔽师兄常说起二位,说是为他破了许多大案,都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江城又指着另一名镖师道:「这位是河南黄龙镖局穆总镖头。」
最后那一人是龙山镖局的费总镖头。
众人相见已毕,谦让一番,终推那枯叶上人做了首席,庄丁们随即送上酒菜。
此时严邈已然明白,铁雁镖局丢了二十万两白银,自知实力与伏波山庄相差太远,因此找了帮手。
那黄龙镖局是豫中首屈一指的大镖局,穆总镖头是少林寺的嫡传弟子;龙山镖局则是陜西的镖局之首,费总镖头是陇山剑派的高徒,据说黑道上死在其剑下的豪杰不计其数。
但其中最厉害的,当属那神态淡然的枯叶上人。
严邈很是奇怪,月华禅寺虽盛名远播,但寺中僧人素来清修矜持,极少涉入江湖的纷争中,楚鸿却又是如何才能请到枯叶上人出面相助?
难道伏波山庄真的盗了那二十万两白银?
此时贺峻霖心中想也是思绪纷杂:「这楚总镖头可比想象中厉害的多了,一开口便显得我天风阁与他们师兄弟交情匪浅,如此一来,江庄主难免怀疑我也是他请来的帮手了,此事当真麻烦的紧了。
再说连月华禅寺的人也到了,若非有了十足十的证据,只怕也难以请到月华禅寺出手,难道我之前的推算全然错了?」
待到酒过三巡,楚总镖头斟过一杯酒,向着严邈及贺峻霖道:「我敬二位一杯。二位少侠名满天下,才智武功那都是第一流的,在下有一件事想请二位相助。」
听得这话,严邈与贺峻霖对望了一眼。
但听楚总镖头续道:「上个月,我押了一趟四十万两银子的镖去京城,也是在下无能,途经太湖时出了事,镖银尽数被太湖的水匪劫走,这笔镖银是名富商所托,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久闻伏波山庄素为江南武林翘楚,便请江庄主出面,希望能找回那四十万两银子,承蒙江庄主大义,不多时便寻回了那四十万两白银,只是银子虽然找了回来,却有二十万两便成了破铜烂铁、碎石泥沙。
两位少侠侠义心肠,还请鼎力相助,救我满门老小性命。」
贺峻霖正待答话,却听江庄主冷冷地道:「老夫与楚总镖头分说了许久,阁下仍要将那丢失的二十万两栽在伏波山庄头上,嘿嘿!伏波山庄没什么本事,却也没将二十万两放在眼里,这二十万两经过伏波山庄之手,敝庄却有照看不周之过,在下已答应总镖头,定然鼎力相助寻回那二十万两银子,楚标头这么看来是信不过老夫了?
这也罢了,两位少侠是犬子好友,楚总镖头硬要将二位卷入你我纷争中,却又是什么意思?这不是陷人于不义么?」
贺峻霖心下暗道:「这江庄主说话好生厉害,如此一来,咱们便不能在明面上插手这个案子了。」
说着暗暗扯了扯严邈的衣袖,使了个眼神。
严邈站起身来,双手一拱,道:「小可与贺师兄此番下山,那是师门交代了事情,兼之拜访故友,楚总镖头所言之事,未得师门许可,却不敢贸然插手,还请总镖头见谅。」
楚鸿脸色陡然一变,道:「不是在下信不过江庄主,只是这二十万两干系太大,又是在贵庄手上丢失的,这才请了两位兄长及枯叶大师相助,天风阁两位少侠侠名远播,若得二位相助,真相定能水落石出。」
严邈答道:「楚总镖头,天风阁铁律,门人弟子涉足江湖纷争,需得掌门师兄首肯,师门教训,小可不敢有违……。」
话未说完,却听枯叶上人冷冷地说道:「楚总镖头不必动怒,江湖之大,沽名钓誉、浪得虚名自是所在多有,纵是名门正派,也未必没有宵小之徒,不过有贫僧在,自当相助寻回那二十万两白银,请总镖头不必挂虑。」
严邈听枯叶语含讥刺,辱及师门,不由得心下有气,道:「大师言重了,久仰月华禅寺众位大师清修自持,鲜少过问凡尘中事,却不知枯叶大师如何一反常态插手此事?莫非那二十万两有大师一丝甜头么?」
枯叶上人听他反唇相讥,心下大怒,也站起身来,双手合十,施了一礼,道:「阿弥陀佛,少侠不可妄言。降妖伏魔,维护江湖道义,那也是修行。」
话音刚落,突然双掌提起,一股凌厉之极劲风猛然从双掌间扑出,直逼向严邈及贺峻霖二人。
严邈一惊,认得这招是「大雷音掌」中的「峡谷天风」,掌力凌空而至,非内力浑厚者莫办,委实厉害之极,忙将身子一侧,挡在贺峻霖身前,右掌一竖,「啵」的一身轻响,严邈身子微微一晃,将那道掌力挡了下来。
严邈微微一笑,右手拇指与中指轻轻相扣,凌空一弹。
枯叶上人见严邈若无其事地挡下了自己一招「峡谷天风」,正欲说话,却听得「嗤」的一声轻响,跟着便觉胸口鸠尾穴微微一麻,内息一滞,不由得心下大骇,忙运劲护住周身要穴,凝神待敌。
却见贺峻霖扯了扯严邈衣袖,道:「邈邈,你坐下了。」
严邈哼了一声,袖袍一拂,依言坐下。
贺峻霖轻声问道:「没受伤吧?」
严邈摇了摇头,道:「没事,他伤不了我。」
贺峻霖点了点头,笑道:「那就好。不过我却没想到你竟然练了『七弦神音诀』,是张师弟教你的罢?」
严邈脸上微微一红,却不答话。
「七弦神音诀」是天风阁一套极为高深的武功,据说练到深处,能在丈许开外以凌空气劲弹琴,昔日「天风三子」中的清泉公子便雅善此技。
而今的「天风七星」中,「天权星」张真源、「玉衡星」宋亚轩、「瑶光星」潘政霖练的也是这套功夫。
严邈这以内力隔空封穴,不过是初窥门径而已。
两人这番较劲,伏波山庄的庄主江城全看在眼内,心下暗道:「这凌空气劲,我要到四十岁之后方有此修为,这人不过二十岁出头,功力竟精进如斯,天风阁确实名不虚传。」
江城恼恨枯叶上人出言不逊,听他言语中颇有讥讽伏波山中为妖魔鬼怪之意,虽见严邈与枯叶上人动手,却不出手制止,眼见枯叶上人吃了暗亏,心下也颇为痛快,当下开口道:「两位远来是客,切莫动手伤了和气。」
楚鸿见了如此情形,心里颇感奇怪,暗道:「欧师兄说去天风阁请了两位帮手,怎么的这两人却全无维护我之意?」
当下站起身来,拱手行礼道:「江庄主,有道是关心则乱,那二十万两银子关系到楚某全家性命,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江庄主见谅。」说着深深行了一礼。
江庄主摆了摆手,道:「罢了,这事伏波山庄确实也有些责任。天色已经晚了,各位若是不嫌弃,今晚权且暂住在庄上,明日再从长计议如何?」
楚鸿与他两位镖头及枯叶上人对望了一眼,一齐躬身谢道:「如此多谢庄主了!」
陆
严邈与贺峻霖随着一名庄丁来到伏波山庄偏侧的厢房,那庄丁向二人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两人将随身的银两兵刃卸下,坐在厢房的小桌前。
严邈斟了两杯茶,把玩着手中的杯子,若有所思地道:「我倒小瞧这个案子,这事绝不简单,连月华禅寺也牵扯进来了,而且似乎打定了主意相助铁雁镖局,也真是奇怪了。」
贺峻霖点了点道:「不错,月华禅寺素来戒律严谨,门人弟子虽然武艺了得,却不轻易涉足江湖,这事只怕还是不怒大师授意的,其目的为何,却也真是叫人猜想不透。
再说那楚总镖头邀我俩相助查案时,言词也颇有古怪,他是当事人,镖银被劫乃是亲身经历之事,他叙述之时却一语带过,既无丝毫细节,也不见痛恨悔悟之情,彷佛说的是见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其中想必大有文章。」
「如此说来,当真是铁雁镖局监守自盗,栽赃伏波山庄了?」
「我是这么想的,不过没有拿到证据,却也难以定论。其实最难的还是枯叶上人,月华禅寺在武林中的地位甚是崇高,若是得罪了他,事情只怕更加复杂难办。」
严邈点了点头,沉吟了半晌,问道:「那后院那个孩子呢?你觉得又是什么路道?」
贺峻霖皱起眉头,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有些感觉罢了……不太对劲,那孩子的眼神,是纯粹的恐惧,光天化日之下,有什么事能把一个孩子吓成那样?
再说那黑衣汉子,这人功力不弱,却也没什么特异之处,我认不出他的武功家数,他一出手便是致命杀着,难道真的是为了维护那孩子?他们二人相貌全然不向,说是叔侄,可难教人相信。
江俊龙说他们二人是两个月前住进伏波山庄之中,这么说来,也就比镖银那案子早了约莫半个月,莫非其中真的有什么关联?」
严邈看着贺峻霖,但见他眼帘下垂,眉间微蹙,牙齿轻轻咬着下唇,正自凝神苦思,左手仍是有意无意地搓弄着衣角,小桌上的烛火摇曳,照着他脸上阴晴不定,贺峻霖却似浑然没有察觉。
严邈不禁有些心疼。
他拍了拍贺峻霖的肩膀,柔声道:「铃铛,这事也不急着一时半晌,咱们慢慢查,真相总会水落石出,你身子还不好,别累坏了,这几日走水路,在船上你一直没睡好,今日早些休息吧!」
贺峻霖点了点头,看了严邈一眼,笑道:「你能不能别总这样跟我说话,明明比我小着些,却弄得我才是师弟似的。」
严邈也笑了:「你比我还矮着些,外人看来,我便比较像师兄。」
两人睡到半夜,约莫四更时分,忽听得窗外「喀喇」一响,想是有人无意中踏断了一根枯枝。
贺峻霖睡得甚浅,这一声虽轻,却也立时惊醒,心知有夜行人在外经过,当即翻身坐起,侧耳倾听窗外动静。
贺峻霖这么一动,身旁的严邈也醒了过来,贺峻霖一打手势,告知窗外有异动,严邈会意,翻身下床,取过了兵刃暗器。
贺峻霖轻轻拉住严邈的衣袖,低声道:「先别出去,小心有圈套。」
严邈点了点头,两人伏在窗边。
窗户外却又没了动静。
过了片刻,却听得屋顶一声轻响,似乎是有人飞身上了屋顶,严邈轻轻地推开窗户,向外一望,忽见屋顶上白光一闪,想是兵刃折射出的亮光,跟着黑影一晃,有人向南面奔去,身法甚是迅捷。
严邈向贺峻霖看去,贺峻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轻声道:「追。」两人轻轻跃出窗子,一翻身便上了屋顶,朝南方追去。
追到山庄尽处,便听得西首隐隐传来金刃破风之声,两人对望一眼,轻轻一纵,跃到一棵大树之上,隐在树枝之间,向声响处望去。
但见小庭之中,两人手持刀剑,斗得甚是猛烈。
持剑之人一袭黑色夜行衣,脸上也蒙了黑布,看不清面目,一柄长剑却使得凌厉很辣。
那使刀之人却是傍晚时在偏厅小园中遇见的凶恶汉子,此时已换了件灰色布袍,一柄单刀使的虎虎生风,全采守势,将门户守得密不透风,却不向前进招,那夜行人招式虽然凌厉,一时间却也难以取胜。
两人又拆了数招,仍是不分胜负,贺峻霖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手一扬,往那夜行人打去。
那夜行人见有暗器袭到,剑招一变,剑锋划了个半弧,便将那枚铜钱挡开。
便在此时,听得数声呼喝,数名庄丁手持兵刃火把,抢进了小院之中。
那夜行人见来了帮手,「哼」了一声,身影一晃,几个起落,便没了踪影。
他身法奇快,又有众庄丁相隔,严邈与贺峻霖不好追赶,当下提气凝神,悄悄的回到了卧房,却也无人发觉。
两人回到房中,只觉今日许多事情都透着古怪,教人难以明白。
贺峻霖叹了口气,道:「夜黑风高之夜,向来便最适合杀人了,却不知为什么,那人竟不下杀手?」
严邈有些奇怪,问道:「什么没下杀手?那黑衣人么?」
贺峻霖点头道:「不错,你没瞧出来么?那黑衣人的武功可高得多了,若是全力施为,咱们今日遇到的那汉子怕是走不过十招。
不过说来也奇怪,那黑衣人却似乎极力想隐藏自己的身分武功,他使的是少林寺的达摩剑法及飞云观的三清剑法,这两套剑法普通的紧,剑法名家多少会使一二招,只不过他始得太过凌厉很辣,不符合释道慈悲为怀的本意,一看便知是冒牌的。」
严邈想了想,道:「不错,那是达摩剑法,我怎么的没瞧出来?嗯嗯,你用那枚铜钱偷袭他,想是为了看他真正的武学门派吧?」
贺峻霖微微一笑道:「不错,那人骤然遇袭,果然变招,只是他招式只使了一半,我没能瞧得明白,似乎有些像是黄河帮的九曲剑法,我也不能确信。」
「如此看来,有人要灭那人的口,这人只怕很不简单,莫非是为了那二十万两白银?」
二十万两确实不是小数目,对很多人来说,相比之下,人命简直不算什么。
贺峻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有很多事情还想不明白。罢了,明儿再说罢,我也真的有些累了。」
说着手一扬,「嗤」的一声,蜡烛应手而灭。
两人卸下了兵刃外袍,上床睡了。
贺峻霖不一会儿便睡着了,严邈看着贺峻霖微微晕红的脸庞,只觉心思翻涌,难以入眠。
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下半夜不在睡了,若是又有什么动静,自己出去查探便是,可不能惊扰了贺峻霖。
所幸接下来一夜平稳,没再发生事情。
到了五更将尽之时,严邈也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少,严邈微微转醒,一睁眼,却见贺峻霖正坐在床沿,笑吟吟地望着他。
严邈揉揉双眼,坐起身来。
贺峻霖笑道:「怎么地到了外边还是这么贪睡?已经到辰时啦!人家早点都送过来了。」
「你干么不叫我?」
贺峻霖端过了一盘汤包点心,说道:「你在船上也未必就睡得安稳了,怕是根本没睡吧?让你多休息一会儿也是好的,接下来事情多着呢。」
严邈被说中心事,脸一红,讪讪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捡了一个汤包吃了。
贺峻霖继续道:「这汤包子热的时候挺好吃的,只是你起得晚,怕是有些凉了,我刚问过管家,说是江庄主一早便和铁雁镖局的人出去了。」
严邈吃了一惊,问道:「出去了?昨晚夜里这么大动静,江庄主也不管管?一早便出去了?」
「想是要先了结那镖银的事吧!昨夜那人行踪隐密诡谲,怕也没什么线索能追查,我在想,那叔侄二人来到伏波山庄,应是为了躲避仇家,那孩子见了生人才会那般害怕,昨天晚上,想是仇家来寻仇了。」
严邈吞下了一口包子,说道:「敢夜闯伏波山庄,想来也不会是泛泛之辈。在这节骨眼上,又是镖银失踪,又是暗夜寻仇,怕不是巧合吧?」
贺峻霖侧过头,看着严邈说道:「本想夸你变聪明了,不过这话我昨晚上说过了吧?」
严邈脸上又是一红,道:「你说过便说过罢,我自己也能推得出来。」
「行,你行,赶快吃吧!江俊龙在等我们呢,说要带我们在城里逛逛,再去西湖游赏游赏。」
严邈一呆,问道:「去玩儿?不查案子了么?」
贺峻霖一笑道:「当然得查,不过老庄主不在,铁雁镖局的人也不在,咱们只能向江家少爷打听打听了。」
柒
严邈与贺峻霖来到前厅,江俊龙已备好了马匹,三人上马出庄而去。
此时已近年节,各处制办年货,人声鼎沸,甚是热闹熙攘,三人在城里逛了半个时辰,便向西湖走去。
在苏堤白堤漫步一会,三人在湖畔的一家小茶馆坐下歇息,店家送上了几盘点心,一碗桂花白木耳百合汤,一盘是糯米嵌糖藕,还有玫瑰金橘、香药葡萄、糖霜桃条等干果蜜饯。
严邈望向湖山深处,但见竹木阴森,不雨而润,不烟而晕,山峰秀丽,挺拔云表,见此美景,不觉轻轻叹了口气。
严邈心道:「这西湖,我小时候是和爹娘来过的,只不过那时年纪太小,甚么都不懂,不解景色之美,今日重至,却是和铃铛一起来的,这西湖畔的传说故事,师父说过不少,但这江湖浩大,其间又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才子佳人的故事,埋没在这山容水意,花态柳情,茫茫烟波之中?」
想到此处,不由得转过头向贺峻霖看了一眼,但见他低眉垂目,神色淡然。
严邈心想:「铃铛最近总像有些心事,是为了那棘手的案子么?不然怎么地如此美景,也不见他笑一笑?」
严邈将糖藕中的糯米球一颗颗地用筷子顶出来,夹了一颗递到贺峻霖嘴边,说道:「吃一颗吧,很甜的。」
贺峻霖撇过头,用筷子接过了那粒糯米球,道:「你又来了,好似我不会吃似的。」
江俊龙斟过一杯酒,递给贺峻霖,说道:「这冬天的西湖,多少有些萧瑟凄凉,可比不上烟花三月,湖畔繁花似锦,柳浪闻莺。不过若再多等些时日,待到下雪了,西湖的雪景,那也是很别致的。」
贺峻霖把玩着手上的酒杯,淡淡的道:「萧瑟有萧瑟的美,那也是挺好的。」
江俊龙点了点头道:「数年前听兄长说起巫山的景致,想起巫山云雨,山鬼神女的传说,也让人好生向往。」
严邈笑道:「我们这次叨扰了兄弟,他日若是有空,不如也来巫山玩玩,我们自当好生招待。」
江俊龙道:「巫山是楚辞中神仙所居之处,果然是地灵人杰,百余年来,天风阁在江湖上的地位,那是无人能出其右了。听我爹爹说起灵璇、清泉、火鹤、鸿鹄等前辈的侠名神采,好生神往。」
严邈叹了口气,论辈份,他是昔日「天风三子」的师弟,但入门后不久,灵璇、清泉、火鹤等便将天风阁的门户重任交予麒麟公子,三人遨游四海,快意江湖,那是真正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严邈连三人的面也没能见过几次,「天风三子」不过是一众小师弟们景仰的传说。
严邈更孰悉的,是大哥黄航,总是沉默又带点傻气的,却是最照顾人的。
还有齐麟,齐二哥,天风阁上一任掌门麒「麟公子」,死在十一年前的一个风雪之夜,用自己的命换了心上人的命。
丁鑫,那个总是不认输的三师兄。
敖逸,从前飞扬潇洒的「小龙王」,失踪了十年后再见,却是那般的郁郁寡欢。
当然,还有一众与严邈年纪相仿的小师弟们,他们从小一块玩耍,一起练武,感情最是深厚。
等他们慢慢长大了,他们成为了「天风七星」,就像曾经的灵璇、清泉、火鹤,像是曾经的黄航、齐麟、丁鑫、敖逸。
他们是张真源、阿泗、宋亚轩、代昊林、潘政霖,还有「铃铛」贺峻霖。
严邈意识到自己有些恍神了,强行将思绪拉了回来,回答道:「杭州虽是文人汇聚,诗酒风流之地,其实在武林之中也有相当的地位,伏波山庄是江南的武林领袖,数代威名,远播江湖。灵隐寺老方丈的『飞来神掌』,护法伏魔,也是武林一绝。听说六和塔藏有前朝梁山豪杰武松、林冲、鲁智深遗下的拳经秘籍,更是鲁智深与武松的圆寂之处,前辈英灵,让人崇仰。」
江俊龙点了点头,道:「灵隐寺与六和塔是杭州名剎,两位兄长若有兴致,咱们午后便去拜访高僧、礼敬如来。」
贺峻霖忽地抬起了头,说道:「江贤弟,冒昧问一句,伏波山庄成名数十年,可有遇过什么厉害的对头么?」
江俊龙一怔,愕然问道:「怎么?」
贺峻霖道:「那二十万两镖银之事,为兄思来想去,觉得好生不安,怕是有人刻意安排,算计贵庄。」
江俊龙笑道:「纵有宵小之徒,我爹爹也尽可应付的了。」
贺峻霖沉声问道:「那是二十万两银子的来龙去脉,你可清楚?」
江俊龙见贺峻霖问的郑重,不禁有些疑惑,想了想后说道:「我向来不怎么理会庄里的事物,这事也不很清楚,大概是上个月吧,那铁雁镖局的楚镖头亲自登门拜访,说是在太湖被水匪劫了银子,请我爹爹出面调节,我爹爹抝不过他,派了三叔去太湖,听说那水匪倒是很干脆,他说是我伏波山庄出面,便将四十万两尽数还了回来,这事本来就这样了结了,半个月前,那姓楚的又闹上门来,说被掉包了二十万两,硬是要我伏波山庄负责,无理至极,也真是气人。」
贺峻霖沉吟半晌,问道:「伯父对这事,可有什么想法。」
江俊龙答道:「我爹爹几番思量,认为是太湖水匪做的手脚,想是不愿到口的肥羊便这么吐了出来,便用假银子呼咙我们,也是那时一时大意,没先验了镖银,以至生出这么些事来。
我爹爹今日一早,便带着铁雁镖局那群人往太湖去了,要与那太湖水匪当面理论清楚。」
贺峻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问道:「我们昨日遇到的那对叔侄,贤弟可知道他们的详细来历?」
江俊龙更是疑惑,答道:「我不是已与兄长说过了么?难道有甚么不对么?」
贺峻霖沉声答道:「听贤弟所言,这对叔侄住进贵庄半个月,便出了这镖银案,时间点太过蹊跷,其中恐怕有些文章。」
江俊龙皱眉道:「不至于吧?这对叔侄平日深居简出,两个月来没出过庄子一步,不过我爹爹对他们倒是十分客气,说是他早年游历江湖时认识的一位朋友,那孩子的身子不好,他叔叔总护着他,那也没什么奇怪的。」
贺峻霖问道:「不是说来寻医访药么?怎么的会两个月没出过庄子?」
江俊龙答道:「那孩子甚是怕生,大夫是我爹请进庄子里问诊的。」
贺峻霖又问道:「那可有诊出什么?」
江俊龙答道:「好像也没什么,不过就是气血衰弱,身子虚,开了两帖补血的方子罢了。」
江俊龙想了想,又道:「这对叔侄虽有些古怪,但想来不至于对我伏波山庄有所恶意,怕事兄长多虑了,这么些小事让兄长烦心,可叫小弟不好意思了。」
贺峻霖微微一笑,道:「这是哪的话,我们相识于江湖,贤弟的事,为兄也该鼎力承担。」
江俊龙也笑着道:「如此多谢兄长。时候也不早了,小弟去采办点事务,那灵隐寺便在左近,两位兄长可去游玩参访,一个时辰后在湖畔的『晴光楼』相会,咱们在那用午膳,六和塔有些路程,午善后在一同前去可好?」
严邈道:「这可麻烦你了。」
江俊龙笑着一拱手,转身出店而去。
待江俊龙走远,严邈问道:「你可有什么想法了?我可什么也没听出来。」
贺峻霖点了点头,道:「心里有些底了。江俊龙不会骗我,以他的江湖阅历,也骗不了我,他那一番话,我多少能理出个思路来,只是有些细节要在推敲左证,暂且不妨,咱们去灵隐寺走走吧。」
两人信步而走,不久便来到飞来峰畔,那飞来峰高五十丈许,缘址至颠皆石,树生石上,枝叶光怪,石牙横竖错落,似断似坠,一片空青冥冥。
严邈看着那飞来峰说道:「造化鬼斧神工,竟如此神奇,当真叫人大开眼界,据说灵隐寺的前辈高僧依这飞来峰的山势,创下一套『飞来神掌』,扬名于江湖,这套掌法想来也是这般浑厚雄奇了。」
过了飞来峰,便是灵隐寺了,但见云雾漠漠,寺院笼罩在云雾和树林中间,环境清幽,不愧「灵隐」二字。
两人在灵隐寺中转了一圈,出了寺门,往下天竺走去。
但听山溪溅溅,寒蛩唧唧,万木参天,清幽欲绝,不久便来到了下天竺寺。
再翻过一个小山坡,一片石壁映入眼帘。
那其实并不适石壁,而是一块由三块石头堆栈而成的巨石。
这巨石高约三丈许,石上刻着三个字。
三生石。
贺峻霖一怔,想起了一首诗:「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三生石的故事,贺峻霖是听过的。
唐朝时,洛阳名士李源,隐居惠林寺中五十余年,与寺中僧人圆泽成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二人常常促膝谈经论道,一谈往往就是一整天,废寝忘食。
一日,他们相约同往四川。李源想走水路,从湖北沿江而上。圆泽禅师有所顾虑,主张由陆路取道长安斜谷入川。但李源坚决不同意。圆泽拗不过,只好依了他,喟然叹道:「看来人的定数真是由不得自己!」
他们一起走水路,到了南浦。船只靠岸边,看到一个妇人正到河边挑水。圆泽看见后,就流着眼泪对李源说:「知道么?我之所以不愿走水路,就是因为怕见到她!」
李源有些惊讶,询问原因,圆泽禅师说:「她姓王,我注定要投胎做她的儿子。只因为我不愿继续轮回,所以抵抗到如今,她怀孕了三年还没生育。现在既然碰了头,那就无可逃避了。三天以后,当婴儿洗澡的时候,请你来王家看望我,我以一笑作为证明。
十三年后的中秋之夜,你到杭州的天竺寺外,我们再见个面。」
黄昏时分,圆泽禅师就圆寂了。
三天以后,李源到王家,去看望婴儿。婴儿见到李源,果真露出了笑容。
十三年后,李源从洛阳赶到杭州西湖天竺寺,去完成那十三年前最后的约定。
刚到寺外,便听到有歌声从葛洪川畔传来:「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李源循声望去,见远处的竹林中,一个牧童正在拍着牛角唱歌。
李源知道,那牧童便是圆泽禅师。
李源已然老了,圆泽却是个十三岁的少年。
即使生死相隔,转世轮回,他们也不曾忘了彼此的约定。
贺峻霖向严邈看去。严邈站在三生石之侧,转过头,也正朝自己望来。
贺峻霖忽地明白了。
这么一路上,严邈总是有意无意地抢着自己半步。
或许,他自始至终,便想带自己来这地方。
来看三生石。
只不过他没好意思开口说。
严邈,天风阁最飞扬明亮的少年,在贺峻霖身边,却总有些扭扭捏捏的。
贺峻霖知道,一众年纪相仿的师兄弟中,严邈和自己最好。
即使还小了贺峻霖几岁,却高出了半个头。
严邈也对贺峻霖最好,好似他是师兄,贺峻霖才是备受疼爱的小师弟。
贺峻霖看着严邈,严邈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也正看着贺峻霖。
两人都没说话。
贺峻霖曾想过,或许,只是或许,终有一天,能与严邈隐逸江湖,相偕一生。
东篱把酒,春水煎茶,不去理会纷纷江湖,扰扰俗事,这是贺峻霖期待的日子。
当然,这日子很远,他们现在是驰名天下的「天风七星」,江湖的日子,并不是那么自由。
但严邈很喜欢,他一向喜欢仗剑江湖的快意潇洒。
或许有一天,贺峻霖心想,严邈会愿意放下手中的三尺长剑,与自己一同悠游这大好河山。
像现在这样。
他们会一同白发,一起老去,最后比邻而葬。
来生来世,也是如此。
这样是什么样的日子,贺峻霖并不明白,但他想试试。
贺峻霖朝石壁看去。
石壁上,有许多游人留下的遗刻。
贺峻霖伸手抚过那些字迹,眼神却停留在两行字上。
两行,共十六个字。
「情深不寿,慧极易夭。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贺峻霖喃喃咀嚼着这两句话,只觉天地悠悠,世间不如意事忽然间一齐涌上心头,悲从中来,直欲放声一哭。
为什么在三生石之畔,会有这么伤心的两句话?
这四句铭文看似不吉,却又何尝不是人生至理?
当初刻下这两句话的人,又有什么样的故事?
贺峻霖想起了齐麟,齐二哥。
还有许许多多的故事,才子佳人,又有几个能白首偕老?
严邈走到了贺峻霖的身边,也看到了那两行字。
贺峻霖抬起头,看着严邈的脸庞。
那俊美无瑕的脸庞,温润如玉。
严邈伸手握住了贺峻霖的右手。
严邈的手很暖、很细、很软。
有的时候,又何必想得太远?两个人再一起,那便是很好很好的。
两人离开了三生石,来到了西湖畔的晴光楼。
他们并没有见到江俊龙。
店里的伙计说,似乎是伏波山庄出了事,少庄主急急忙忙地赶回去了。
严邈与贺峻霖对望一眼,上马向伏波山庄疾驰而去。
两人回到伏波山庄,庄丁说道,少庄主一进门,便向内院去了。
来到了内院,但见内院站满了庄丁。
江俊龙身畔,一人浑身是血的倒在地上。
两人抢上前去。
是「霸王刀」,那个凶恶的汉子「霸王刀」,已经死去多时了。
「霸王刀」的衣襟上,用血歪歪斜斜地写着三个字,「老太爷」。
跟着「霸王刀」的那个小男孩,却失去了踪影。
捌
老太爷很得意。
他躺在象牙床上,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童仆替他捶着脚。
老太爷的象牙床很大,很舒服,很豪华。
连皇宫内皇帝老儿的龙床也比不过。
床上,还有另一个小伙子,手上捧着一晚燕窝,将瓷勺送到老太爷的嘴边。
老太爷其实并不很老,不过四五十岁年纪。
但他喜欢老太爷这个称呼,老太爷显得他高贵,有权力。
老太爷笑得很开心。
不久前传来消息,「霸王刀」死了。
这并不意外。
老太爷要除掉的人,通常活不了太久。
所以老太爷笑得很开心。
奇怪的是,老太爷并不怎么会武功。
但老太爷很聪明,他懂得杀人。
老太爷有很多手下替他杀人。
因此「霸王刀」没有活着的可能。
他身旁的那个孩子也没有。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
向老太爷这样的人,有名声,有权势,还有一笔别人难以想象的大财富。
这样的人,通常姬妾成群。
但老太爷并没有。
只是他身旁总有两三个长得眉情目秀的小伙子在伺候他。
一个小厮悄悄的走进来,嗫嚅着道:「风先生说有急事,一定要见老爷。」
大老板想要坐起,又躺下道:「叫他进来吧!」
风先生走了进来,是个高高瘦瘦的青衣汉子。
老太爷挥了挥手,让他坐下,然后问道:「你说有要紧的事,是什么事?」
风先生虽然遵命坐下,却又立刻站起,垂首道:「我解决了『霸王刀』,那小兔子也有其他人处理了,但不知么的却漏了行踪,有人找上门来了。」
风先生的头显得更低了:「这是我的疏忽,我低估了伏波山庄与天风阁,请大老板严厉处分。」
他先用最简单的话扼要说出事件经过,然后立刻承认自己的错,自请处分。
这是他做事的一贯作风,他从不掩饰自己的过错,更不推诿责任,这种作风也正是老太爷最欣赏的。
老太爷虽然皱了皱眉,语声并不严厉:「每个人都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你先坐下说话!」
风先生道:「是!」
等他坐下去,老太爷才问道:「『霸王刀』已经死了?」
风先生道:「是!我亲手一剑刺入他的咽喉。」
老太爷道:「那小兔子也死了?」
风先生道:「是!铁手他们去料理了。」
老太爷道:「伏波山庄里可有留下什么书信线索?」
风先生道:「我们仔细搜查过,任何只字词组也没留下。」
老太爷点了点头,道:「那便好了,这事是不会泄漏了,又有什么要紧的?」
风先生又站起来,垂首道:「『霸王刀』虽没泄漏风声,我们去杀他时却露了行踪,被天风阁的人有所察觉,追了上来。」
老太爷脸色一沉,道:「天风阁的人?是谁?」
风先生道:「是『天玑星』严邈与『天璇星』贺峻霖。」
老太爷道:「他们知道了什么?」
风先生道:「我们的底细他们想必无从得知,『霸王刀』是绝对不会把那件事说出来的。」
「天风阁的人现在到了哪里?」
风先生躬着身,头垂的更低了,道:「在大厅上。」
老太爷脸色更难看,道:「在我的大厅上?」
风先生道:「是!」
老太爷手一挥,手里捧着燕窝的那孩子一个跟斗摔下床去,剩下的燕窝撒了满地,那孩子下的伏跪在地上,低声啜泣。
「两个这么大的人,要等到他们都到了我庄里,你才发现吗?」
风先生不敢开口。
这一次老太爷没有再让风先生坐下,过了很久,才慢慢的问道;「庄里没露出什么破绽吧?」
风先生道:「我们收拾的实时,没留下破绽。只是天风阁的那两人,指明了要见老爷您。」
老太爷下了床,披上了一件外袍,说道:「去摆一桌酒席,我要会会这两个人。」
风先生道:「是。」
老太爷的命令,一向要立刻执行,可是这一次风先生居然还没有走。
老太爷走到风先生身前,沉着声音道:「怎么?」
风先生迟疑着,终于鼓起勇气道:「我在想,要不要做些手脚,就此解决了这两个人?永绝后患。」
老太爷转过身,冷冷地道:「不行。他们是天风阁的人,天风阁还是有些实力的,他们现在究竟知道些什么,还拿不准。贸然下手,指不定会有什么后果。你去吧!」
严邈与贺峻霖来到了偏厅,但见桌上摆满了菜肴酒水,甚是丰盛。
主位上坐着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脸上堆满了笑容。
仆人将严邈与贺峻霖领入席间,两人向那中年人行了一礼,道:「晚辈天风阁严邈、贺峻霖,见过前辈。」
老太爷笑道:「老夫虽身不在江湖,却也听过二位大名,不过痴长几岁,前辈却不敢当,两位大驾光临寒舍,不知可有老夫能供驱遣效劳之处?」
贺峻霖看着老太爷,波澜不惊的说道:「我们今日来拜访前辈,是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前辈。」
老太爷笑着道:「天风阁名满天下,若是有什么事贵阁不知而老夫确知道,那也真是新奇的紧了。你但问不妨。」
贺峻霖道:「前些日子,铁雁镖局保的一趟四十万两的镖,在太湖被水匪结了,这件事,不知前辈可有听闻?」
老太爷凝视着贺峻霖,过了半晌,才道:「我知道,我不但知道,那四十万两白银就是我托付与铁雁镖局的!」
贺峻霖挑起眉毛,向站在老太爷身旁的风先生看了一眼,道:「依晚辈看来,前辈属下不乏高手,只怕武功还在楚总镖头之上,却不知为何要请外人保护这四十万两白银呢?」
老太爷冷冷地道:「我的人,我的银子,我爱怎么用,却不劳少侠费心了。」
贺峻霖道:「然则那四十万两中却丢了二十万两,前辈就全然不挂怀么?」
老太爷道:「这笔银子我交与了铁雁镖局,自然是信得过楚总镖头,若是他寻不回那二十万两银子,我自会找他算账。却不知少侠为何如此关心老夫银子的去向呢?」
贺峻霖道:「楚总镖头有位师兄,叫做欧鹏,在六扇门中也算有些名声,这人和天风阁有些交情,他师弟丢了二十万两银子,他力有不逮,便来天风阁求助。
其实嘛!就算当真寻不会那二十万两白银,以前辈的身家而言,当不会放在心上,也不至于为此为难楚总镖头吧?」
老太爷冷冷地道:「二十万两并不少,不管对谁来说,都不是笔小数目。」
贺峻霖点头道:「不错,二十万两并不少,却也犯不着为他丢了性命,前辈说是不是?」
老太爷脸色一变,道:「少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贺峻霖未答,严邈便答道:「昨日早上,有位『霸王刀』前辈身亡于伏波山庄之中,不知前辈与这位『霸王刀』是否相识?」
老太爷略一沉吟,风先生却回答道:「『霸王刀』么?我和他倒有些交情,他也曾投身在老爷手下,却在两个月前不辞而别。他死了么?唉!倒也可惜。」
严邈看着风先生,问道:「阁下是?」
「我姓风。」
严邈道:「听说老太爷身不在江湖,手下却不乏江湖高手,『风林火山』四位尤其了得,尊驾莫不便是『疾风剑』风前辈?」
风先生看着严邈,却不作声,显是默认了。
严邈续道:「『霸王刀』既曾在老太爷手下,又不辞而别,莫不是老太爷派的人,灭了他的口么?」
老太爷沉着脸,冷冷地道:「少侠这么说,却是瞧不起老夫了,老夫要杀什么人,那也不会让旁人有机会知道。少侠无凭无据信口开河,又是什么意思呢?」
严邈凛然道:「这案子若只是财帛金银之争,那便罢了。但人命关天,便是底线,这案子既染上了鲜血,天风阁必然追查到底。」
老太爷看着严邈,道:「这么说,天风阁空口无凭,却认定了是老夫一手策画了这起案子,是么?」
严邈不答,却侧过身,看向风先生,道:「听闻『风林火山』武功卓绝,阁下位居四人之首,想必更是不凡,在下今日想领教领教『疾风』二字,看看这风,到底有多快?」
风先生脸色铁青,手按剑柄,却终究没拔出剑来。
贺峻霖看着风先生,缓缓的道:「『霸王刀』身上有四处剑伤,右胸一处,左右胁各一处,咽喉一处,那左右胁的剑伤,似乎是『狂风剑法』中的那招『无边落木』……。」
贺峻霖一句话未说完,「嗤」的一声,风先生长剑出鞘,迅捷无比的刺出。
严邈身子一闪,已挡在贺峻霖身前。
不料那柄长剑刺到严邈胸前数寸之时,剑身陡然弯曲,绕过严邈的身子,刺向贺峻霖。
严邈袖口一挥,原本摆在桌上的一支筷子忽地飞了起来,跟着便刺入了风先生的肩贞穴。
风先生持剑的手软软的垂了下来,他这一生,再也无法举起手了。
风先生很明白,严邈这一招,并不是暗器,而是剑法,只不过他手中没拿剑而已。
严邈冷冷地道:「我是不是比『疾风』快了些?」
风先生脸色惨白,没有答话,转头看向老太爷。
老太爷的脸色很难看。
过了良久,老太爷开口问道:「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严邈看着老太爷,答道:「真相。」
老太爷笑了:「你知道什么是真相么?」
严邈道:「还不知道,但我们总会查出来的。」
老太爷笑的更大声了:「不,你们一无所知。
天风阁数十年来称雄武林,自以为能知天下之事,今日看来,嘿嘿,你们什么也不知道。」
贺峻霖站了起来,道:「照前辈所言,『霸王刀』之死,与您毫不相干了?」
「不错!」
「晚辈想听前辈亲金口一诺,说您与这事毫无瓜葛。」
老太爷看着贺峻霖,冷冷地道:「我与『霸王刀』的死,毫不相干。」
贺峻霖一拱手:「如此打扰前辈了。」说着挽着严邈的手,转身离去。
风先生看着严邈与贺峻霖转身离去,头上的汗珠涔涔而下,他转头看向老太爷。
老太爷也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神色漠然,眼神中却满是杀气。
严邈与贺峻霖离了老太爷的庄园,严邈问道:「老太爷说他与此事毫不相干,怕是不可信吧?」
「那是自然,『霸王刀』是『疾风剑』所杀,此事绝无可疑,嘿,他听我认出了『霸王刀』身上的剑伤,极欲自证清白,却使了『九曲剑法』,那是他昨晚夜袭伏波山庄时使得剑法,我怎么会不认得?」
「如此却奇怪了,他的武功远比『霸王刀』为高,那天晚上为什么不杀了他?」
「因为他的目标不是『霸王刀』,而是霸王刀身边的那孩子。」
「那个孩子?」
贺峻霖点了点头,道:「不错,就是那个孩子。那天晚上他不过是去踩点探路罢了,那时伏波山庄中不乏高手,他的行动不易成功,因此并不冒进,但隔日一早,江庄主随铁雁镖局一行人去了太湖,你我与江俊龙西湖游赏,他们再无顾忌,一举得手。」
「那么一个小孩子,却又为什么值得老太爷派高手追杀?」
「我不知道,但我想有人一定知道。」
「那是谁?」
「楚总镖头,楚鸿。」
玖
贺峻霖续道:「那失踪的二十万两银子不过是个幌子,一个借口,一个混入伏波山庄的借口。
『霸王刀』与那孩子定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老太爷,老太爷非杀了他们不可,因此二人托庇于伏波山庄,伏波山庄高手如云,屋舍俨然,若不把伏波山庄掀个底掉,也难伤到他们,只是要端了伏波山庄,江湖上又有谁有这本事?」
严邈心下恍然,道:「如此楚总镖头便是关键了,他以那二十万两银子为借口,明面上是找江庄主理论,暗地里却是为了潜入伏波山庄中,找出『霸王刀』与那孩子的藏身之处,使老太爷的杀手能一举得手。铃铛,我说的是么?」
「不错,楚总镖头是整个案子的关键,他必然也是老太爷的人。
不过像老太爷这样的人物,费尽心思,设了这么个局,只为了除掉一个孩子,到底是为掩盖了什么?」
「我想不出来,不过就是个孩子,对老太爷能有什么威胁?」
老太爷当然有他的理由。
他有名声、有权势,还有难以想象的庞大财富。
像老太爷这样的人,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当然都有很好的理由。
「我也想不到,不过也不必去想,眼下只要找到楚总镖头,或是那个孩子,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可惜的是,严邈与贺峻霖并没有找到这两个人。
严邈与贺峻霖回到伏波山庄时,欧捕头已经在庄里等他们了。
等了很久。
欧捕头一看到两人,便道:「我有两件事。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严邈与贺峻霖对望了一眼。
欧捕头道:「好消息是,那二十万两银子找到了,是太湖的水匪掉包的,我师弟与江庄主找上门去,又有月华禅寺的枯叶上人助阵,那水匪纵有千百个不愿意,也只能将那二十万两吐了出来。」
「那坏消息呢?」贺峻霖问道,语气里没有丝毫开心之意,那二十万两已无足轻重了。
「这个案子,你什么都不知道。」贺峻霖心想。
「坏消息是,那失踪的孩子我们找到了,他……死了,总之是死了。」欧鹏有一点犹豫,欲言又止。
严邈与贺峻霖对望了一眼,线索又断了一条。
「带我们去看看,那孩子的尸身。」
欧鹏有些迟疑,过了半晌,才道:「好罢,你们跟我来。」
严邈与贺峻霖随着欧鹏来到杭州城郊外,钱塘江畔,一处湿地上。
江边的风很大,阳光耀眼,天气却是寒冷刺骨。
钱塘江水翻腾汹涌,灰色的波浪一波一波地铺打着河岸。
四五名官差站在江畔,远远看去,像是站在一小堆丢弃的破布前。
这时是退潮,钱塘江似乎向后退缩,彷佛想远离这岸上发生地惨案。
严邈为一张嘴,呵出一口雾气。
好似这钱塘江畔只剩死亡。
「你们要找的就是他吧?」欧鹏问道:「失踪的那个孩子?」
严邈微微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贺峻霖脸色惨白,踉踉跄跄的退了几步,严邈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男孩是赤裸的,满身鲜血,软软的瘫在地上。
男孩的肋骨碎了,胸腔凹陷,手臂、手指、双腿的骨节也被一一折断,无一幸免。
指骨、腕骨、臂骨、腿骨等处冒出的鲜血已然干涸,显是离案发已有一阵子了。
贺峻霖缓了口气,走上前去,强迫自己看着那具娇小破碎的尸体。
细看几眼,贺峻霖已然明白,这些伤是按部就班造成的。
一次一处,凶手一次一处的折断了这孩子全身的骨骼。
死亡对这十二三岁的孩子来说,是个漫长的过程。
在江湖闯荡的日子与经验,贺峻霖见过不少尸身,却从没见过如此的惨案。
遑论发生在一个孩子身上。
「惨不忍睹。」欧鹏喃喃自语,「惨不忍睹。」
严邈走道贺峻霖身旁,扶着他站了起来。
「铃铛,别看了,别勉强自己。」
贺峻霖闭起双眼,轻轻靠着严邈的胸口,两行泪缓缓地流了下来。
「邈邈,他是个孩子,他还是个孩子啊!」
「我知道,铃铛。」严邈轻拍着贺峻霖的背,柔声道:「我知道。」
「咳!」欧鹏轻咳了一声,问道:「对于这个孩子,你们了解多少?他到底惹上了什么麻烦,以至于……这般下场?」
严邈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但我想,跟那二十万两白银有些关系。」
欧鹏微微变了脸色,沉吟了一会儿,道:「两位,借步说话。」
三人走了几步,来到一棵枯树下,离那几名官差约四五丈距离。
欧鹏低声道:「今日早些时候,知府大人把我叫了去,要我结了铁雁镖局的案子,我说道那二十万两银子虽已寻回,但其中还有些未解之处,再加上『霸王刀』身死,只怕与那二十万两也有些干系,不查清楚,我放不下心。
知府大人却说,银子既已寻回,便当结案,『霸王刀』不过是江湖仇杀,让我不要插手,我争辩几句,知府大人便大发脾气,说是上面的意思,不让我多说,照办便是。」
严邈皱了皱眉头,道:「上面的意思?」
欧鹏点头道:「想是上头有些人希望这案子就此打住,别再深究,我也不懂为什么,但我吃的是公家的禄米,办起案子,难免有些阻碍,却也不是第一次第二次了。」
欧鹏转身向江边看去,叹了口气,道:「只是要我放下这个案子,却也真是……。」
贺峻霖问道:「欧捕头,你知道『老太爷』这个人么?」
欧鹏一怔,道:「老太爷?那是江南有名的富商巨贾,难道他竟与此案有关?」
贺峻霖道:「或许吧!听说令师弟楚总镖头与他交情浅,你可曾楚总镖头说起过?」
欧鹏摇了摇头,道:「没有,不过我师弟吃的是镖局饭,认识些富豪巨贾,那也没什么奇怪的罢?」
贺峻霖点了点头,正色道:「那说的也是。欧捕头,我今日向你说起老太爷之事,你绝不可向第三人说,令师弟也不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清楚么?」
欧鹏吓了一跳,虽不明白其中关键,但听他说的郑重,也点了点头道:「是,我知道了。」
欧鹏顿了一顿,又道:「这案子我是无能为力了,还得麻烦两位,那孩子……至少还那孩子一个公道。」
「我们理会的得。」严邈缓缓地道:「那孩子是被弃尸在此,而且是在退潮之后,他身上沾染地污泥不多,也没有被水沾染的痕迹。
前日『霸王刀』在伏波山庄被杀,杀手却没杀了那孩子,而是将他掳走后再折磨至死,那是为什么?」
贺峻霖道:「因为那是个仪式,杀他是结局而不是目的,他们目的就是折磨他、凌虐他。」
严邈皱着眉头问道:「那是为什么?」
贺峻霖道:「或许是为了某种残忍的欲望,或许是为了杀鸡儆猴,这是钱塘江畔,游人众多,绝非弃尸的好地点,他们这么做,或许就是要给人看的。」
欧鹏似乎想起了什么,吞吞吐吐的道:「那孩子……那孩子身上的伤……。」
「怎么了?」严邈问道。
「那孩子……」欧鹏迟疑着说道,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孩子的下半身伤的很重……不只是骨头。」
「什么意思?」严邈一脸狐疑地问道。
贺峻霖却低下了头,他已然明白欧鹏指的是什么了,只是这事实在太惨,太过邪恶,贺峻霖不忍细想。
欧鹏咬了咬牙,终于说道:「他被侵犯过……。」
严邈脸色陡然一变,颤声道:「你说什么?」
欧鹏道:「他被侵犯过,不只一次,不只一个人……我不确定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不确定是在生前还是死后,但伤口有新有旧,这不会是第一次……。」欧鹏握紧拳头,似乎不忍再说下去,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天啊!这实在太卑劣了!」
贺峻霖似乎不愿再听下去,他转过身,缓步离开。
严邈看了欧鹏一眼,摇了摇头,三并两步地追了上去。
两人缓缓的走着。
严邈并不知道贺峻霖要去那儿,或许贺峻霖自己也不知道。
严邈跟在贺峻霖身旁,看着贺峻霖的侧脸。
贺峻霖的脸色苍白,彷佛最后一丝血色也褪的干干净净。
他紧咬着下唇,眼神直视着远方。
「我要报仇。」贺峻霖终于说道,「我要替那个孩子报仇。」
拾
贺峻霖转过头看着严邈。
「邈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上天风阁,没学成这一身武艺,你会如何?」
严邈没想到贺峻霖会忽然地这么问,怔了一怔,道:「我不知道,或许是接手我家祖传的产业吧?又或许捐个官,考个科举什么的,我不知道。」
贺峻霖叹了口气,道:「我十二岁时爹娘送我上天风阁,比你早了半年,也就跟那个孩子差不多年纪吧!
他们那般折磨他、凌辱他,我早该看出来的,那天晚上我明明察觉到了不对,却又什么都没做。
我练了这么些年的武艺,又有什么用处?」
严邈伸手搂住了贺峻霖的肩膀,道:「别这么说,铃铛,这不是你的错。」
「邈邈,那孩子死了。」贺峻霖道,隐约带着点哭腔:「你看到他们是怎么折磨他的了。师兄们都夸我聪明,让我来查这个案子,只是这个案子……,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你说,是老太爷派人做的么?」
贺峻霖看着严邈,道:「还会有其他人么?只是我想不通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敢想。」
「那孩子身上的伤,全身上下的筋骨关节被生生折断,下手既准且狠,这样的武功,江湖上并不多。」严邈缓缓的道:「少林寺的金刚指力或许办的到,又或是温州雁荡山铁指门的铁指诀?」
贺峻霖看着严邈,没有答话。
严邈道:「铃铛,不如这样罢!咱们先回去,请掌门师兄定夺,这案子,已不是我们能够料理的了。」
贺峻霖正要回答,忽听得马蹄声响,远远看去,两匹马疾驰而来。
那两人纵马奔驰,严邈与贺峻霖微微一惊,各自伸手按住了剑柄。
紧接着又是蹄声急响,迎面又有几骑马截了过来。
接着又是两乘,东南北三面都来了敌人。
严邈与贺峻霖步行而来,并未骑马,此时想要脱身,却已不及,那几骑人马转瞬间以来到二人数丈之前,成了四下合围之势。
来者共有七八人,个个头上戴了个黑布罩子,只露出一对眼睛。
贺峻霖心中一动:「这些人若不是跟我们相识,便是怕给我们记得了相貌。」
严邈见来者不善,更不说话,「嗤」的一声,长剑出鞘,「金猊剑」在斜阳的照耀下耀眼生光。
但听左侧一人笑道:「小家和脾气道是大的紧,你们俩便是天风阁的人么?」
严邈头一昂,道:「是又如何?」
但听那人笑道:「听说天风阁威震江湖,不过你们俩这兔儿爷般的长相,也不知道手下硬不硬?」
严邈听他语言轻薄,心下大怒,长剑一抖,挺剑刺出,夹着劲风刺向那人胸口。
那人不闪不避,左手一扬,右手一挥,打出三只金钱镖、三枝袖箭,身子一躬,背后又射出一枝背弩。
严邈料不到他一剎那间竟会同时打出七件暗器,心中一惊,长剑轮转,将金钱镖与袖箭尽数格开,但那背弩来的又快又急,转瞬间已到面门,严邈挡格不及,拜忙肩腰一挺,凌空翻了个身,那枝背弩贴脸而过,相距不过寸毫。
这人是使暗器的好手,一行人奉命务必除掉严邈与贺峻霖二人,是以一出手便是毕生绝学「七珠连环」,不料竟被尽数躲开,心中也颇为骇异,手一扬,三粒飞蝗石,五枚铁莲子,激射而出。
严邈手中长剑飞舞,舞成一片光幕,那些暗器却又怎么透的进去。
却听身后喊杀生起,严邈百忙间回头一瞥,但见其余六七名的人手持武器,正在围攻贺峻霖。
严邈中大骇,在他心里,贺峻霖的安危远比他自己重要,当下双脚一点,身如飞箭离弦,向贺峻霖奔去。
那使暗器之人,见严邈转身而走,背对自己,正是偷袭良机,当下双手连扬,又是一招「七珠连环」,一丛暗器向严邈身后打去。
但严邈的身法竟比暗器快的多了,他身影一晃,已到围攻贺峻霖众人的外围,伸手抓住一名的人背心,向后摔去,只听得噗噗噗之声连响,那数枚暗器尽数打在那人身上。
严邈身子一矮,抢进圈子之中,当当当,挡开了刺向贺峻霖的三件兵刃。
贺峻霖微微一笑,道:「你来的正好,我快招架不住啦!」
忽地贺峻霖一声呼叱,只见两名黑衣汉子又扑了过来,疾攻向贺峻霖。
这二人一个手执镔铁双怀杖,另一手持双铁牌,都是沉重兵器,贺峻霖挥动长剑,当当当当,四声连响,那二人腾腾的退了两步。
其实贺峻霖手中的长剑远比那二人的兵器为轻,两相碰撞,长剑本会断折,但贺峻霖剑上真气贯注,反将那二人震退。
这么一交手,只震的那二人双手微微发麻,但那二人即是悍勇,转瞬间便又攻上。
但听一人喝道:「四刀四枪。一齐上。」似乎是这群人的首领。
他话音刚落,两人手执双刀,向严邈砍到,另有二人,一人手提两柄短枪,四柄枪同时向贺峻霖钻刺。
此时贺峻霖正与那手执镔铁怀杖及铁牌的两人缠斗,无暇分神抵挡,严邈不及细想,长剑闪出,只听得当啷一声响,四柄短枪一齐跌落。
四枪跌落,却只发出当啷一响,几乎是同时落地。
原来严邈一剑分刺二人四只手腕,虽有先后之别,只是剑势实在太快,便似同时中剑一般。
严邈虽解了贺峻霖之危,砍向他的那两刀却不及闪避,刷刷两声,严邈左右肩膀分别中刀,登时鲜血四溅。
贺峻霖与那两人拆了几招,已知这二人功力平平,但臂力极强,与他们硬拚劲力,实非良策,当下剑法一变,剑走轻盈。
数招一过,其中一人一声吆喝,舞动双铁牌向贺峻霖头顶砸到,贺峻霖长剑抖动,从他两块铁牌间的空隙中穿入,直刺入他左眼,那使怀杖之人一惊,退了两步,手中怀杖舞的虽急,却不上前进攻。
贺峻霖杀了一人,正欲追击,却觉得后颈湿漉漉的,伸手一抹,满手鲜血,忙向后看去,但见严邈双手满是鲜血,两肩上两道长长的口子,鲜血不住泊泊流出,却仍手持长剑,与那拿着双刀的两人交斗。
贺峻霖见此场景,心里一疼,伸手揽住严邈,向后一拖,跟着长剑挺出,分别刺入那二人咽喉。
那使怀杖之人见贺峻霖忽然转身,心知是偷袭的大好机会,当下双杖并举,向贺峻霖后心打去,不料双杖方到中途,眼前忽地多了一人,却是严邈,那人心中一惊,手中招式一顿,跟着便觉得心口一痛,却是被严邈一剑透入。
那首领模样之人见同伴转瞬间死伤殆尽,只剩自己与使暗器的那名好手,心中大骇,当下一打手式,跟着一掌劈向严邈。
那使暗器的好手一见手势,便及明了,双手挥舞,暗器不住向严邈与贺峻霖打去。
贺峻霖长剑盘旋,舞成一道光幕,挡在自与与严邈身前。
严邈见那名首领一掌劈到,右掌一竖,硬碰硬的挡了回去,「波」的一声,两人各自晃了一晃,严邈功力较高,但肩上伤的不轻,却吃了亏。
那首领见严邈肩上带伤,知他招数必不灵便,当下右手五指成爪,抓向他左肩,左手中指卷曲,扣向严邈咽喉,拇指食指施劲捏落。
严邈见他指上劲力凌厉,既快又狠,心中一惊,叫道:「铁指诀!」心中登时浮现那名孩子的惨状。
却听那首领嘿嘿冷笑,手上招式丝毫不停。
严邈心下恼怒,左手一翻,快似闪电,已然扣住那首领右手脉门,跟着微一运劲,登时将他腕骨折断。
那首领只觉得手腕剧痛,不由得惨叫一声,额头上渗出斗大的汗珠。
严邈「哼」了一声,运起内力,从那人的神门穴透了过去。
那首领只觉双掌彷佛握住了一枚火炭,炙热无比,这股烫热宛如一条火线,沿着手臂经脉直烧到了心窝,跟着便如置身火炉,受烈火炎烤,说不出的疼痛难受,想要运功相抗,全身功力却彷佛被烈火化去一般,使不出半分力道,跟着双膝一软,再也站立不住,一跤跪倒,几欲晕倒。
那首领颤声道:「这是……是……焚心诀?」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恐惧。
严邈冷冷地道:「你认得便好。」
这焚心诀,乃是天风阁最高深的武学之一,近年修练这项心法的,只有「天风三子」中的火鹤公子,与严邈的大师兄黄航,黄航底部过严邈的死缠烂打,才传他了一些入门的法门。
这焚心诀乃是至阳的功夫,厉害之处在以自身内力为引点,以自身极少的内力化去对方毕生的功力修为,使对手如被烈火焚烧,顾名「焚心诀」,修为越深,需要消耗的自身内力越少,对对手的伤害也越大。
严邈的焚心诀修为并不深,要化去对手功力,自身也需消耗相当的内力,那他恼恨对方下手狠辣,决心要让他吃吃苦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那使暗器的好手见首领被严邈制住,跟着便向严邈下跪,只道他已然投降,心中惊惧,再无斗志,纵马转身而逃。
贺峻霖见那人转身逃走,「哼」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掂了两下,运劲掷出,「噗」的打中了那人后心,只打的他脊椎胸骨一齐断裂,摔下马来。
贺峻霖转过身,看向严邈,严邈松开手,那人委顿在地,瘫成一摊软泥。
贺峻霖取出了伤药,敷在严邈的伤口上,跟着撕下一片衣襟,包裹伤口,贺峻霖道:「那些敌人我自己可以理会,你又何必帮我,弄伤了自己?」
严邈看着贺峻霖的眼睛,道:「我怕。」
贺峻霖点了点头,不在言语。
他知道,在严邈心中,自己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包扎完了伤口,贺峻霖看着那名首领,冷冷地问道:「你是铁指门的人?」
那人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贺峻霖接着问道。
「谭飞。」那人颤声回答。
严邈吃了一惊,他知道,铁指门的掌门人,就是谭飞。
贺峻霖却似浑不讶异,又问道:「你是铁指门的掌门人啊!是谁派你来的?」
谭飞咬了咬牙,却没答话。
贺峻霖冷笑一声,手起掌落,一掌斩在他右臂之上,登时将谭飞的右臂骨打折。
贺峻霖又问道:「你是谁派来的?」
谭飞脸色惨白,颤声道:「老太爷。」
「『霸王刀』与那个孩子,也是老太爷派你们杀的?」
「是。」
贺峻霖闭起双眼,想起了那孩子的模样,只觉心中怒火难泄,一掌挥出,拍在谭飞顶门,登时取了他性命。
贺峻霖一个翻身,骑上了那伙人留下来的一匹马,问道:「邈邈,你的伤还好吧?」
严邈点了点头道:「不碍事。」
贺峻霖道:「我们得快些,老太爷要灭口之人,绝不会只有我们。」
严邈一听,立时恍然,道:「还有欧捕头!」
拾壹
可惜他们还是来慢了一步。
欧鹏住在省府衙门后的一个四合院里。
这是他升任了总捕之后官家替他盖的。
这个官位虽不高却很有权力的差使他已干了十几年,他是天下有名的捕头。
这栋房子也被他从新的住成旧的,庭前的木柱也已快被白蚁蛀空。
严邈与贺峻霖到的时候,院子的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便开了。
他们在右侧的书房中找到了欧鹏。
欧鹏伏在书案上,一动不动。
严邈与贺峻霖很快地发现不对劲。
两人一齐抢上前,但见欧鹏双目圆睁,咽喉已被割开。
严邈仔细地打量着伤口,道:「很快的刀,一刀切断气管,却不伤及动脉和食道,欧捕头是窒息而死,对方定是使刀的高手。」
贺峻霖搬开了欧鹏的右掌,却见桌案上,原本被手掌遮住之处,写着四个字。
伏波山庄。
严邈一惊,道:「凶手是伏波山庄?」
贺峻霖着那四个字,笑着道:「当然不是,这不过是障眼法,凶手故意布下的迷阵罢了。」
「障眼法?」
「不错。」贺峻霖道:「你看,欧捕头面朝书案,背对房门,一般来说,若是有人进来,他应当转身察看才是。」
严邈点了点头,道:「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贺峻霖道:「对,他并没有回头,那是为什么?除非……除非进来之人是一位欧捕头极为亲近信任之人。」
严邈想了片刻,睁大了双眼,道:「是楚总镖头!」
贺峻霖点了点头,道:「正是他。」
「那他为什么要嫁祸给伏波山庄呢?」
「我也不知道,这么干可蠢的紧了,我可以断言,伏波山庄与老太爷绝无瓜葛。
或许……或许这是个邀请,老太爷怕谭飞那票人没能做掉我们,因此在这儿留下假的线索,既可混淆官府,也可引我们入套,他定然已在往伏波山庄的路上伏好了杀手,等我们过去。」
严邈看着贺峻霖,问道:「那我们去是不去?」
贺峻霖露出了一抹微笑,道:「傻邈邈,人家挖好了陷阱等着我们,我们还真的走过去么?咱们绕个道,直接去找正主儿不行么?」
「去老太爷那儿么?从这儿过去,怎么地也要三四个时辰吧?天色这么晚了……。」
贺峻霖摇头道:「不是老太爷,是楚鸿,楚总镖头。」
严邈问道:「你知道他在那儿么?」
贺峻霖道:「或许吧!我本以为他回江宁铁雁镖局的总局去了,但欧捕头新死不久,他定然还未走远,西湖边上有一处宅子,是铁雁镖局在杭州的分局,我想,他应该在那儿。」
严邈与贺峻霖上了马,向西湖边上疾驰而去。
铁雁镖局的分局在西湖畔一处小山丘上。
此时已是深夜了,一弯弦月高挂在天空,月光洒下,草地上结满了霜。
严邈与贺峻霖伏身在簇树木之后。
朝那宅子望去,围墙之后,那宅院竟是一片灯火通明,隐隐约约有丝竹之声传来。
「他们在办晚宴么?」严邈低声问道。
「那不是宴会。」贺峻霖回答,声音竟有一丝冷酷。
严邈看了贺峻霖一眼,但见他脸色沉重,双目却甚是明亮。
但听得马蹄声响,一辆马车缓缓地驶了过来。
那马车驶到宅院前,一个身着黑袍之人下了车,只是距离远了,瞧不清面目。
那人手上拿着一物,递给了门房,那门房一躬身,打开大门,将那人请了进去。
严邈低声到:「他们似乎有信物,光明正大的走进去是不成了,要硬闯么?」
贺峻霖道:「别打草惊蛇,让他们有了防备,咱们翻墙进去。」
两人从树木后窜出,几个起落便到了院墙边,双足一点,轻轻巧巧的跃上了围墙。
两人悄悄的走进了宅院内,来到了走廊上,奇怪的是,廊上并没有人巡逻守夜之人,全不像是镖局的模样。
走廊的近处是一排厢房。
每个厢房皆是明灯亮火,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音乐声回荡在整座宅园内。
严邈忽地听到了一声惨叫,是从某一间厢房中传来的。
严邈感觉到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结,他很确定,那是孩子的叫声。
贺峻霖伸手拉住了严邈的手肘,轻声道:「邈邈,那些门后面……那些门后面部会有好事情,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严邈狐疑的看着贺峻霖,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最近的一扇门前,严邈伸手推了推,那扇门却从里边闩上了。
严邈看了贺峻霖一眼,贺峻霖点了点头,严邈潜运内劲,一掌拍出,「喀啦」一声,便将门板震开。
严邈与贺峻霖朝房里看去,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房间,装设的甚是豪华精致。
实木铺成的地板,小地毯、丝绸帐幕,角落的香炉还焚着香。
房间的中间是一张大床,床尾坐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只披了件外袍,露出胸口一层胸毛,身形甚是雄壮威武。
那男人身后,一个小男孩蜷缩在床上,全身赤裸。
严邈只觉得脑袋一热,手足却一阵发冷。
他清楚的知道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又难以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严邈感到愤怒,无与伦比的愤怒。
床尾的那男子也注意到了二人,他有些惊骇,跟着愤怒的大喊:「你们两个干什么?」
严邈没有答话,他反手拔出长剑,便向那人胸口刺去。
那人显然也会武艺,挣扎着想要逃跑。
可惜的是,这世上很少有东西,比严邈的剑更快。
严邈的剑刺入了那人的心窝,鲜血滴了下来,滴在床单上,彷佛是盛开的梅花。
那人惨叫一声,倒了下去。
这声惨叫想必被人听到了,院子里起了一阵骚乱,四五名武师装扮的人拿着刀剑奔了过来,严邈提剑迎了上去。
贺峻霖在旁看着,并没有阻止他。
严邈长剑分刺,那四人都倒了下去。
声响惊动了厢房里的人,几名衣衫不整的男子开门出来查探。
他们看见了几具倒在地下的尸体,还有一个拿着剑,满是杀气的青年。
人们开始四散奔逃。
严邈握着长剑的手颤抖着,不,他全身上下都不住颤抖。
他多想提剑上前,将这些败类一一刺死,但他只觉得手足无力。
任何人经历了这样邪恶的事情,都会如此的。
贺峻霖走到了严邈身旁,也抽出了长剑。
他们一起静静地等着。
过不多时,一群人手上拿着火把兵器,涌进了院子里。
当先一人,正是楚总镖头,楚鸿。
楚鸿看着他们,平静的道:「你们终究还是来了,我想我该恭喜你们罢?」
楚鸿笑了:「你们以为查到了我们的秘密,便结案了么?或许我现在杀不了你们,哼,其实我也没必要杀了你们,你们应当知道,这案子根本就上不了明面。
你们以为铁指门的谭飞,是唯一听命于我们的人么?我们知晓太多人的秘密,有掌门人、帮主、总舵主、大长老、教主,我们控制了半个江湖,还不只如此,我们的客人还有将军、知府、侯爷,朝堂上多的是我们的人,我并没有夸大。
天风阁以为能知晓天下大事,事实上,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或许不在乎,但相信我,你们的掌门人绝对部会希望这件事曝光,或许我们的客人中并没有天风阁的人,但你们若把这件事捅了出来,天风阁就会面对数不尽的敌人,还有,你们也该知道,江湖势力是永远也无法与朝廷对抗的。」
贺峻霖沉默了,过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开口道:「你就如此肯定,这些人一定会保护你?」
「他们不是在保护我,是在保护他们自己,保护他们的声名地位。
不如这样吧,我放二位一条生路,你们从那儿来的,便回那儿去,那二十万两也已经找到了,你们也有办法交差,伏波山庄还有这一路上的一切,就当没发生过,给彼此一个方便,不好么?」
贺峻霖直视着楚鸿,道:「老太爷也同意么?」
严邈惊道:「铃铛,真的要妥协么?」
楚鸿笑道:「为什么不呢?这是你们最好的选择了,不是么?老太爷也不会反对的。」
贺峻霖点了点头,道:「最后一个问题,『霸王刀』身边的那个孩子,他叫什么名字?」
楚鸿笑道:「我怎么知道?你以为我在乎么?」
他话刚说完,贺峻霖手一杨,寒光一闪,一枚银镖射入了楚鸿的咽喉。
「不在乎别人生命的人,也不会有人在乎他的性命。」
贺峻霖身影一晃,与严邈一齐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两人离开了铁雁镖局,却并没有休息,一夜的狂奔疾驰,终于在破晓时来到了老太爷的庄园外。
他们并没有见到老太爷。
来到庄园左近,只觉热气炙人,红焰乱舞,好一场大火。
四下里的乡民已赶来救火,提水的提水,泼沙的泼沙。幸好老太爷的庄园四周掘有深壕,附近又无人居住,火灾不致蔓延。
严邈与贺峻霖跃下马来,听得众人纷纷谈论,说话一般无异,都说偌大一个庄园,数十口性命,庄中的江湖高手,竟没一个能逃出来。
严邈闻到一阵阵焚烧尸体的臭气,从火场中不断冲出来,知道各人所言非虚,整座庄园全家男女老幼,确是尽数葬身在火窟之中了。
这时救火的人愈聚愈多,但火势正烈,一桶桶水泼到火上,霎时之间化作了白气,却那里遏得住火头?
一阵阵火焰和热气喷将出来,只冲得各人不住后退。
这座庄园里无数邪恶污秽的秘密,也随之化为灰烬了。
严邈与贺峻霖对望了一眼,都觉得心头空荡荡的。
这么些日子的波折惊险,竟是如此收场。
老太爷终究对自己太有信心,以至于忽略了一件事。
一个活人,永远不如一个死人来的可靠。
所以老太爷死了,那黑暗的秘密就再也没有人能泄露出去。
只是,这又是谁干的呢?
似乎并没有太多的线索可以追寻。
严邈叹了口气,轻轻的道:「我们回去吧,也快过年了!」
贺峻霖点了点头。
两人调转马头,缓缓而去。
拾贰
这一日,离春节不过八九天时间,天风阁上的弟子打扫房舍、张灯结彩,忙了一天的时间。
到了傍晚,用过了晚餐,天风阁掌门人丁鑫与一众师弟在大厅叙话。
丁鑫道:「邈邈与铃铛也下山好些时日了,却也没消息传回来,也不知道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敖逸笑道:「不过就是二十万两银么?邈邈与铃铛聪明的紧了,又怎么难的倒他们?想是他们路上又遇到了什么不平之事,出手干预,以至耽搁了时日。」
张真源也道:「年节将至,但天下不幸之人却也所在多有,未必人人都能平平安安的过年,掌门师兄不也耳提面命,要我们积德行善,乐于助人么?贺师兄与邈邈若能多作些侠义之举,就算延迟了些时日,也不是什么坏事。」
丁鑫笑道:「真源啊!你和阿泗一路从河北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路上就没碰到什么不平之事么?」
张真源一怔,道:「没有啊……!」
他一言未毕,敖逸身子一晃,抢到滴水檐前,叫道:「什么人?」只听严邈语带呜咽地答道:「是我。」。
只见严邈双臂横抱一人,抢了进来,满脸血污混着汗水,奔到丁鑫面前,双膝一跪,泣不成声,哽咽道:「掌门师兄,铃铛遭人暗算……。」众人大惊之下,但见严邈身子一晃,向后便倒。
丁鑫与张真源一起抢上前,但见严邈与贺峻霖同时昏迷不醒,严邈虽昏,但脸色泛红,呼吸均匀,不过是因心神激荡,再加疲累过甚而致,贺峻霖却是脸如金纸,呼吸短促,性命垂危。
丁鑫大吃一惊,忙扯开贺峻霖的衣襟,但见雪白的胸口上印着两个火红的掌印。
丁鑫不及细问,一把抱起贺峻霖,往内堂走去,嘴里叫道:「去丹药房取九天续命丹来。」
九天续命丹是天风阁最珍贵的治伤灵药,贺峻霖的伤势之重,可想而知。
当下代昊林奔去丹房取药,张真源与阿泗将严邈抬进屋内休息。
过不多时,严邈便及转醒,叫道:「铃铛……。」却见张真源坐在床沿看着自己,心中一怔,便说不下去了。
张真源道:「掌门师兄正在为贺师弟疗伤,他不会有事的,你放心罢!」
严邈道:「真源师兄……。」
「别说了!」张真源替严邈拉紧了被子,道:「你都累成了这个样子,先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说着,吹息了蜡烛,轻轻地走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真源出房门,忽见阿泗站在廊下,一双大大的眼睛睁睁的望着自己,然后缓缓的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张真源怔在当地,想着阿泗的眼神,还有严邈的眼神。
他知道,阿泗的眼神是为了自己,严邈的眼神却给了别人,那么自己的眼神呢?又给了谁?
这一夜严邈睡的并不安稳,他很疲惫,但睡得很不好。
当心中在乎的人经历险境时,很难有人能安稳的睡觉。
隔日一早,严邈来到了丁鑫的房间。
丁鑫坐在椅子上养神,贺峻霖则睡在丁鑫的床上。
睡得很安详。
丁鑫见严邈来了,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才开口道:「贺师弟的伤不轻,但没伤到脏腑,已经缓过来了,不碍事的。休息着几日,便没事了,伤不到功力修为的。」
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到底是怎么伤的?对头是谁?」
严邈将这些日子发生的种种一一转述,丁鑫越听,脸色越是沉重。
严邈说道老太爷的庄园被烈火焚毁,接着又道:「我和铃铛一路西行,来到了长沙,投宿在客栈之中,便是在那一夜被人偷袭。
是铃铛先发现的敌人,他一向睡得很浅,听到了敌人在屋顶上发出的声音,我们俩想跃出窗子查探敌人的动静,却没想到窗外也伏有敌人,铃铛被偷袭暗算了一掌。
那夜敌人很多,使的都是拳脚功夫,没动兵刃,但掌力雄沉,都是一流的高手,那晚上夜黑风高,没有月亮灯光照明,我们只能靠敌人的掌风声响拆招对敌,却认不出对方的武功身法,铃铛为了维护我,又中了敌人一掌,我奋力杀伤数人,也幸是夜黑风高,才能侥幸逃脱。
铃铛伤的重,我怕马上颠簸,更加重他的伤势,只能抱着他从长沙一路赶回来,却怕拖延了时间……。」说着心情激动,眼泪滚滚而下。
丁鑫拍着肩膀安慰道:「没事的,你做的很好,铃铛不会有事的。」
这天中午,闭关修习「焚心诀」的大师兄黄航破门出关,他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十年不见的五师弟敖逸。
两人紧紧相拥,相视而泣。
站在一旁的丁鑫也掉下泪来。
这个团圆的年节,并没有想象中的欢喜热闹。
或许是因为贺峻霖在床上养伤,又或许是因为,众人听严邈说起了经历的种种,这段经历,实在太过黑暗,太令人心寒。
初七的晚上,丁鑫来到了黄航的房间。
两人对视了很久,丁鑫才开口道:「航哥,我想求你件事儿。」
黄航点了点头,道:「你说罢,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了?」
丁鑫道:「邈邈和铃铛查的那件案子,我本以为只是件普通的盗匪案,却想不到有如此黑幕,牵连如此之广,邈邈说,老太爷已被人灭了口,那么这世上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便只有邈邈与铃铛了,对头在长沙暗算了他们一次,但并未得手,我怕……。」
「你怕对头再次对他们下手?」
「是。这件事委实非同小可,而且我在明,敌在暗,我们连对头是谁也不知道,防不胜防啊!」
「鑫儿,你要我做什么?」
丁鑫叹了口气,道:「你十几来不下天风阁一步,不在理会江湖之事,我本不该求你,但这件事不查清楚,我天风阁枉称侠义二字。」
「鑫儿,你应当知道,这件事查的越清楚,越明白,对天风阁越是不力。」
「我知道,但不论如何,我们总得查明对头是谁,也好有所防范。」
「你要我去查偷袭邈邈与铃铛,及灭了老太爷之口的人是谁?」
「这两件事未必是一伙人干的,但总有些关联,这案子太复杂,师弟们年纪还小,阅历不够,我不放心。我们这一批的弟子,又只剩我们三人……。」丁鑫叹了一口气,续道:「五弟在外流浪了十年,我实在不想再让他下山去了,我怕他……。」
「你怕他一下山,又不回来了么?」
「上次他下山去,一去便是十年,连带着齐师兄也……。我是真的怕了。」
「那你怕不怕我下山去,也不回来了呢?」黄航看着丁鑫,半开玩笑的道。
丁鑫抬起头,看着黄航,抱怨道:「你别这么说话,你知道我不爱听这话。」
黄航叹了口气道:「鑫儿,世事无常,又岂是一句话能定然的?你又何必害怕?」
丁鑫道:「就是因为世事无常,我才害怕,指不定哪句无心的话,便成真了。」
黄航微微一笑,道:「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总是想这么多,相信那些无凭无据的东西。」
丁鑫看着黄航,道:「航哥,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黄航笑道:「别说你是掌门人了,就是小时候,我又有哪次没答应你?」
丁鑫点了点头,道:「如此多谢了。」
「对我,你还要说谢谢么?」
丁鑫摇了摇头,说道:「航哥,我让邈邈陪你同去吧,他和对头交过手,总知道些蛛丝马迹,你行事稳重,邈邈对你又特别信服,你们俩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黄航看着丁鑫的眼睛,叹了口气,道:「这么些年,你一人支持着天风阁,也真是辛苦你了,以前不觉得,现在却发现,我的鑫儿倒是真的长大了。」
丁鑫露出了一丝笑意,道:「什么长大了,咱么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是老了,老了。」
黄航一怔,喃喃念着:「老了,老了。」
黄航想起了很久以前,天风阁院子里的松树下,几个孩子追逐着嘻笑打闹。
那群孩子里有黄航、有齐麟、有丁鑫、有敖逸。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黄航抬起头来,说道:「鑫儿,陪我喝一杯吧!」
拾参
三天之后,初十的早上,丁鑫率一众弟子为黄航与严邈送行。
此时贺峻霖已经可以下床活动,也跟着送到了山门。
严邈穿着一件淡紫色的长袍,金猊剑挂在腰间,冷风微微吹乱了他的头发。
就像一个半月前,严邈与贺峻霖下山时那样。
贺峻霖看着严邈,心里闷闷的,很不是滋味。
从很久以前开始,从他们武艺初成以来,他们总是形影不离。
每一次下山办事,每一次行走江湖,有贺峻霖的时候,总会有严邈的身影。
贺峻霖知道,这个师弟,从小就张扬任性,极少服人,江湖毕竟太过凶险,贺峻霖总希望自己能在他身旁照看他。
贺峻霖也知道,严邈虽是师弟,却从不认输,他总是认为,是他在照顾自己。
当然这并没有错。
贺峻霖想起十几年前,严邈刚上山时的模样,十岁出头的他,就像只耀武扬威的小狮子。
小狮子啊!与他腰间那柄金光闪闪的金猊剑多么相配。
那时,十二岁的贺峻霖绝对想不到,严邈会是他念兹在兹的人。
站在山门旁的严邈,也朝贺峻霖看来,贺峻霖在他明亮的大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决然。
严邈说过,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贺峻霖的人。
两人对望着彼此,却都没有说话。
他们当然也没注意到,在贺峻霖身后,身穿一袭白衣的张真源,一双乌溜溜的丹凤眼,正直直地瞧着严邈。
丁鑫站在黄航身旁,两人轻声交谈着。
丁鑫道:「航哥,这件事儿棘手的紧,也是凶险无比,你若是查到了什么线索,别贸然行动,回山上来,咱们从长计议。」
黄航点了点头,道:「我理会的得。」
丁鑫解下腰间的长剑,递给了黄航。
三尺来长的长剑,乌木剑柄,乌沉沉的剑鞘,装饰着火焰形状的纹饰。
是「焚心剑」,从前天风三子中,火鹤公子的配剑。
丁鑫道:「你这次下山,我不能陪着你,你带着这柄宝剑,我也放心些,再说……再说易师兄这柄剑,本来便是要传给你的。」
黄航点了点头,接了过来。
「路上小心些。」丁鑫嘱咐道。
黄航微微一笑,他知道丁鑫从小就争强好胜,却又最是温柔心软。
黄航向严邈招了招手,两人下山而去。
中午时分,两人来到嘉陵江畔,在镇上一家酒楼上拣个座头,坐下用饭。
两人入座叫了酒菜。黄航向酒保道:「小二哥,我们要往长沙,相烦去河下叫一艘船,邀梢公来此处说话。」
酒保道:「客官若是搭人同走,省钱得多,两人单包一艘船,要花的银子可不少。」
严邈看了他一眼,拿出一锭五两的银子往桌上一抛,道:「够了么?」店小二忙陪笑道:「够了,够了。」转身下楼。
过不多时,听得脚步声响,四五个脚夫挑了几担行李,走上楼来。
这几担行李压得一根枣木扁担直弯下去,显得颇为沉重,但那几名脚夫行若无事,走上楼梯,落脚甚轻盈。
黄航暗暗诧异:「这脚夫非但力大,而且轻功更是了得,却不知是哪一路的好手乔装的?」
待那几名脚夫坐定,一名店伴上前招呼,黄航听他叫喊酒菜之时,中气充沛,登时留神,一瞧他身形步法,却不是会家子是什么?又见他两边太阳穴微微凸出,内功竟然有颇深造诣。
黄航神思未定,又听得脚步声响,那脚步声甚是奇特,听起来似乎共有数十人一起上楼,落地的脚步却是整齐划一。
黄航朝楼梯口望去,但见二十余名僧人缓步走上楼来,每人脸上皆是神色木然,但脚步凝重,气势大事不凡。
那二十余名僧人上楼后一言不发,依次入座,霎时间便将楼上的座位坐满了。
黄航心知其中必有蹊跷,暗道:「不单那几名脚夫和那店伴武功不弱,这二十几名僧人,虽不知是何门派,但看身形步伐,任一人都非易与之辈,如此大张旗鼓的出动,却是为了什么?」
心念一转,又想:「此地离巫山不远,当属天风阁的势力范围,怎么地这么一大群高手到来,天风阁的弟子耳目竟没半分察觉?莫不是……莫不是正是冲着我们来的么?」
心念至此,更增疑虑,又想:「这群人若真是冲着我们而来,想来和邈邈与贺师弟所经之事有关,到不失是个追查线索的好机会。若非如此,我在明,敌在暗,又怎么知道他们何时会现身?
不过他们人多势众,若是动起手来,我和邈邈人单势薄,委实凶险,还是走为上着。」
此时严邈也以察觉不对,黄航一打手势,两人起身离座,朝楼梯口走去。
两人心之若是楼上众人当真不怀好意,说不定便会猝然发难,因此两人皆是屏气凝神,全神防范。
两人走到楼梯口,忽见人影晃动,又是几名僧人走上楼来。
当先一名僧人,一袭大红袈裟,是个高寿的老僧,约莫六七十岁年纪,他眼眉低垂,满面红光,神色甚是慈祥,但宝相庄严,气度极是不凡。。
那几名僧人上了楼梯后,便拦在楼梯口,却不找座位坐下。
那老僧身后站着三名僧人,皆是三四十岁年纪。
严邈看着那几名僧人,心中一惊。
其中一人他是认识的。
是月华禅寺的枯叶上人,他曾在伏波山庄中见过。
难道这些僧人都是月华禅寺的门人弟子?
那老僧开口道:「久闻天风阁正气堂黄首座之名,可惜施主多年不曾下山,始终缘悭一面,今日一见,足慰平生。」他口音极浊,这句话一口气说将出来,全然不须转换呼吸。
黄航已知这群人确是冲着自己二人而来,当下不动声色,拱手为礼道:「不敢。还请恕晚辈眼拙,不知大师在哪处宝剎出家?」
那老僧微微一笑,道:「贫僧是月华禅寺不怒。」
黄航脸色陡然一变,急退两步,伸手挡在严邈身前。
江湖中人都知道,月华禅寺是江湖上有名的佛门宗派,近几年威名尤盛,隐隐已可与号称天下武学正宗的少林寺并肩。
而月华禅寺的掌门方丈不怒大师据说武功极高,更在少林方丈天昙禅师之上。
眼前这名老僧就是不怒大师。
而且很明显的,对方不怀好意。
不怒大师道:「黄首座何必惊惧?贫僧并无恶意,只是有些事,要与施主分说清楚。」
严邈看着枯叶上人,心中电光火石的一闪,想明白了一件事。
一件他一直不明白的事。
那日在伏波山庄中,枯叶上人力挺楚总镖头,那是为什么?
素来清修矜持月华禅寺,又怎么会涉入这样的江湖的纷争中?
那自然是因为,这件事由不得月华禅寺不出手。
「我们知晓太多人的秘密,有掌门人、帮主、总舵主、大长老、教主,我们控制了半个江湖。」楚鸿是这么说的。
严邈凝视着不怒大师,说道:「那些事,都是你做的?」
不怒瞥了严邈一眼,道:「少侠倒是挺聪明的,过慧易夭,少侠不怕折寿吗?」
严邈没有答话,反手拔出了长剑。
黄航左手按着剑柄,右手仍护在严邈身前。
不怒大师看着二人,叹道:「天风阁与月华禅寺虽没什么交情,但毕竟同是武林一脉,若不是你们管上了这桩事,贫僧也不想翻脸。
那日楚总镖头杀了欧捕头后,留下信息,引你们去伏波山庄,让我在半路上埋伏,谁知道你们乖觉得很,竟不上当,我没等到你们,知道这事是瞒不住了,抢在你们之前赶到了老太爷那儿,老太爷是我亲手一掌打死的,那地方一把火烧的干净,我才放心。
可惜的是,这事还是被你们天风阁的两个小兔崽子知道了,我在长沙的伏击,竟没能成功,好在你们又自己送上门来。」
黄航「哼」了一声,道:「这事整个天风阁都知道啦!天风阁虽然不才,但想端掉天风阁,当年的天教也没这本事。」
「我又何必动天风阁?只要杀了两位,世上就不会知晓我与这事有半分关联,天风阁也会知道,这案子不能查,你在明,我在暗,我站足了上风。」
黄航咬了咬牙,低声道:「邈邈,我支持一会儿,你先走,回山上请你掌门师兄驰援。」
严邈一怔,道:「大师兄,我……。」心想此地离天风阁最少也有两个多时辰的路程,一来一回便是四个时辰,黄航纵使武功了得,又怎么能坚持到那个时候?自己又怎能只图自身,舍大师兄而去?
正迟疑间,但觉背后掌风飒踏,有人偷袭。
黄航转过身,但见是那四名脚夫发掌袭来。
黄航心知局势凶险,对方人多势众,势在必得。
只要有一丝恍神,便是将性命送在对方手里了。
眼见那四人发掌打来,不闪不避,瞬息之间连发四掌,与那四人各对了一掌。
这四掌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威力无俦,那四名脚夫一起向后摔出,口中鲜血狂喷。
黄航一出手便是毕生绝学,一举伤了四人,那是为了震慑敌人,使之心有顾忌。
不怒见黄航出手,心中暗自钦佩,暗想:「这人不到四十岁年纪,武功却着实了得,只怕不在我之下,这瞬息之间连发四道掌力的功夫,我在他这个年纪时可办不到。」
当下不怒袖袍一挥,他身后三名弟子一齐跃出,「呼」三道浑厚的掌力逼至黄航与严邈胸口,比适才那四人要强劲的多了。
严邈避开掌风,长剑一挺,向枯叶上人咽喉刺去,枯叶立即变招,双掌飞翻,双掌掌力愈来愈强,逼开严邈的剑锋。
严邈与枯叶曾在伏波山庄交过手,严邈略占上风,此时全力对敌,枯叶竟丝毫不逊色。
他们身旁,黄航已与另外两名僧人动上了手,但见黄航出手似电,掌风激荡,那两名僧人只拆了数招便脚步踉跄,站立不定。
忽听几声呼吓,又有数名弟子上前夹攻黄航。
包括枯叶在内的三人,乃是月华禅寺门下武功最高的三名弟子,剩下的人,人数虽众,功力却相差倍蓰。
那几名僧人指奔到黄航身旁,还未交手,便被掌力所迫,纷纷摔倒。
其余弟子见黄航武功了得,便不敢再上前围攻,只是慢慢逼近,渐成合围之势,又有数名弟子上前围攻严邈。
严邈与枯叶拆了数十招,毕竟兵刃上占了便宜,逐渐稳居上风,剑招愈使愈快,逼的枯叶左支右拙。
严邈见有两名敌人分左右袭到,手中长剑一轮快攻,将枯叶逼退两步,跟着身子一矮,将右侧的敌人拦腰斩成两截,接着剑尖斜指,刺入左侧那人的咽喉。
枯叶见严邈连伤两名师弟,心下悲愤,纵身抡拳,往严邈前胸打到。
枯叶适才施展武功时,掌风呼啸,隐隐有风雷之声,这一拳却是悄无声息,力道却比适才强了数倍。
严邈见枯叶拳法古怪,侧身一避,「喀啦」一声,枯叶并未击实,拳风便已将一张桌子扫垮。
枯叶又是一拳击来,但见他拳法朴拙无实,一拳一拳平平淡淡地打出,劲力却是越来越强,酒楼的桌椅板凳纷纷被击的粉碎。
严邈一惊,暗道:「好霸道的功夫。」,想起曾听师兄说过,月华禅寺有一门武功,乃是方丈不怒大师所创,叫做「怒拳」,拳力怪诞,一击之下有近千斤之力,决非血肉之躯所能抵挡。
严邈左闪右避,趋退若神,以桌椅为掩护,轻描淡写地避开枯叶的拳掌。
再斗数招,楼面上堆成一层碎木残块,桌椅已近数被枯叶的拳劲击碎,两人在碎木层上相斗,再无桌椅阻手碍脚,挡住去路。
少了桌椅的阻隔,严邈身形见被枯叶的拳风笼罩,枯叶连进三招,严邈举掌相迎,只震得手臂隐隐生疼。
枯叶得理不让人,又一拳当头猛击,严邈举剑招架,却被拳风荡开。
枯叶一拳中宫直进,迫向严邈胸口,严邈避无可避,心一横,运起焚心诀心法,挥掌拍出。
两人拳掌相交,枯叶只觉拳头一震炙热,原本开碑裂石的拳力竟瞬间不知去向,不由得变了脸色,严邈也被枯叶劲力所震,身子一晃,退了两步。
忽听黄航一声呼啸,与他交手的两名僧人先后如断线纸鸢般飞出。
不怒大师「嘿」的一声冷笑,踏上一步,一拳击出,拳风激荡,只激的黄航的衣带向后飘扬。
严邈见枯叶的拳力已如此强劲,不怒的功力想当然更在其之上,深怕黄航招架不住,身子一窜,贴地斜飞,长剑直刺不怒大师后心。
不怒听得背后风声飒然,却步回头,反手一掌,「啪」的一响,严邈手中长剑拿捏不住,脱手飞出,余力所及,只震得地下木屑飞扬,碎片激荡。
但不怒这反手一掌,也使得右手拳劲减弱,黄航看出破绽,一掌劈出,不怒只觉一股巨力撞到,此时他旧力已退,新劲未生,不能直撄其锋,只得退开半步,消解来势,黄航右手急伸,将严邈扯了过来。
便在这一瞬间,不怒已然看出,此时黄航左手尚未收回,右手拉着严邈,全无反击招架之力,正是挫敌良机,当下双掌微微一合,一股凌厉之极劲风猛然从双掌间扑出,直逼向黄航胸口。
黄航此时全然无法招架,只能双脚一点,向后急跃,却见严邈身子一侧,挡在黄航身前,挡下了那道凌厉之极的掌力。
这招「峡谷天风」,严邈曾在伏波山庄遇过一回,但不怒的功力岂是枯叶所能相比的?严邈直觉胸口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一口鲜血急喷出来。
黄航见严邈受伤,大惊失色,忙抢上前,扶着严邈,道:「邈邈,伤得重么?」
严邈只觉胸口剧痛,手足酸软,全身在无半分劲力,但大敌当前,说什么也不能示弱,强忍着道:「我没事。」
黄航拔出焚心剑,交在严邈手中,道:「你先走,我随后赶来。」
严邈勉强握住长剑,道:「大师哥,我怎能……。」
此时又有两名僧人攻至身前,黄航身形一晃,抱着严邈退开数丈,道:「你伤成这样,还能帮我么,你先走,去请掌门人来,我支撑一阵,且战且走,还有一线生机。」
话刚说完,枯叶已奔到数尺之前,「呼」地一拳打出。
黄航看准来势,右手五指成爪,一翻之间,便扣住枯叶脉门,枯叶霎时间只觉置身火炉,说不出的炙热难过。
黄航催动焚心诀心法,不多时便将枯叶的功力化的干干净净。
黄航化去枯叶功力后,却不放手,顺势一推,撞上了另一名月华禅寺的弟子,内力透过枯叶传到那人身上,瞬息之间也将它的内力化的一乾二净。
黄航向前踏上一步,手一抖,枯叶与另一名弟子一齐飞起,又黏上了一名弟子,倾刻间三名弟子功力消散,瘫软在地。
饶是不怒见识多广,却也没见过如此诡异的场景,心中一怔,不知该如何应对。
便这么一犹豫,黄航手臂轻挥,又撞上了三名僧人,化去了功力。
黄航转头一看,却见严邈仍怔怔的站在当地,动也不动。
黄航暗暗叹了口气,心一横,一咬牙,叫道:「邈邈快走。」也不待言邈答话,左手袖口拂动,卷起一道劲风,托着严邈,往窗外抛去。
不怒见严邈脱身,心下大惊,忙抢上前要拦阻,只跨了半步,黄航手臂挥动,一条「人龙」朝不怒横扫而来。
不怒虽知这些人都是自己的门人弟子,但事急从权,若是让严邈逃脱,自己势必身败名裂,当下顾不得许多,双掌鼓起了十成十的掌力,挥掌拍出。
没想到双掌甫与那些弟子相触,只觉掌心炙热,原本威力无俦的掌力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怒心下大骇,他毕竟武功精湛,并不像其余弟子被沾上后全无反击之力,百忙兼掌力急吐。腾腾腾,退开五六步。
黄航一招逼退不怒大师,当下往前踏上一步,但见他袖袍鼓荡,充满了气流,顶门隐隐有白烟凝聚,内力已发挥到了极致。
黄航知道,这焚心诀固然厉害之极,势不可挡,但内力消耗也极为快速,若不能在短时间之内制敌取胜,便是万劫不复。
严邈被黄航抛下酒楼,一跤坐倒在地,心中一片迷茫,抬起头向酒楼上望去,心知伤重之余,绝难相助黄航,不过添乱而已。
严邈把心一横,咬紧牙关,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解下栓在酒楼旁树上的马匹,纵马扬鞭,疾驰而去。
严邈伏在马上,但觉胸口愈来愈痛,浑身乏力,几乎无反坐直,此时连驾驭马匹也做不到了,只能任由马匹奔驰,昏昏沉沉的,眼前一片模糊。
蓦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拾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严邈忽觉额头上一阵凉意,鼻中又闻到淡淡的清香气息,这才悠悠醒转,慢慢睁开眼来。
严邈一醒,立时便想到嘉陵江畔酒楼上的那场恶战,当即便欲坐起,却发觉自身是睡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盖了被子。
严邈身子只微微一动,四肢百骸中便如万针齐刺,痛楚难当,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一只手伸了过来,按住了严邈的身子,一人柔声说道:「邈邈,你终于醒了!谢天谢地!你的伤还没好,别乱动。」却是贺峻霖的声音。
严邈侧过头,却见贺峻霖坐在床的一侧,一双眼睛怔怔的望着自己。
严邈看见贺峻霖,心中有些迷惘,却又觉得心头甜甜的,问道:「我……我在哪?」
贺峻霖达道:「我们都在天风阁,别担心,已经没事了。」
严邈又问:「那……那大师兄呢?他也回来了么?」
贺峻霖摇了摇头,道:「大师兄还没回来,不过掌门师兄昨天已派师弟们下山去接应了,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
严邈脸色惨然一变:「昨天……昨天,铃铛,我昏了多久?」
贺峻霖道:「昨天申时在山下发现了你,今日已过了午时,算算总有十几个时辰吧?」
严邈颤声道:「大师兄……大师兄……。是月华禅寺,是月华禅寺,在嘉陵江畔。」
贺峻霖俯身向前,轻轻的按着严邈,道:「别动,莫牵动了伤势,你慢慢说,别急,月华禅寺怎么了?」
严邈喘了口气,只觉得胸口隐隐生疼,说不出的气闷难受,颤声道:「老太爷,长沙的伏击,都是他们干的,月华禅寺……不怒,他也是老太爷那群人……。」
贺峻霖道:「你说什么?」
严邈道:「不怒的弟子,枯叶,他那日也在伏波山庄……,他们是一伙的。」
贺峻霖心下一惊,却已立时明白事情的经过原委。
严邈又道:「不怒、枯叶……他们在嘉陵江畔攻击我和大师兄,他们厉害的很,去和掌门师兄说,师兄师弟们怕是抵挡不住。」
贺峻霖心知事态严重,咬了咬下唇,凑近严邈身前,安慰道:「邈邈,你别担心,我去和掌门师兄说,不会有事的,大家都不会有事的。」
严邈看着贺峻霖,贺峻霖的眼神中满是关切与怜惜,眼睛睁得大大的,眼角有些水珠,脸颊上……似乎还有些泪痕。
严邈问道:「铃铛,你哭过么?发生了什么?」
贺峻霖一怔,站起身来,擦了擦眼角,道:「没……没有啊!邈邈,你歇着,别多想,我去跟掌门师兄说。」
贺峻霖转过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望了严邈一眼,这才轻轻地走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严邈心中疑惑,他知道,贺峻霖一向最是沉着,最是冷静,喜怒哀乐鲜少轻易展现,他又怎么得哭了?
他分明是哭过的,却是为了什么而哭泣?
贺峻霖来到天风阁偏侧的小楼上,丁鑫在那儿等他。
丁鑫看贺峻霖来了,抬起头问道:「邈邈好些了?」
贺峻霖道:「刚刚醒了。」
丁鑫叹了口气,道:「你别难过,咱们从长计议,总有法子的……。」
丁鑫话没说完,便被贺峻霖打断。
贺峻霖道:「是月华禅寺,不怒亲自出手。」
「什么?」
「邈邈适才跟我说,火烧老太爷宅邸,在长沙伏击我们俩,都是月华禅寺干的,这次不怒亲自出手,在嘉陵江畔发难,袭击邈邈与大师兄。」
丁鑫身子微微一晃,脸色苍白。
不怒的武艺之高,丁鑫听过许多传闻,而黄航,黄航到现在还没回来。
「月华禅寺?不怒大师,怎么可能?怎么会……?他们……他们也是……?」
贺峻霖点了点头,道:「他们和老太爷是一路人。」
丁鑫双手握紧了桌沿,用力的指尖泛白,他挥了挥手,向旁边侍立的弟子道:「去请你敖师叔来,我要下山一趟。」
那弟子应声去了。
丁鑫在房中来回踱步,显得局促不安。
贺峻霖看着丁鑫来回的步伐,问道:「掌门师兄,邈邈的伤,伤的很重吧?」
丁鑫站定了脚步,看了贺峻霖一眼,又撇过头,道:「原来是月华禅寺的功夫……,邈邈的伤势虽然不轻,却也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贺峻霖看着丁鑫,静静道:「掌门师兄,那么你看着我,跟我说邈邈的伤不碍事。」
丁鑫转过头,看着贺峻霖,道:「铃铛,我知道你担心,但邈邈的伤,这时还很难说,我也拿不了准……。」
丁鑫有些吞吞吐吐,说着又避开了贺峻霖的眼神。
贺峻霖还是看着丁鑫,静静,却带有一丝颤抖,说道:「掌门师兄,你跟我说实话,邈邈他伤的很重……很重,对不对?」
丁鑫叹了一口长气,缓缓的道:「邈邈正面中了一掌……想是不怒的掌力,若是旁人,也没这等功夫,能破去邈邈的内力防御,伤及心脉。」
贺峻霖身子一晃,只觉得天旋地转,颤声道:「心脉?伤了心脉?」
丁鑫点了点头,道:「是,不过邈邈功力不弱,外力袭来,内力自然而然的抵御,消解了部分掌力,是以能坚持到现在。」
「那……能治好么?」
「我去除了邈邈胸口的瘀血,但掌力伤及经脉脏腑,将他的内息打的一片混乱,这绝非针灸药石所能医治的,邈邈眉间已现黑气,这……这就难的很了。」
贺峻霖脸上的血色已退得一乾二净,道:「意思是……没救了?」声音发颤,几不可闻。
丁鑫不忍再看贺峻霖,轻声道:「那也不是,天风阁书库中所藏的医书甚多,我所知有限,或许在其中能找到治伤的法子。」
贺峻霖摇了摇头,不在说话。
丁鑫虽未明言,但那分明是重伤之兆,想来不过只剩数日之寿。
贺峻霖柔肠寸断,真想放声痛哭,可是却哭不出来。
贺峻霖虽然心中悲痛,但素来沉稳机变,脑海中念头一转,早已打定了主意。
他抬起头来,转身走了出去。
丁鑫在贺峻霖脸上看到一丝决然,心中疑惑,微觉不对,抢上一步,挥掌拍向贺峻霖肩头,道:「铃铛,你想做什么?」
贺峻转过身,看着丁鑫,道:「我去看看邈邈,我想多陪陪他。」
丁鑫狐疑的看着贺峻霖,忽地探出手,快似闪电,迅捷无比的在贺峻霖胸口按了一下。
贺峻霖身子一晃,退了半步。
丁鑫原本怀疑的神色已变成了全然的惊讶,颤声道:「铃铛,你……你练了长生诀?」
贺峻霖神色木然,不置可否。
「长生诀。」丁鑫喃喃念道:「长生诀。」
长生诀,号称天风阁第一奇功。
这路武功复杂难练,对敌时却全无用处,他的玄妙之处,在于它几有起死回生之功。
起死回生的意思是,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另一个人的生命。
「齐麟师兄也练过这套功夫。」贺峻霖道。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的一个大雪之夜,敖逸在长沙身中剧毒,性命垂危。
那一夜,天风阁上一任掌门人「麒麟公子」齐麟耗尽毕身修为,将敖逸所中的剧毒尽数吸入自己体内,最终却中毒发身亡。
此后,敖逸在江湖上流浪了十年。
丁鑫脸色惨白,道:「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我知道。」贺峻霖静静地说。
「不,我不准你这么做,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贺峻霖凄然的摇了摇头,道:「不,没有其他办法的。」
「邈邈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他不必知道。」
猛听得「碰」的一声,小阁的一扇窗户陡然间被击飞,丁鑫与贺峻霖一惊,一齐转过身去。
却见窗外的走廊上站着一名白衣轻年,容貌俊美,脸色却苍白至极。
是严邈。
贺峻霖陡然间变了脸色,颤声道:「邈邈……你……你怎么不好好歇着?」
严邈缓缓的摇了摇头,身子一仰,向后摔倒。
贺峻霖身子一晃,急忙抢出。
却见严邈斜倒在栏杆上,嘴角边流出一道血丝。
贺峻霖奔上前,泪水如珍珠断线般顺着面颊流下,扑簌簌的滴在严邈的衣服上。
严邈微微睁开眼睛,轻轻地道:「铃铛,我不要你这样,不要你这样!」
贺峻霖心如刀割,说不出的伤心,哽咽道:「我……我……。」
但听严邈轻声道:「铃铛……三生石,三生三世,你等我……。」
严邈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慢慢的听不见了。
贺峻霖看着严邈的双眼,那双闪烁明亮的大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消失了。
贺峻霖抱着严邈,贴着脸颊。
严邈原本温润的皮肤,渐渐变的冰冷。
当天下午,下山的弟子们,在嘉陵江畔寻到了黄航的尸身。
黄航的尸身,却是全身脱力。
他与敌人战到最后一刻,最终油尽灯枯而亡。
弟子们却没发现月华禅寺僧人的行踪。
严邈失落的那柄金猊剑也没找着。
当黄航的尸身裹着黑布送回山上时,丁鑫站在小阁楼上远远的看着。
他不希望别人看到他哭。
众人将黄航与严邈葬在天风阁后山的墓园中,就在麒麟公子的墓旁。
葬礼上,丁鑫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着那灰暗暗的石碑,还有一把一把掩起的黄土。
贺峻霖在严邈的墓前种了一棵树。
贺峻霖曾听过一个故事。
故事说,很久以前,有一对夫妻被荒淫无道德君王拆散,妻子不愿侍奉恶毒的君王,于是趁着出游的机会自尽,丈夫也于不久后殉情而死。
那个君王震怒不已,下令将两人的分葬二处,并说道若两人的墓能合在一起,就不再阻止二人。
没想到几天后,两座坟上都长出树来,枝枝树叶合抱在一起,树根也纠缠在一块儿,树上还有一对鸟儿在唱和鸣叫着。
就像曾经,严邈与贺峻霖在陶园中见到的那对双生树。
葬礼后,众人都散了,贺峻霖却在新坟前站了很久。
他没有哭。
眼泪已经哭干了。
贺峻霖想起了许多往事。
还有许多想象的未来。
他们曾在北方寒夜的雪地里驰马,看大雪纷飞,大地一片银白。
也曾一起踏破江南烟雨,一起看过桃花、燕子、白马。
贺峻霖曾希望,有一天,能与严邈隐逸江湖,相偕一生。
不去理会纷纷江湖,扰扰俗事。
东篱把酒,春水煎茶,一同白发,一起老去。
只是现在都不可能了。
或许从前,曾与邈邈一起淋过雪,满头风霜,是不是也算一起白头了?
天空飘起了白雪。
雪洒在贺峻霖的头上,也洒在新建的坟头上。
贺峻霖还是一动不动。
当天晚上,贺峻霖来到了丁鑫的房间。
丁鑫坐在一张桧木桌前,桌上横躺着一柄长剑。
焚心剑。
丁鑫轻轻地抚着剑鞘上的纹饰。
贺峻霖看着丁鑫,丁鑫却并没有抬起头来。
他彷佛沉醉在回忆中,沉的很深很深。
「我要报仇。」贺峻霖道,斩钉截铁。
「向谁报仇?」丁鑫抬起头,轻轻地问道。
「向月华禅寺,向不怒。」
「铃铛,你知道么?」丁鑫看着贺峻霖,一双桃花眼里满是疲惫与悲伤:「我们没有证据,我们没有办法证明是月华禅寺下的手,他们太厉害了,什么证据也没留下。」
「那又如何?」
「铃铛,他们是月华禅寺,是名重武林的大门派,没有证据,我们就不能动他。江湖不会允许我们这么做。」
「我们又何必在乎?」
「当然得在乎,必须在乎。」丁鑫的声音很低、很沉:「这事关天风阁百年清誉。我们不能无凭无据便去找月华禅寺报仇,不然与旁门左道、黑道寻仇有什么分别?」
「找的到证据么?」贺峻霖问:「楚鸿死了、老太爷死了、他的庄园一把火烧了,现在邈邈、大师兄也走了,我们去那儿找证据?找什么证据?」
「铃铛,是我请你大师哥下山的,他已经十年没有行走江湖,是我请他下山查的案子,是我亲手把他推向了鬼门关,你以为我不后悔吗?你以为我不想报仇吗?但有什么办法呢?」丁鑫淡淡的说,但贺峻霖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很痛很苦。
「掌门师兄,难道你要我什么都不做?向在伏波山庄看着那个孩子一样?向我看着邈邈闭上双眼一样?什么都不做?我告诉你,我办不到!」
贺峻霖手起掌落,一张桧木书桌登时被击垮了半边。
丁鑫看着贺峻霖。
然后他弯下腰去,拾起了那柄剑,焚心剑。
他知道,贺峻霖从小便最是沉着,最是冷静,凡事先谋后动。
他从未见过贺峻霖如此声色俱厉、声嘶力竭。
「你还能看着这柄剑。」贺峻霖道:「那邈邈的剑呢?他跟我争了三天的那柄金猊剑呢?」
丁鑫没有回答。
过了很久,丁鑫才缓缓的道:「你要报仇?」
「是。」
「不论如何,不计代价都要报仇?」
「是。」
「你不在乎你的名声,你的性命?」
「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
「可是我却必须在乎,我是天风阁的掌门人,天风阁百年道统、江湖令誉在我一人之上。」
贺峻霖看着丁鑫。
丁鑫忽地笑了:「可天风阁的掌门在乎,丁鑫却不在乎,航哥的鑫儿不在乎。」
丁鑫也看着贺峻霖,「我们明天下山一趟。」
拾伍
春节已经过了,这一日,天风阁却又悬灯结彩,布置得一片喜气。
一众弟子们心细,连一纸一线之微,也均安排得十分妥贴。
这是天风阁掌门人交接的日子。
天风阁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门派,威震江湖百余载,掌门人交接,那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大事。
少林、武当、昆仑、点苍、峨嵋、崆峒、丐帮,各大门派帮会,也都派人呈上掌门人、帮主的贺帖和礼物。
更有不少成名的英雄豪杰上山观礼。
数百名英雄豪杰将天风阁的广场站的满了,素来宁静的巫山神女峰之巅,喧闹成一片。
张真源身穿一袭白衣,坐在西首之侧。
白衣是为今天的典礼而新缝制的,手工甚是细致精良,天风阁数百名弟子依着长幼之序,站在他身后。
张真源望着远处山头皑皑积雪,往事瞬间兜上心头。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时他才十三岁,爹娘将他送到天风阁上习武。
同时入门的,还有另一个孩子,才刚满十一岁,却与他差不多高了。
那个孩子的名字叫严邈。
两个刚到新环境的孩子,便时常待在一起。
他们一起练武,一起吃饭,分享心事,一起认识这陌生的新环境。
他们很快的与一群年纪相仿的师兄弟玩在一起。
尤其是严邈,大师兄黄航特别地疼他。
严邈认识了其他的伙伴后,渐渐地有些忽略了自己,至少张真源这样觉得。
严邈和一位小师兄走的特别近,特别近。
小师兄的名字叫做贺峻霖。
张真源闭起了眼睛,他清楚的记得与严邈在树林间追逐奔跑、在树下聊天嬉闹的日子,那时他们都还很小,都还不太懂事。
忽听得砰砰砰三声礼炮,打断了张真源的思路。
吉时已届。
张真源有些局促的走到场中,躬身抱拳,向众人团团为礼。
丝竹声中,天风阁弟子列成两行,鱼贯而入。
张真源走到丁鑫身前,丁鑫穿着一件淡黄色的长袍,朝着他为微微一笑,以示鼓励。
敖逸身着青衫,站在丁鑫身后。
阿泗、贺峻霖、宋亚轩、代昊林、潘政霖五大弟子站在二人身旁。
丁鑫展朗声说道:「天风阁五大铁律,一戒犯上忤逆,二戒同门相残,三戒妄杀无辜,四戒持身不正,五戒结交奸邪。天风阁祖宗遗训,掌门须当身体力行,督率弟子,一概凛遵。」
五大弟子走到张真源面前,躬身行礼。
耳听得又是砰砰砰三声礼炮,众门人弟子一齐朝张真源跪下。
行礼已毕,贺峻霖捧着一只木盒走上前,双手呈给张真源。
张真源将那木盒打开。
是一串檀木念珠,染着斑驳的血污。
张真源忽地明白了那是什么,双手微微发颤。
他想起了前阵子发生的事。
黄航与严邈葬礼的隔天,丁鑫与贺峻霖不告而别。
大家都知道他们与黄航及严邈的感情,众弟子们乱成一团。
丁鑫只留下了一封出信,说是与贺峻霖下山散散心。
敖逸拿着那封信,心中七上八下的。
敖逸忽地想,十年前,自己不辞而别,黄航与丁鑫,是否也这般的担心?
想来一定是的。
所幸敖逸并没有担心很久。
七天之后,丁鑫与贺峻霖便回到了山上。
但有一些事情,比他们俩先到了山上。
丁鑫与贺峻霖回到天风阁的前两天傍晚,天风阁散布在江湖上的耳目眼线传来消息,用的是飞鸽传书,信件上插着红羽,那代表着最急切的消息。
一个轰轰烈烈、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
江湖上有名的佛门宗派,威名赫赫的月华禅寺,一天夜里,被人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包括方丈不怒大师在内的所有门人弟子,尽数在寺内圆寂,一个也没逃出来。
知道这个消息后,张真源来到严邈的坟前,焚起一炷香,默默祝祷。
他在坟前待了很久。
忽地一滴眼泪落了下来,滴在念珠之上。
是贺峻霖的,又或是张真源的眼泪?
他们同时想起了一个人。
暮春三月,正是人间好时节。
那是张真源接任天风阁掌门后不久的一个早晨。
巫山的山道两旁,古柏参天,苍苍峻拔,挺直端秀,凌霄托根树旁,烟花柏顶,灿若云荼。
山坡的石阶上,有一人正缓步下山,此人一袭淡黄衣衫,头发也用黄色的丝带扎起,模样甚是年轻,不过二十三四年纪岁。
贺峻霖肩上背着个包袱,腰上挂着柄长剑,似乎要出门远行,他走的极缓,行行停停,对周遭的景物似乎甚是眷恋。
三个月前,那时还是隆冬之际,贺峻霖与严邈便是从这山道上下山。
他们走进了一个不曾认识的江湖。
恍若隔世。
但听山林里百鸟齐鸣,间间关关,嘤嘤丁丁,声音婉转,甚是动听。
贺峻霖驻足细闻,忽听得鸟鸣声中参进了一丝琴音,那琴音渐响,由远而近,渐渐地将鸟鸣声压过了,琴音有些悲伤凄凉,奏的却是一曲「雨霖铃」。
贺峻霖微微叹了口气,缓缓地转过身,望向山上,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不一会儿,一名身穿白衣之人飞步下山而来,约莫也二十余岁年纪,走得极快,身形却甚是潇洒,脚步轻盈,竟没发出一点声音。
琴声依然响着,拉琴之人却没有露面。
白衣少年走到贺峻霖身前,一双微微吊起的丹凤眼看着贺峻霖:「铃铛,你这么便走了么?」
贺峻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掌门师兄,我说过的。」
张真源摇了摇头,道:「我没要阻你,只是你留在山上,有师兄弟们陪着,不也快活些么?何必一个人浪荡江湖,孤单寂寞?」
贺峻霖也看着白衣人,缓缓的道:「朗月哥哥,难道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下山?难道我留在山上,便不孤单寂寞了么?」
朗月公子的眼里闪过一丝黯然:「你要去那儿?」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去走走、去看看,就这么一次,不为行侠仗义、不为江湖纷争,单纯的看这世界、看这万里江山。
我想看看黄河浩荡、见见江宁繁华,我还想去五羊城看看,那是他……看看他出生的地方,他说他家门前有两只石狮子,他小时候总爬上爬下的玩儿;我还想去看看海,他说从他家骑马,只约半天的路程,就能看到东海,那海比嘉陵江还要宽广、还要深邃,是一片无穷无尽的蓝……。」
朗月公子看着贺峻霖的眼睛,他的眼睛也是一片无穷无尽的深邃大海。
张真源微微咬了咬嘴唇,从怀中摸出柄折扇,递给了贺峻霖:「带着这个吧。」
贺峻霖接了过来。
那折扇的扇骨是檀香木做成,带着点淡淡的幽香,展开来,素白的扇面上写着一首词。
是雨霖铃,柳永的雨霖铃。
扇面上的字迹很是工整,战战兢兢的,彷佛是练字的小孩怕犯错一般。
贺峻霖的脸上闪过丝一痛苦的神色。
他认得这字迹,他也知道,这字迹平时并不是这样工整,总是更随意、更放诞些,就像这字迹的主人一般。
或许是因为这阕雨霖铃有些不同,对这字迹的主人来说不大相同,所以他才如此刻意、如此谨慎、如此小心,深怕错了一个细节。
张真源叹了口气,问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喜欢雨霖铃么?」
贺峻霖盯着扇面没有回答,「那是因为,雨霖铃里有我的名字。」他心道。
凄迷的琴音还是响着,回荡在山林间,还是那一首「雨霖铃」。
良久,贺峻霖原本忧伤的眼神里忽地多了一丝决绝。
他收起了折扇,向张真源一躬到底,转身飘然下山而去。
他的身影隐没在林间,却又传来了他的歌声:「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歌声渐渐远去,慢慢地听不见了,余音却还回荡在林间。
琴音也渐渐的低沉了下来。
从一株柏树后转出一个瘦削的身影,一身白袍,手里掂着把胡琴。
「你并没有阻止他。」
「或许让他出去走走,散散心也是好的,强留着他,有些太残忍了。」
「那你呢,你会留下来吗?」
朗月公子一怔,他别过头去,看着下山的石阶。
他何尝不想下山?他也想去五羊城看看,看看那石狮子,看看那传说中的大海,那曾是个承诺,在很久很久以前。
只是那个承诺已不再属于他了。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丁鑫对他说的话。
丁鑫告诉他一切的缘由。
因为丁鑫抱了仇,手上沾了血。
因为敌人太狡猾,什么线索也没留下,在江湖上,他们仍是名门正派,尽管他们干了那么多恶事。
但仇不能不报。
丁鑫与贺峻霖明白,若是走漏了风声,不单他们会受万人唾骂,天风阁的清明令誉也荡然无存。
所以他们封剑隐居、浪迹江湖。
从此他们的所作所为与天风阁再无干系。
从此张真源成了朗月公子,成了天风阁的掌门人,这个担子,对二十五岁还不到的他,似乎太过沉重。
张真源挺起了胸膛,「当然。阿泗,我是掌门人了。」
他忽然觉得胸口豪情万丈,让铃铛去追吧,那属于他的承诺,痛苦与责任,就由自己来承担。
阿泗看着张真源,眼神有点迷茫,似懂非懂。
阿泗又问:「你说他会回来么?」
「会的。或许明天,或许一个月、两个月,或许一年、三年、十年,但他终就会回来的。」
「你怎么能确信?」
朗月公子转过身,向山顶的方向望去
「因为家在这儿。」
尾声
一轮明月冷冷地照着天风阁偏侧的小楼。
月光从窗棂透进来,屋里烛火摇曳,传来轻微得啜泣声。
数十人围在病榻前,榻上,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老人呢喃自语,声音混浊,却也听不清说些什么。
人都有这么个时候,即使是帝王将相,英雄豪杰,也终究会如此的虚弱无助。
老人原本迷茫失神的双眼忽地睁开开了。
他看见了桃花、白马、燕子。
「邈邈!」老人忽地呼喊,挣扎着从榻上坐起。
两旁的弟子忙拥上前,握住了老人骨瘦如柴的手掌。
「邈邈!」老人轻声地唤着,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奇,彷佛发现了件奇异的事。
他看见了古寺、看见小桥、看见了苍苍的绿竹、涓涓的细流、看见了那块灰扑扑、不起眼的巨石。
那是三生石,巨石之侧,有位青衣少年。
他看着那名少年
「邈邈!我梦见我变老了!」
老人的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