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我都很想问问阳老头和他儿子，到底有什么可嚷嚷的。他们在饭桌上嚷嚷，在沙发上嚷嚷，在任何一个一眼能看到对方的空间里嚷嚷。但是，我没问。
阳老头说我要喝酒，他儿子就嚷你喝什么酒，肩周炎还要喝酒。
阳老头说我去抽烟，他儿子就嚷你还抽烟，满屋子都是烟味，你睡觉的房间都一股臭味。
阳老头说孙子你太聪明了，他儿子就嚷聪明什么聪明，不要乱夸。
阳老头说菜太淡了，他儿子就嚷你吃那么咸干什么，有什么好处。
......
每次嚷嚷都是以阳老头撅着脖子说一句我喜欢，他儿子白一眼表示鄙视结束。
阳老头今年55岁，对于一个已经有两个孙子的祖父来说，还很年轻，用时髦的话说正是壮年。然而，阳老头真的没法让人昧着良心说他年轻。
他从轮廓上就很老迈。他的胳膊总是蜷缩着，肩膀总是歪向右侧，他给自己诊断的是肩周炎。他吃饭的时候你真希望餐桌上所有的菜都不要有汤底，他啜起来滋啦滋啦响。他每天都抱着手机，要么看国产歼20有多么牛气冲天，要么看火山小视频里非洲人徒手吃火锅。他总说自己的孙子真是太聪明了，什么都懂就是脾气稍微大了点，而别人家的孩子一点儿都不聪明，他很不屑。
阳老头的心也饱经沧桑。他有过两个儿子，失去一个，前几年差点失去另一个。差点失去的这个是老大，现在总跟他嚷嚷。其实，我无法想象，他的心到底有多老迈。但是你只要知道他经历过这样的人生变故，总能有些体会。
阳老头这辈子都没什么钱，他儿子从大学就靠自给自足，而他基本上难有盈余，年年负债。他可能很早就已经失去了赚钱的能力和欲望，毕竟还有儿子可以依靠。他前一天结了做保安的工资，第二天就换成新手机；他把儿子结婚典礼上要用的酒提前开了自己喝；他在麻将桌上一天输了800块，抽烟抽了一整盒；他借了十几万在老家盖上了新房子，瞒着没告诉他儿子......
所有这些，让他不断从前半生值得依靠和信赖的形象中被抽离出来，再也无法被他儿子崇拜。他儿子成了大人，而他是老小孩。他儿子怀疑他只爱自己。
事实上，每次饭桌上如果只有重口菜时，他又会不停问阳老太他儿子吃什么。
他拿起酒杯时会念叨我要尽量少喝点，然后像食堂打菜的大妈一样控制不住手一抖多倒下一点，还说怎么倒满了。
每个工作日的晚上，一到八点半他儿子还没到家，阳老头就开始来回踱步，嘴上不停叹气“怎么还不下班？他这身体能这样加班？”
当要债人找他还钱时，他很想自己解决，他满脸痛苦和惭愧，虽然可能不到几小时后就会忘却。
......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对他儿子说：“他爱你，只是不能用你想要的方式爱你。”
无论是物质给予，还是精神支撑，他都给不了自己的孩子。不是不想给，是给不了，而且仅仅是“想”给。和大部分普通人一样，他也徒有妄念，没有行动，毕竟人总不那么容易成功，不如不尝试。而比起连爱你之心都没有的人来说，他已经胜过很多人了。既然人间多数人大抵如此，那么确实不必强求过人的幸福。一般般就好。
因此要相信爱，哪怕爱不完满，哪怕爱有缺憾，哪怕爱是负担。而对老头们爱的方式宽容些是我们自己能给予的爱。
人生多苦，唯有爱是永恒。有一天，我们也将是老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