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长之至,
是为冬至。
虽说还非是最冷的时节,开封府周边却早已是飘起片片小雪,偶尔夹杂着凛冽的冷风,惹得路道上行经的旅人都不约而同地缩紧了毛领。这是通往开封府的官道,离城门尚有几里的距离,算是郊外。兴许是下雪天的缘故,两旁林木萧索,前些时日繁忙的道路上的车马,也是稀疏了不少。一路的官驿客栈大都早早熄灯关了门,只有一间客栈还亮着灯,在寂静的雪夜里孤独的闪烁着。
何进便是这间“福来客栈”的主人,此刻的他脑袋和眉目上都沾满了点点雪花,但他也顾不上许多了。一会儿布置完这店门口的花灯,还要去后厨张罗着给晚居的客人备上饺子。
“诶你往左边点儿!…小心!…哎呀王二你要死啊慢些放!”何进一边跺着脚哈着气,一边睁着通红的双眼指使着店里几个伙计忙活。
也不怪何进会忙的屁股不着边,谁教这官道一路上就他这客栈开了门?此时虽说是冬至,离上元节尚有一月有余,但自月前开始,来自全国各地的平民百姓便络绎不绝的向开封府赶去,目的自然是为了上元节那几日展现的、开封府享誉天下的上元灯会!何进这几天算是见识了:往日宽阔的官道几日里硬是给挤的水泄不通。坐牛车的弱冠书生、大车骏马的富家大户、拖着板车、载着一家大子的贫困农夫乃至拄着拐杖的耄耋老翁,似乎全天下的人都在这几天一时间涌向了开封、涌向了这条官道。
往年何进这时日自不会守着客栈自讨苦吃,他早就会关了店门搬进城内的铺子歇息去了。也是他被鬼迷了心窍:这几年北方辽狗边关吃的紧,来往开封的人眼瞅着一日比一日少,客栈的生意也是眼瞅着一日比一日差,何进也不知道被自家的母夜叉揪着耳朵唠叨了多少回,他也这才开了一回先例,想着趁着上元时节多攒点生意,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好像边关战事的紧张一点都没有影响人赏灯的热情。何进自己的卧房早就已经誊出来了,店里的大堂也早就铺满了卧铺,就是这样也还是容纳不下源源不绝的客人。光是每日客人的起居照料就差点让何进发疯。
何进以前也听过做生意的朋友讲过,上元夜进京赏灯的人虽多,但那些穷苦农夫,自然住不起客栈,那些客贩走商,也自有自的行馆可住,生意不至于那么火爆。但谁知道前些日子,过道上起了一些不好的传闻,说是一户人家图便宜,随便就地在官道边搭了个棚,准备熬一宿了事,谁知道第二天一早,一家五口个个都被开了膛,破了肚,脏器撒了一地。官府贴了告示,说是有大虫伤人,但还是有人传言说是妖邪作祟。这样一来,就是那些个农民也是来了他的店里,咬着牙求着他腾一间房。何进一开始挺高兴的,但他现在已经有些后悔了:虽然钱柜倒是满了不少,但他也连着好几日没有睡觉了。
夜色渐浓,雪仍未停,风却是更紧了些。柜堂上的烛火摇曳个不停,灰色的烛影在何进疲惫的脸上跳跃个不停。他太困倦了,看着门外的雪越来越大,像是天上抖落了棉絮,店里的客人也大部分都睡去了,只剩一个老头坐在店角炉火边斟酒。
“这雪是下的越来越大了。”他自沏了一壶茶,又从柜台处抓了一把盐水蚕豆,坐在了老头对面。
那老头看上去不过花甲之年,身形高瘦,脑门初略微发红,像是被火炙了一般。身着一身粗布大衣,套着双草鞋,看样子是个农夫。
我何时接待过此人?何进看了老头有些发红的脑门一眼,突然有些疑惑,但转瞬他就把这疑惑抛掷脑后。这几天这么多人,难免有他记不清的时候。
那老头见何进兀自坐过来,也不推辞,抿了一口酒,笑道:“可不是嘛,怕是这后半夜,这雪只会越下越大。”
何进苦笑了一声:“雪是下的大,但是这官道上的人倒是一点也不减。不怕您见笑,这要是再来人,小佬儿我也只能是关门拒客了。”
那老头却突然诡秘一笑:“那可使不得…我倒是盼着人来的越多越好呢。”
娘的,这腌臜货事,莫不是个劫财的吧……何进心里暗骂了一声,但也不好明面上发作。呵,谅他一个人,也掀不起多大风浪,我自让王二惊醒一点,自是平安无事,这时辰,应该不会有客人了……何进恍惚间觉得头晕,是真撑不住了。他打着哈欠关上门扉抵上门板,向那老头道了声安,临走时又暗自瞅了他一眼,见没什么异样,就准备去后堂睡觉了。
“梆,梆,梆。”刚刚才关上的门却突然响起了叩门声。
“天杀奴才,倒真会挑时候…来了您稍等!”何进不禁小声咒骂了一句,刚踏进后堂的脚又缩了回来,返身去开门,心里却打定主意:明年冬日是再也不开门了。
但是,才刚刚开了一条门隙的何进却并没有看见心中杀千刀的“不速之客”。迎面袭来的是无数被风挟夹的、分为两半的雪花,和那中间一道冷若霜雪的寒光!
门扉依旧紧闭着,桌椅和炉火都安然无恙,在大堂酣睡的旅客发出轻轻的鼾声,就连柜上的烛火也还是在摇曳着,看上去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大堂一角斟酒的老头不见了踪影,以及店中央……多了一个挺拔的身影。
那很显然是个少年人,至多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披着件略有破旧的白衫,手里执着一把古朴的长剑,束发青巾下面容俊挺,眉飞入鬓,颇有出尘之采,只是神色过于冷淡了些…比门外的风雪都还要冷上几分。他跟前通向后堂的过道上正横着一条近两米长、三个手掌宽的猩红色蜈蚣,趟在一滩腥臭的血水里,被从头切成了两边,显然已经死透。旁边还有一张破损的人皮,隐约可见一个苍老的轮廓。
“请问还有空房么?”少年转过头,望向一旁跌坐在地上、吓的已经说不出话来的何进,问了一句。
才只是刚刚被年轻人的余光扫过,何进就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这个少年的眸子里流动的寒意,让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把利刃抵在了眉心间!
尽管事情就发生在须臾前,何进却已经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那一道寒光穿过了自己的身体,跟着后颈处就闻来一阵腥风,伴着一声凄厉的惨叫。等他再睁眼时,自己已经跌坐在了地上,大堂内那个老头不见了踪影,多了这么个年轻人和地上那条骇人的蜈蚣。除此之外,一切无恙。
“见扰得罪了,请问还有空房吗?”少年见何进没有回答,又问了一句。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移开了自己的目光,用剑尖指了指地上那只蜈蚣的尸体:“这个我会处理掉,作为交换不知能否给我一间空房?没有空房也不打紧,能挡挡风就行。”
“这…这…这是…什什么…东西?”何进这才醒过神来,结结巴巴的问了一句。其实他现在更想的是眼前一黑晕过去,就当是做了个噩梦,醒来又是崭新的一天,没有风雪没有蜈蚣更没有可怕的少年,但是他没有,所以只能硬撑着。
“荒郊野外多精怪,一只虫妖而已,不用担心。今天是冬至,极阴之天,你这客栈人又多,想是过来食一点精血,回去好冬眠修行。”少年一副平常的语气,好像一只能变幻成老头、比人还大的蜈蚣是再普通不过的事。说完他又翻过手指了指他身后一众酣睡的旅客了“被吸了点精气,没什么大碍,顶多困乏个两三天,你这几日多准备点补气活血的东西就行了。”
何进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这一番动静,却没一个客人醒来,连起夜的都没有。
“上元节开封府游人如织,在预备过冬的山野精怪们看来无亚于一场饕餮盛宴,这是我路上遇见的第五只,前些日子伤人的就是他。我跟了三天,四百年的修为,还算一般。路上这样的还有很多,都在往开封府处赶。你不用担心,你这店染上了它的血,想是不会再有妖魔侵犯了。对了,我名叫燕赤霞,京兆人士,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名叫燕赤霞的年轻人像是在给何进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是何进除了最后一句话之外一句也没听懂。
“何…何…何进…”
“好的。何老板,今日这雪着实忒大了点,不知您是否能给我匀个地稍作歇息?能挡风就行,另外…”燕赤霞一手捞起地上蜈蚣的一边,在何进眼前晃了晃“能把这个给我烧一烧么?只要记得洗净它上面的脓水就可以了。”
看了看燕赤霞手里的蜈蚣,一尺多长的灰色绒毛还在往下滴着黑色的脓水,何进终于满怀欣喜的晕了过去。
意识失去前的最后一刹那,他心里闪过的还是那个念头:明年冬日,是再也不开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