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的乌不黑》
一
楚城房府来了一位客人,听说这位客人,一袭白衣,身骑白马,不是宦官子弟,就是江湖异客,不然房民不会出正门迎接他。
房民是楚城首富,楚城外的数千亩土地都是他的。他雇佣几百民农夫为他耕作。不论灾年丰年,房府门前的两盏大灯,夜夜不断。而一盏大灯一夜消耗的灯油,足够一个农夫用上五年。
灯火照亮了房府附近五百米的青石路,在楚城中,有人会找不到去县衙的路,但不会寻不到房府,因为这灯火,在全城,绝无仅有。乌鸦轻车熟路,他不是第一次来房府。
在来之前,他寻了一座小馆,喝上二两酒,吃上半碟花生,才慢悠悠地骑到房府。显然房民等候他多时,却等不到。过了半个时辰,已至半夜,他吩咐下人继续等乌鸦,而他倦了,回房歇息。
“房民,你跑哪去了,我等你那么久。”
乌鸦正坐在房民经常坐的红木椅上。房民哈哈一笑,说:“老弟,你怎么不走正门。”
“房民,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个杀手规规矩矩的走正门。”
房民说:“也对,这次你来楚城,是要杀谁?”
“你儿子。”
“我儿子?”房民惊叫道:“我儿子做错了什么事?”
乌鸦把剑放在桌上,说:“你儿子应该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向来杀人没有失手过。”
房民心一凉,他知道乌鸦,这个天下第一杀手。能配得上天下第一的人,往往是从未失手过的人。房橘的命,大概活不过今晚。他想要拖住乌鸦,好让房橘能够离开楚城。但是房橘自从正午离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家过,即使是他这个父亲,连房橘在何处都不知道。
“可是,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我知道你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所以我并没有接手。”
原来是虚惊一场,五十几岁的房民经不起吓,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不过我这次来,是要归还一件东西的。”
乌鸦拿出白玉枕,放在剑的旁边。说:“这个白玉枕,我实在是用不到。”
以江湖为家的人,怎么会有枕头呢?
“这个白玉枕,是送给你,帮你治疗失眠的。”
乌鸦说:“房民,你是大户人家,不懂江湖野客的落魄,还有不知道江湖野客的生活,行走江湖,带着这个枕头,有点不太方便。”
乌鸦拿起剑,就要离开。
他说:“这下我不欠你什么了,要是有人还找上我,杀房橘,我就没有任何理由再推脱了。”
房民看着白玉枕,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数年前,房民从京城回楚城途中,救下乌鸦,并让他在府上养伤数月,直至痊愈。在房府的日子,乌鸦一直枕着白玉枕睡觉,他曾向房民提过,自己从来没有用过这么舒服的枕头,自己一年中,能在黑夜睡下的日子,掰十个手指都算多。于是房民在乌鸦离开房府时,将白玉枕塞在乌鸦的包袱里。他知道,下次乌鸦出现的时候,房橘必死无疑。为了不坐以待毙,他想要乌鸦先死。毕竟,他只有一个儿子。
二
月亮没有去照在沙漠中行走的人,反而照亮乌鸦面前的道路。他离开房府就直接出城,走过麦子形成的麦海,他才知道,房民的家财原来有这么大。由麦子夹着的道路尽头有一棵古树,参天直指,月上树梢。
乌鸦的心里没有一丝波动,他假装没有发现,像骑驴一样骑白马。
树上藏着一个人,杀乌鸦的人。一个躲在暗处的人,有优势,只要他抓住机会,一定能杀死乌鸦。但是这个机会是乌鸦给的呢?不是飞刀,也不是长箭,而是一根削尖的木头,对着乌鸦的后脑勺,精准的射过去。乌鸦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子君不仅亲眼看着乌鸦倒下,还亲耳听到乌鸦倒在地上的声音。
天下第一杀手,原来也不过如此,虚名罢了。子君望着楚城的方向想。他施展轻功飞向麦海,那里藏着一匹马,现在他要赶回家,在天亮之前。
子君行到半路,心中越发不安。雇主多次强调,一定要确保乌鸦已死。天下第一杀手乌鸦,这些年他杀的人,一剑门陈蔷,麒麟侯飞傲,哪个人不是武功高强,哪个人身边没有高手保护,他绝对没有可能轻易得手。他勒住缰绳,驱散马儿往回跑。
到了古树下,子君没有见到白马,也没有见到乌鸦。子君深深懊悔,自己确实是大意了,因为自己轻易得手而大意,同时他也感到深深恐惧,这是乌鸦设的局,那么现在自己岂不是危在旦夕?
“我知道你会回来。”
“为什么?”
“因为你的骄傲,你的疏忽,还有你的可怜。”
说子君骄傲、疏忽,子君认了。可怜,自己可怜吗?
乌鸦说:“因为你就要死了,你觉得你不可怜吗?”
子君握紧了胯间的刀,他背对着乌鸦,不敢回头,要是自己一动,人头立马会分离。把后背留给敌人,证明自己连活着的机会的没有。高手对决,结果只在一瞬间。他这个时候,不得不承认天下第一不是虚名。
乌鸦又说:“不过你还是有机会继续活下去。”
“哦?”
“只要你说出你的雇主是谁。”
“真的?”
“如果你连这种蠢话也相信的话。”
子君怀里的金子,刻着雇主的姓氏。自己死了,雇主也会暴露。既然如此,干嘛不赌上一把。雇主蒙着脸,对子君说,你杀不死乌鸦,也要让自己活着。子君看着金子,看着雇主,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房家。”
乌鸦为了确认,再问:“是楚城的房家?”
“是。”
“行,那你走吧。”
子君面对着乌鸦,再确认一遍:“你真的放我走?”
“你再不走,就没机会走了。”
子君骑马经过乌鸦,马走得很慢很慢。忽然,子君说:“我不走。”
乌鸦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个跟他年纪相仿的男人。
子君说:“我不走不是因为我没有杀了你,而是要跟你对决。”
乌鸦说:“你不配。”
子君不管乌鸦愿意不愿意出手,他冲向乌鸦,挥刀直下,手腕一转,刀锋由下向上,直击乌鸦的脸部。
这两刀凌厉霸道,乌鸦身手敏捷,躲过。子君挥第二刀时,乌鸦跳下白马,跃上树梢。“你的刀法虽好,可惜杀不死人。”
“能和天下第一杀手对决,死而无憾。”
乌鸦说:“你两刀留下两处破绽,我要是想杀你,你早就是死了。”
子君双手握刀,双脚蹬马背,飞向乌鸦,他双手举刀到头顶,想要劈乌鸦的头部。可是乌鸦不给他这个机会,他离乌鸦还有两米距离,乌鸦一剑就刺穿他的胸部。子君看到乌鸦的速度,终于放弃。
乌鸦这种非人的速度,是自己远远比不上的,以前是,未来是。子君的未来,已经没有了。
“杀手,只会杀人的方法,而不会这些花架势。”
子君看着乌鸦,知道自己的呼吸渐弱,他想求乌鸦一件事。
“你能不能帮我去见一个人。”
“谁。”乌鸦对于临死之人的要求,往往都是答应的。那可能是他们在世最大的愿望,而他们,也许一生都在为这愿望忙碌,也有可能是在将死之时,才想起。
“轩逸楼子兰。”子君从怀里拿出金子,交给乌鸦。说:“替她赎身。”
三
轩逸楼闻名楚城,它聚集了代国有才有艺的年轻姑娘,它成了楚城的标志之一。有人曾统计过这些年来在轩逸楼的消费,消费金额多得惊人,光是达官贵人的打赏,就相当于楚城半年来的税收。这也说明了轩逸楼的姑娘是多么的值钱,以及赎身的金额,也是相当的吓人。
轩逸楼傍晚开门,午夜关门,其他时间不待客。但也曾破过规矩。
今日轩逸楼迎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这位客人进门后,就不言语,一言不发,直接上二楼,往子兰的房间。
老妈子这些年来培养子兰,把她培养成轩逸楼的招牌,见她,可是要十两金子。可是,现在即使给她再多的钱,她都不要。子兰正在招待楚城有名的财主,她可不敢得罪,无论是谁要见子兰,老妈子都要拦下。
“哎呦,公子,您这边请。”老妈子给乌鸦指了另一个方向,乌鸦冷冷地看着老妈子。
老妈子估计是感受到乌鸦眼中的杀气,她强压住惧意,皮笑肉不笑地说:“公子,您这是寻得哪位姑娘。”
乌鸦还是不理她,往子兰房间的方向走。他对待人,从来不多说一句话,也不少说一句话。
老妈子快步走,挡在子兰房间门前。说:“公子,这子兰姑娘正在待客呢,何况,见子兰姑娘,也是...”
几锭金子落在老妈子的怀里。老妈子还是赔笑道:“这些钱,怕是不够呢。”
乌鸦说:“不够?那这够了吧。”乌鸦拿出一把匕首,刀鞘做工精美,镌有几颗宝珠钻石。老妈子是明眼人,看出那几颗宝珠价值连城,就要接过匕首。但是听到乌鸦冷冰冰的话,加上你的命,够了吧。
老妈子吓得不敢再言语。乌鸦推开门,找到子兰,拖住她的手,就要离开轩逸楼。经过老妈子时,把身上全部金子丢给她,说:“赎身。”
被乌鸦完全无视的房橘从子兰房间出来,捡起在地上的金子,捏了捏,看见那个“房”字,说:“赎身?哪有那么容易。”
乌鸦要带子兰去一个地方。两人刚出城,子兰就跃下马车,她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一身白净的衣服沾了灰。从轩逸楼出来,子兰一直没有跟乌鸦说话,乌鸦也没有跟子兰说话,直到这时,乌鸦架着马车返回,大声对子兰说:“这么跳下来,你想死呀。”乌鸦当子兰是良家姑娘,身子纤柔。
子兰站起来说:“你是什么人。”
乌鸦说:“替你赎身的人。”乌鸦走得急,没有看清子兰的面容,这时看着她,竟然发现子兰跟子君有些相像,但是子君昏迷两天,不然可以问上他一些关于子兰的事,还有子君跟子兰的事。
子兰只觉得乌鸦奇怪,全楚城人,谁不知道,子兰要赎身,只能自己为自己赎身,这是她当年进轩逸楼跟老妈子的约定。而且这些年来,子兰攒银子也攒得差不多,只不过还需两年,才能为自己赎身。
子兰说:“你走吧,我要回去。”
乌鸦问:“为什么?”
子兰说:“赎身,只能是我自己赎身。”
乌鸦说:“你现在出了楚城,不回去,在代国任何一座城,都是自由身。”
子兰说:“你不懂。”
乌鸦不懂,确实不懂。他看着子兰走回城去,他架着马车,说:“我送你。”
在车上,子兰跟乌鸦说了些话,但乌鸦不插话,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听着。
田溪虽然是个农夫,但他是个有着傲骨的农夫。日间耕作,夜间读书,以及教导子女。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幸福安康。农夫遇上丰年,肚子尚且温饱。若遇上灾年欠收,几乎是灭顶之灾。田溪体弱,病入膏肓。子兰子君急得不行,四处求医。无钱治病,子君去借,田溪却不让。他对儿女说:“我就算是病死,也不跟人借一分钱。”
后来,子兰子君没钱为父入葬。子兰瞒着子君,卖身进轩逸楼。子君到轩逸楼找子兰,子兰对弟弟说:“父亲一辈子穷,一辈子被人看不起,他的骨子里,是骄傲的。”
乌鸦就这么静静地听着。他调转车头,往房府的方向。
四
乌鸦万万没有想到,房橘竟然是个大胖子。但是房橘的双手,似女人那般白净,不食人间烟火般。
乌鸦做事好像是从来不跟人商量。
他把剑指在房橘的手上,说:“一件事,你要做。”
房橘知道面前这个人是谁,身为楚城首富之子,绑架要钱的事常常发生在他身上。有些事,经历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他平静说:“你说。”
“买下轩逸楼。”
房橘说:“我没有那么多钱。”
“你父亲有。”
房橘说:“他不会给我。”
“只要你说,他会的。”
房橘说:“你怎么知道。”
“该你知道的,你会知道。”
“哼,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房橘在心中想,但是没有说出。
“明天,带着子君来见我。”
房橘说:“行,但是地点我定。”
乌鸦在等房橘说话,房橘想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房家粮仓。”
房家粮仓是房家存放粮食的地方。若是在战时,必定会有重兵把守。但是这么大一个粮仓,就算不是在战时,房家也不敢疏忽大意。这里,有房家功夫最好的人把守,而且巡逻府丁日夜不断。
乌鸦早早就到了。他站在树上,居高临下看着房家府丁巡逻。
一辆马车停在房家粮仓前,先下来的人是房橘,后下来的人是子君。
待到他们进入粮仓时,乌鸦才趁府丁换岗的间隙,悄无声息进入粮仓。
乌鸦看见子君,说:“你终于恢复自由身了?”
子君点头。
房橘说:“我知道你喜欢她,所以帮她赎身了。”
子君拥抱乌鸦,紧紧的抱着。
乌鸦没有躲闪,他从来不对人多说废话,如果多说,那肯定不是废话,因为他爱这个人,说出的话,是关心的,是有爱的。
可是,乌鸦的腹部给一把利器顶住了。子君刺了乌鸦一刀。
房橘见子君得手,哈哈大笑。
房橘说:“因为你杀了她弟弟,她无论如何,都要报仇的。”
乌鸦不可思议的看着子君,说:“真的吗。”
子君几乎是带着哭腔说:“我这辈子就剩下我弟弟这个亲人,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乌鸦说:“我没有,杀他。”
子君说:“不可能。那天你扔给老妈子的金子,带有子兰的印记,他对他的金子,都会刻上一刀。他的金子,都是留着给我赎身的,贴身不放,如果没有意外,那“怎么会在你手上。”
乌鸦说:“那是因为。”
房橘说:“那是因为,子兰是我让他去杀你的。”
乌鸦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房橘说:“我恨你。”
“我恨你,当年你为什么不死了算了,要让我父亲遇见。若不是没有你,我就不用十多年来活在你的阴影之下。
你知道我父亲怎么夸你吗。说你为民除害,说你忠义爱国。你说说你,那么好强干嘛,我父亲给你钱,给你吃,给你穿,你安安稳稳的活着不行吗。
你知道活在你的阴影下又多难受吗。多吃一块肉都要遭骂。他对所有人都好,对我那么严苛,连吃穿用度都要管。你知道你有多恶心吗。甚至连做梦都缠着我。
我要赌。赌你会不会杀我。我花下重金,派人请你来杀我,我要看看,你杀了我,他心疼不心疼我这个儿子。没想到你倒是很念当年的旧情,没有杀我。
我知道子兰需要钱,我知道他杀不死你,于是,我再设一局,就是让你死。”
房橘歇斯底里地说完这些话,竟然大喘气。这些话,是他的怒火,把火宣泄出来,把怒宣泄出来,身子就像气球放了气,软软的摊在椅子上。
乌鸦说:“那我现在就要死了,你满意了吗。”
五
府丁在粮仓外喊住一个人,那是子兰。子兰没有死。乌鸦的剑,穿过子兰身上一个穴道,没有伤到肝脏。他休息了两天,醒来,乌鸦告诉他,明日到粮仓去接子君。他问乌鸦,为什么要帮他。乌鸦说,我曾经也有一个姐姐,那也是曾经而已,我现在孑然一身,希望全天下的人,都活得好,活得幸福。
子兰不顾府丁的拦阻,他进到粮仓内,看见乌鸦躺在地上,地上淌着一滩血。
子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喊住,子兰。
“姐。”
乌鸦还有点意识,脑海里飘过那个少女的模样,他轻声喊了句,姐。
番外
小男孩在沙漠找了很久的玫瑰。他从代国古籍上看见一个传说:在沙漠深处,有一朵盛开的玫瑰,只要你对着玫瑰虔诚,许愿,它都能满足你的愿望,而且只能是一个愿望。那晚他彻夜难眠,第二天下定决心,看了看还在熟睡的娘亲,踏上寻找玫瑰的征途。
前往沙漠的路上,有山,山间开了许多玫瑰花。好美。小男孩这样想。可惜了,这不是我要的玫瑰。小男孩望着满山遍野的玫瑰,等我从沙漠回来,我再来看你们。
日月星辰行走在路上,孤独寂寞陪伴着他。早知道就摘一朵玫瑰花带上身上就好了,这样它也可以陪我说说话,也不会那么无聊。
沙漠的广阔没有吓倒小男孩。反倒是昼夜温差,自然威力震慑一切人。他嘴唇破裂,干了,好几天没有进水。会不会,就这样死在沙漠上了。那朵玫瑰,可是一直等着我呢。他倒在沙子上,双眼充斥着白色。沙漠中的玫瑰,是白色的吗。听娘亲说,人在死之前,会见到想见的一切。我想见的,不仅仅只有玫瑰,还有姐姐,还有娘亲。看来我还没有死。
乌鸦救了小男孩。小男孩醒来问他,你是沙漠中的玫瑰吗。乌鸦沉默不语。小男孩说,也对,玫瑰是不会说话的。
小男孩喝了水,吃了点干粮,才想起来有重要的事。他对乌鸦说,我有一个心愿,救出我姐姐,杀了房橘大坏蛋。
这一个心愿,却是两件事。
以前娘亲向天神许愿都是有供品的,但是天神从来没有满足娘亲的愿望。但是供品不能少。小男孩拿出白纸,那眼中,却是有种不忍的感伤。小男孩对乌鸦说,这是我爸爸留下的,他希望我好好读书,读诗词歌赋,书草行隶楷,现在我给你,你就帮我完成这个愿望吧。
乌鸦接过白纸,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你说话了,看来真的听到我的许愿了。小男孩走的时候,不忍离别,这朵玫瑰花太美太漂亮,可玫瑰花让他走,他不得不走。他说,玫瑰大姑娘,你一定要完成我的愿望,这样我回去,就能见到姐姐了,房橘死不死不要紧,重要的是我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