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双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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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瑶“离家出走”这些年,外部世界的各种景气正“有感”地变差。便利店的平价咖啡优惠券眼睁睁从买一送一,到第二杯半价,到第二杯七折,到只有美式咖啡第二杯七折;电影院的打折票也从出示会员卡到出示身份证……总之万事萧条都起源于日常便利的减分,“小确幸”被生计煎熬着杀戮,人的心地就变得暗淡起来。这种世道的降落很古典,轻缓而体贴,并不粗暴地露出生计的锋芒,故而带着轻飘飘麻醉的一位,体谅却总不是好的兆头,而更像是一种惩罚的缓期执行。天气冷的时候,机车车轮经过地面的声音会令清瑶想到生活中种种狼狈的摩擦。但显然,最激烈的冲突,清瑶努力使自己忘记。

      临近三十岁才要开始学习生计,到底是早是晚,其实也没个定论,人各有命吧。有次清瑶问伯恩觉得她喜欢她什么,伯恩随口说:“有吃有喝嘛。”她知道他在开玩笑,因为他说完以后很快就睡着了,但清瑶仍然感到刺耳。她可以不在乎这种评价,换得日复一日平稳地度过。但正常女人,听到这样的话,心总是会痛的。

      二十三岁那年,清瑶经过了一些重大打击,而后,与其说她爱上了伯恩,不如说在那个时间里,他们刚好遇到,伯恩暂时包容了她不愿意成长的任性。他也许也不是真的“包容”,而只是没将她内心的山峦沟壑与弯曲褶皱放在心上。他的天地早不是被清瑶一个人所占据,也不会被任何人占据,他就喜欢自己被真真假假的感情包围的幻觉,这令他能一点一点地爱上自己,并顺便赚一点钱。总之一旦走入男人的天地,女人最好不要再极目远望。望得越远,自己就越渺小。

      伯恩说“有吃有喝”这件事也不算切实,清瑶出去之前给他的账户汇了一笔家里的钱,虽然几年过去,早成一笔糊涂账。有时清瑶会想起外婆从前爱说的,一分钱掰成几瓣的生活哲学,但仔细想起,又不记得细节,用不上。清瑶想起鲁迅在小说里写,雪花: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讲鲁镇忙成一团糟”,彷佛是心里的原乡、心里的凛冬。但生活哲学毕竟不是生活美学,而仅仅是一种“说服”学,它掩盖着日子快要过不下去了,又或者,“没话说”、“说不清”越来越变成一句极有用的话,可以治心病,化解日常中惘惘的不安。

      伯恩放在抽屉里的钱越来越少,清瑶有时需要到零钱罐子里去挖出一点来对付一下她一个人的早午餐。伯恩去年趁着电影市场好卖了一个剧本,于世两人表面上依然经济地维持着原有的生活水准。该喝咖啡喝咖啡,该看电影看电影,这也不是什么大花费。只是在清瑶说想要回趟家的时候,她对着眼前这个人会居然开不了口。他方才在披萨店发了大脾气,又或者申请的文化补助被拒,信用卡逾期未支付打电话给银行交流不畅……每天都有很多理由令她开不了口来主动打破生活的惯性。

      上周母亲对清瑶说,父亲的保外就医依然没有被批准,但他的健康状况十分不佳。母亲又说,爷爷去年还回老家扫墓,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墓园,今年自己就躺进去了……母亲还说,过年好好照顾自己,就不要来回奔波了。“问伯恩新年好。”母亲最后在短信里说。但清瑶没有转达。她几次从家里播出“006+86”都在最后的通话因时卡断了。她害怕听见母亲的声音。留下来和返回去对她而言都一样艰难。她有些后悔没有早些坚强起来,挺过那些糟糕的事情,如今再要硬撑,越来越显得力不从心。

      譬如最近清晨醒转,清瑶总是想起家里光景好的时候,神采奕奕的父亲带着新礼物回家送她。外面流行什么,她就能得到什么。手机、mp3、psp……而后她把许多尚可以用的东西都过早地淘汰了,不是嫌弃颜色不好,就是容量太小,或者……仅仅是因为心情不好。可父亲出事后,一切都停止了。雪花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稀释了动荡本身的匆忙。清瑶的人生并不算因此停滞,只是有些东西永远凝固了。这种凝固,她又花了好几年才知道,谁都接不了套。

      有时清瑶也想给自己找一份工作,但她能做什么呢?她全部的智慧,都用于替眼下的日子认认真真地“丧气”。她始终没从几年前的那场风波中爬出来,她有时不相信自己已经成年很久了,不相信自己应该像那些无聊的女孩子一样打扮得风姿绰约到办公楼里盖章、填表、假笑、做ppt。她也想过要回老家,离开伯恩,像一个普通人一样重新生活,找个年纪相仿的人结婚生子。她如今的生活闷到窒息,青春却快要散场了。

      在这个无比重要的日子里,伯恩大清早就出门了,下午还像模像样要赶回家陪清瑶看电影,风尘仆仆。但无论他承诺什么,清瑶都深深地知道,眼前这个人早起一定先去了花市,选了最熟悉的那一家花店,最实惠的那一捧纪念鲜花,要送给自己年轻时的恋人。老板有时候会送他一只别的什么,挂在车上。而后他会绕去离家更远一些的加油站积分加油,换一包纸巾,再从容上路。俗话说,“无利不起早”,但这些年,清瑶完全没看出这件事中的“利”之所在,她还是太年轻了,以为一切都是感情问题,而不是仪式。不知道“仪式”这件事距离虐待会那么近。清瑶有时觉得自己并不只是和伯恩在一起生活,还要连同那些按照农历日历排序的女孩子们,以及久未见面的负疚的父母。这种相处是跨越时空的,唯有她的内心能容纳了他们同时存在于一个梦魇。也恰恰是这件事,令清瑶对自己感到厌恶。

      下午的电影院熙熙攘攘,这也难怪,今天以前,大雨已经很久没有停过了。天气太好的缘故,出来玩的人大都在户外活动。草坪、气球、风声、机车声将一座热闹的城市布置得其乐融融,因为太过和谐反而令人心生疑窦。伯恩和清瑶一起看了一部作家传记,伯恩太累了,很快就在一边睡着了,轻轻打鼾,并不算惹人讨厌。清瑶知道醒来他一定会说:“还挺好看的呢,我们晚上要吃什么呢?”

      “我们晚上要吃什么呢?”就连这样的问话都令清瑶不堪折磨。语气如此磅礴,选择却十分稀少。有性价比的那一些总是人满为患,脾气不好的伴侣常常和服务员发生争吵,贵的不考虑,再便宜的例如刀削面或者大馄炖……才是最终的归宿。她连多要一份泡菜,都会被轻蔑成癌症高发人群。电影中的那位女作家站在海边,对死去的丈夫说,我比你小那么多,但现在,我是你的姐姐了……清瑶有些动容。这大概就是一生一世了,一生一世这种程序化的折磨里充满了疲倦的鼾声、咸涩的海浪声,与白日墓园中看不见的陌生女人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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