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于南方,止于北   (上炔)

我永生难忘那个天边染满红霞的黄昏。风很大,刺骨地冷,打透我单薄的衣衫。我在风里站立成一张纸。眼前的朱红大门高高耸立着,严丝合缝,如同一道天闸,无尽威严。

  小六的手在我掌心蜷成了团,她仰着脸说,北姐,我冷。

  我搂紧她,终于伸手扣响门环,对着来开门的门房,清清楚楚地说,请把这封信交给你们老爷,告诉他,我是俞泷。

  我就这样迈进易家。

  老爷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神情冰冷,他说,你是俞泷?我说是。他又说,这是小六?我将小六拉在怀里,又说是。他最后说,你说,浮家一场大火,就剩下你们两个?我眼泪掉下来,说本来爹还在,可是没多久,留了这封信和地址,也走了。

  他来来回回地踱步,终于叹了口气,把信塞回信封递给我。走吧,他说,浮家没了,婚约也就没了,带着你妹妹走吧,别说我无情,我会给你找个好人家。

  腿一软,整个人瘫在地上,小六哭起来,声音细小,每一声都刺在心里。

  门口忽然一阵喧闹,接着就闯进来个少年,湖水蓝的长衫,俊秀面庞,尤其一双眼睛,明亮如星,清澈见底。

  爹,她们不能走。他说,声音平静。老爷大怒,混帐,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他却笑起来,爹,这是我的婚约,我的媳妇,为什么我不能做主?

  我说不出话,只怔怔地看他,他低下头扶我起来,温和地对着我笑,一瞬间,眼前似乎春暖花开,冰消雪霁。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安南。那时,我十四,他十七。

  

  我们到底留了下来。

  后来,陆续地在下人口中得知,这五少爷,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偏又绝顶聪明,老爷又气又爱,也就由了他去。

  从此结束数日飘零,摇身一变成了易家小姐。说是小姐,其实无非是未过门的五少奶。如一枝含苞的花,插在上好的骨瓷瓶中,悉心滋养,待到娇艳怒放,便堂皇地搬上台面。

  我和小六一起,住在一间别致的庭院。虽僻静了些,倒也清幽。门口是几树梅花,本来没有,是安南非要从他院子里移过来。他悄悄对小六说,你姐姐淡雅却坚强,像这梅花一样。

  小六说给我听,我心里便柔软起来。她问,俞北姐,你是不是要嫁给安南哥哥?

  我正绣花,搂过她,轻声说,小六,以后要改口了,我是九姐,不能再叫俞北了。

  她点头,张口又说,俞北姐,安南哥哥是好人,他给我扎一了只纸鸢, 好大好漂亮。

  我顺着门口望过去,看到安南站在院子里,提着纸鸢笑。纸鸢果然很大,有他半个人高,五彩斑斓,栩栩如生。

  记忆中,也有过这样一只纸鸢,一样的大小,却远不及它精致,只用清淡的墨,草草涂抹了。提纸鸢的手大而粗糙,不像安南,洁净白皙。

  这样想着,心就刺痛了下,针一不小心扎到了手指,血渗出来,鲜红。

  

  一年之后,我与小六在易家已经住得安稳,出出入入,没了生分。小六已经九岁,越发乖巧懂事,招人喜爱。

  安南日益挺拔,浓眉阔目,英气逼人。依旧爱笑,性子仍是孩子一般。经常找些花花草草送给我,或是些奇珍古玩。我只是笑,收起来,好生照顾着。渐渐地,他看出我独爱纸鸢,便一个个地送进来,精致美丽。

  那天,天高云淡,有清朗的风,他拉我出去。偌大的草地,嫩绿的草,软绵绵,湿漉漉,清新可人。纸鸢在天上高高地飞,长长的线,被他牢牢握在手里,我听到他的笑声,那样爽朗。

  我忍不住也笑,不顾矜持,笑出了声。

  他痴痴地看我,忽然握住我的手,他说九儿,等咱们成了亲,我定要你每天都这样开心地笑。

  他的眼神那样清澈,他的手掌那样温暖,忽然就神思恍惚起来,不知回到了多么久远的过去,也有这样一个男子,握住我的手说,俞北,你笑起来,这样美丽。

  眼泪流下来,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将头依在安南肩头。

  

  又过了一年,我与安南完婚。婚事办得很排场,惊动了整个小城。我穿上猩红的嫁衣,在花轿里轻轻地晃。手心不觉出了汗。

  出门前,她仰着小脸说,俞北姐,苹果象征平安如意,是不是?我轻轻捏她的脸颊。

  婚后的生活,果然平安如意。安南是最好的丈夫,懂得体贴与情趣,又有浑身上下的男子气。他是那样的宠爱我,像呵护珍贵的花朵。他却摇头笑说,我没当你是珍贵的花朵,我只当你是梅。

  安南门口,也有几株梅树,每到冬天,映着飘飘白雪,更是显得清冷孤高,傲视群芳。

  北方真好,有这样美丽的雪。南方的梅,只是衬了油绿的树,虽也清幽,但远没了这种神韵。安南说,九儿,我爱你,便是爱这神韵。

  闲暇的时候,他便教我写字。他很惊讶地说,浮家也是大户人家,竟不让女子读书的吗?他握我的手,在洁白的纸上写字,写得龙飞凤舞。我问,写得什么?他在我耳边,声音沙哑地说:我在写,俞北,我爱你。

  我几乎跳起来,吃惊地看他,他笑,眼里满是得意,他说,我听到小六叫你俞北姐,这是你的乳名吧。俞北俞北,真别致。

  不知为何就流出泪来,我靠在他胸前说,从此,就叫我俞北,可好?

  他点头,用臂膀圈住我,轻声说,好,从此,就叫你俞北。

  

  进门第五年,我才生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浓眉阔目,像极了安南。取名易天曲。忽然就被重视起来。安南本是老爷最宠爱的儿子,母凭子贵,老爷看我的眼神不再冰冷,有时甚至带了笑。天曲被特许不用奶娘,由我来带。

  小六整天整天地泡在我房间,围着天曲打转。有时就干脆坐在床边,撑着下巴看,一动也不动。一会吃惊地说,俞北姐,他睡觉的时候,是睁了一只眼睛的。一会又吃吃地笑起来,问她笑什么,她便说,你看天曲,像你只二分,像姐夫倒是八分。

  我笑着看她,精致的脸,腮边淡淡两抹红晕。我说,小六,你十五了吧。她说是啊,上个月刚过了生日,姐姐怎么忘了。我凑近了她,轻声说,可有了意中人?她脸嗵的红起来,呀,俞北姐,还早呢。我摇头,不早了,我嫁给你姐夫时,也不过大了你一岁。

  她站起身,羞涩地笑笑。俞北姐,小六哪里有这份福气,嫁得了姐夫这样好的人呢。

  我愣住,不知怎的,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听起来,竟像是意味深长似的。

  

  天曲周岁时,大摆宴席,全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被请了来。其中一人是城里最大的绸缎庄的老板,看了小六赞不绝口,私下里找到安南,要为独子说这门亲。

  安南对我说,那家公子我见过,彬彬有礼,一表人材,配小六,倒也登对。

  晚上,我敲小六的门,屋子里豆大一点光,昏昏地晃着。小六握了个杯子,竟然醉眼朦胧。怎么喝起了酒?我惊讶,去拿她手里的杯,她笑笑,躲过我,将杯子放到唇边,一仰头,酒就送了进去,姿势竟然纯熟。

  小六,你常喝酒?我皱眉。她抬起眼看我,笑得妩媚,忽然说,俞北姐,可还记得长风?

  心嗵地跳一下,立刻就慌乱起来。提他做什么?我故作冷静说。

  她放下杯子,凑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笑:你忘了?我却没忘。你们两个一起带着我放风筝,风筝飞得好高,忽然断了线,你心疼得哭,长风哥哥不会哄你,只会手忙脚乱地站着。

  心绞痛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只是笑,她说姐姐,长风真笨啊,到底只是个马夫,哪里像姐夫,那么体贴,那么懂得情趣……

  够了,我打断她。她看着我,怔怔地,看着看着,忽然哭起来。她说姐姐,为什么你这样好福气,每个男人都对你好,为什么姐夫看你的眼神那么深情,像是能拧出水来,为什么他从来不肯这样看着我,一眼,只一眼也好……

  我遭了雷击般,只坐着,一动也不能动。她哭着,哭得声音嘶哑,不知这样絮絮念了多久,才倒在桌上,沉沉睡去。

  已经深夜。将她扶到床上,脚下忽然踩了样东西,俯身去看,在床底,赫然藏了一只纸鸢,有半个人高,精致得栩栩如生,纤尘不染,只是时间久了,颜色已经黯淡。

  似乎又看到她倚在我身边说,俞北姐,安南哥哥是好人,他给我扎一了只纸鸢,好大好漂亮。

  我闭上眼。

  

  我问安南,觉得小六怎样?他点头,善良娴静,貌美如花,不可多得。我又说,若没我,会爱她吗?他吃惊地看我,俞北,这是什么话?说着搂紧我,怎么会没你,我活这一世,无非是上天注定,要来寻你的。

  我流下泪来,滴在他胸膛,趁他没注意时,不动声色地擦了去。

  

  敲了三更锣时,我就着月光写好了信,用砚台压在桌上。最后来到他身边,仔细地看他。他睡着,睫毛轻轻地抖,手臂仍横在我枕下,六年来,夜夜如是。

  天曲睡得正香,半张着嘴,蹬了被子。我将被子拉过来,轻轻盖上,他又蹬开。泪不可抑制地流下来,天曲,我的孩子,以后的日子里,可还有人在夜里,这样细心地为你盖被?

  终于走出门。寒风立刻紧紧团住我,刺骨寒冷,一如六年前,那个天边染满红霞的黄昏。在这样的风里,我牵着小六的手,第一次扣响了易家的大门,也就是在这样的风里,曾有一个叫长风的男子说,俞北,等过了年,我去和老爷说,让他把你许给我。

  心是那样地疼痛。长风长风,这是,多么久远的名字。

  

  是的,我是俞北。

  不是俞泷,从始至终,就只是俞北。我也不是什么小姐,不过是浮家的一个丫头,照顾小六小姐的丫头。浮家的马夫叫长风,粗鲁笨拙,却真挚,他握着我的手说,俞北,等过了年,我去和老爷说,让他把你许给我。

  可是没等过了年,浮家便一场大火,烧死了所有的人,只除了同去庙会的小六、老爷与我。老爷不久便郁郁而终,临终前写了封信和易家的地址,他说,去找易家,就说你是俞泷,只有这样才能救小六,求你。

  从此,便没了俞北,只有俞泷。一切的幸福都该属于浮家,我已经享受了这么久,是时候,还给小六。

  至于我,或许,早在八年前,就该追随着长风去了。

  又或许,他正在最遥远的天边,等着我。

  我的生命里,本不该有安南。他常说我是梅,却不知,我不过是一只精致的纸鸢,纵使精心在上面绘了嫣红梅花,也终会有那么一天,凋尽芳华,徒留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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