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辈子没有买过什么家什。记忆中只有那张竹床和碗柜里的几个碗是父亲买的。柜子里的碗是父亲在84年出差去九江时买的。当时办完事后,同事都上了庐山,父亲却跑到了当地的土产商店,他说九江离景德镇近,所以背回了一筒景德镇的碗。父亲的这个举动,母亲没少数落。但她也知道,父亲是舍不得花上山旅游的钱,找个由头罢了。
那张竹床是父亲在74年去通山出差买的。通山在咸宁南部,那里产楠竹,是有名的楠竹之乡,生产着竹床、书架等各种竹制品。那里的竹制品用材地道,做工精良,所以才吸引做木工的父亲拖了个竹条细密,质地光洁的竹床回来。
现在想来,父亲买竹床,也是下了一番勇气的。那时,竹床应该算得上是奢侈品。一般家庭居室里都没多大的空间,买个竹床还只能夏天用,实用性不大。而且在凭票供应一切的年代,父亲的行为贸不准就破坏了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
竹床拖回来后,父亲很是小心。武汉夏天天热潮湿,容易引来竹虫。为了不让竹床遭虫蛀,父亲拿回来了生石灰水,小心地涂在竹床的背面。每晚,父亲会叫母亲打来温水,用毛巾把竹床擦拭干净。父亲说,热天都汗渣渣的,不抹干净,睡得不舒服,还容易长包。
一张竹床,家里6口人,谁睡?父亲是一家之长,重男轻女的思想让他决定把竹床给大哥睡。母亲和姐姐们,还有我,就睡竹铺板。竹铺板虽说也是竹拼成的,但竹条之间的缝隙大,没竹床睡得舒服。
睡竹床的睡竹床,睡竹铺板的睡竹铺板,父亲却睡着帆布躺椅。母亲说躺椅不能撑脚,又不好翻身,还是另搁铺板睡吧。父亲说,自己睡觉惊得很,所以不在乎睡在哪里。
的确,夜间露宿街头后,父亲经常起身,“睡不着”。母亲说,她的瞌睡大,跟你们几个摇芭蕉扇赶蚊子,点蚊香的事都交给了父亲。父亲的血,天生爱逗蚊子,但为了你们不咬包,他只能遭蚊子咬。睡之前,父亲还会打来一搪瓷缸子的凉开水,放在自己的躺椅下。母亲说,夏天热,爱出汗,父亲是怕你们晚上口渴,免得摸黑上那逼仄的楼梯去找水喝。夜里,父亲还会起身看看一家几口盖好了没有。清晨,他会准时的把大家叫起来,该上班的去上班,该上学的去上学。
在没有电扇、没有空调的日子里,夏天就这样过着。一切平平淡淡的。
后来家里居室面积扩大,有了电器,但那张竹床和那张躺椅却一直没丢。父亲说,竹床留着我午间睡吧。但他后来一直没睡,只是每年夏季依旧把竹床从床底下拖出来,抹干净,搁在房间的一角,自己却还是睡在那张帆布躺椅上。
13年前的一个夏天,父亲走了。母亲把父亲喜欢的东西大多烧给了他。但那张竹床却在几次家里大扫除中被母亲强烈地留了下来。母亲赌气地说:“这竹床我夏天的时候要睡,家里的东西等我走了,你们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我们无言。直到某天读了杨绛先生的《我们仨》,才猛然发现,怀念那平平淡淡的夏天,是因为它充满了一个家庭,单纯朴素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