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长安是长字辈“安乐记心中”五兄弟的老大,脸型和身材都随奶奶,长长面孔,中等身高。
普通人一个,如田野的庄稼,村庄的树木。
听奶奶讲,我小时候是一个闹人的小孩,爷爷吃饭快,丢下饭碗后就去抱我,来回悠着。
吃饭稍慢的长安大伯就在一会儿后接过我,晃动着走起来,摇转着身体,仿佛在跳舞,当然那最多是王庄版的华尔兹。
跳着舞着就走到牛屋,牛铃叮当,倒沫的牛一下子使恬噪的我安静,睁大眼睛去寻找那静寂中的悦耳声响,一切就和平起来。
在白天,或在夜晚来临,在灯光如豆的黑夜里。
当然这只是一个听说,就像树记不得曾经刮过的风。
记得我和长安大伯最早的事情是一起买新华字典。
那年,大概是我小学二三年级吧,语文课需要一本字典。我和大伯一起去六里外的高庙街,那里百货商店有文化用品专柜。
他走在前面,有着难得的忙里偷闲的惬意,带侄子上街的愉悦。我是忘乎所以的有劲,即将第一次拥有一本厚实的书-可以看明白的书,不像家里的善书,软塌塌的,字是竖着排列,又都是不好认识的繁体字。
路虽然长却也不遥远,比过节赶集近了好多。
柜台里是那本绿面软皮的新华字典!我双手搭着玻璃柜,伸长细脖子眼热的盯着。
大伯从口袋里掏出小手巾布包,一层层解开,里面是张叠好的一元纸币。付钱,找钱。那本如圣经大小的字典就到我手里。
封面柔软结实,字迹清楚,厚厚的纸张有少闻到的香味。不认识的字,不知道读音的字,不知道意思的字都能查到,真是一本神奇的好书。
时光过了四十多年,现在想来,好多年再也没有那样的兴奋,一切都变得风轻云淡,只有当年那本七角六分的字典,和大伯一起那次消费至今记忆清晰。
回家时,我走在了前面,路也更近了。蜿蜒的小路上两个人的行走,有点像一行文字的逗号,句号。
缺衣少食的岁月里,水果是奢饰品。最多见的当属西瓜。桃,李,杏,枣,柿子只有在收获季节打打牙祭,不敢说没吃过,更不敢说吃够过或者吃饱过。
孙楼村的宋姓,和我们的宋姓没出五服,有长辈会种西瓜,差不多每年都种。
农历七月,西瓜快罢园了,天还炽热。午后走出知了扯着嗓子喊着“热”的村庄,大太阳俯视着蒸笼般的大地。大伯领着我去瓜庵吃西瓜。
“娃们儿,恁来了,咱去地里摘瓜。”青皮西瓜,左手托离地面,手掌轻轻拍拍,中指弹弹,声音清脆,是成熟的好瓜,应该是沙瓤。
人字型瓜庵内坐定,一刀下去,黑籽红瓤,红色西瓜汁液即刻流出。那是怎样一种饕餮呀,肆意地啃着一瓤一瓤甜蜜,小肚子鼓起来了,瓜地里小便一下,继续吃,把整个夏天的狠劲都用上了。
回家时,还会抱几个回去,家里有爷奶爹叔大,娘婶姐妹姑。一个宋字掰不开的亲情。
回头看去,瓜庵旁立着的本家瓜板儿,阳光下,不高的健壮身材,紫铜色的肌肤,碧绿的西瓜秧苗,黑绿条纹的西瓜宝宝。
长大后年年总是在西瓜罢园后,总感觉没有吃好,尽管没少吃各种西瓜。或许这遗憾里有那人,那瓜,那穿过瓜庵而过的热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