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老汉一家,在玉潭村子里,确实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他们在村子里,基本属于被边缘化的家庭,除“哑婆”夜晚的哭喊声,偶尔惊扰到村邻,引起些许嘘嘘感叹以外,平时,根本就没人会留意到他们一家的存在。
倒是村子的我们这群小孩,由于“哑婆”那夸张奇特的外貌,还有她晚上让人做恶梦的哭喊声,惊吓到我们,深深地烙印于我们的脑海,对他们一家的存在,我们总是充满着无限的想象与好奇,惊讶于他们一家三口的奇特组合。
小时候我们上学,常走这样一条线路,先从“雷氏宗祠”门前过,接着沿兴盛老汉那排房子边上的大马路,横过村子的稻田,越过琼菇岭半山蜿蜒的山路,最后抵达一处小山坡上的学校。
调皮与好奇是孩子们的天性,只要一逮到机会,便要整点出格之举的事。
有一次,早上放牛回家后,我与几个玩得要好的伙伴,一道结伴同去学校。那个曾在晒谷坪被“哑婆”教训过的孩子王,正巧他也与我们一道,结伴打兴盛老汉家旁边路过。
没想到,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那孩子王居然一下子心血来潮,在我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只见那孩子王,从地上随手捡起一块小碎石,奋力朝“哑婆”家的屋顶扔去,小碎石一触碰到青灰瓦片,“啪,啪,啪……” 清脆的石子弹跳声,一下划破了那片屋顶的静谧……
我们也好奇接下来有啥事情要发生,一起停下了脚步,正想凑热闹。
“啷当”一声,“兴盛”老汉家的那扇房门被人拉开,“哑婆”手拿长竹棍,摇摇摆摆地晃了出来,“哇、啊、哇……” 朝我们一顿狂吼,用力把她手中的那长竹棍,狂舞着朝我们飞了过来,吓到我们紧抱书包,一个个头也不敢回,一溜烟落荒而逃,身后还传来“哑婆”粗哑狂怒的叫喊声:“啊、哇、啊……”
打小,我很怕“哑婆”脸上那夸张的表情,还有她那片刻也不离手的长竹棍,从来都不敢靠近她家门前一步,生怕她手中的那根长竹棍,一不小心就砸到我头上来。平日里,我总是尽着小心,离“哑婆”家远远地,免得招惹到她,小心地提防着她。
即使我上学后,与“狗子”、娟子三人玩翻暗牌的游戏,一样担心“哑婆”会来侵扰我,离得“哑婆”家远远的。
对“引路将军”兴盛老汉家中的摆设与布置,我一直都很好奇,很想瞧一瞧他家的摆设,看看他们这样的人家里,都会有些啥东西,耽于“哑婆”的震慑力,每次经过“哑婆”门前附近,总是不敢多作停留,迅速走过。
有些事,越是好奇,就越想弄清楚。仅靠活在想象中,确实难以让人放下。
一日放学回家,恰好要路过“哑婆”门前,我还没来得及拐过去,远远看见“哑婆”拄着她那根长竹棍,站在“雷氏宗祠”的大门口闭目养神。刹那之间,一个念头生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赶紧转身折返,径直跑向“哑婆”那间屋子的窗前,紧贴那扇破旧的圆木格栅,瞧向那黑洞洞的室内。
普天下的穷人,基本都一个样,里面空荡荡,仅有四个墙壁。
“哑婆”这间又矮又窄的正屋,一目了然,东西少得可怜,恰到好处地道出了“家徒四壁”这四字的确切含义。
屋子正中间,铺有一张窄小旧木床,几把破旧小矮木凳,随意放在旧木床的周边;三四个黄颜色的老南瓜,呈一条直线,码于一侧床头下边;屋子后山墙上那扇窗,似乎许久没有打开过了。窗户玻璃腻上一层厚厚的泥灰,朦朦胧胧的,像是一副泼墨山水,浓淡相宜的嵌在窗框里,自有一番韵味。
窗户旁边的角落,立有一旧木头粮柜,安安静静地横在角落里;房子一侧墙壁中间,毫无规则,胡乱安上几个短木钉,挂了几件旧衣;我眼前的这扇窗户里边,布满了蜘蛛网,窗台上随意丢着几个大小不同、颜色不一的纽扣,都是塑料材质的。靠窗的角落,有一对木尿桶,旁边立起一把木尿勺……
室内光线不甚亮堂,除了刚刚那些杂七杂八的破东西,基本没啥好瞧的物件,屋内又漆黑,还赫人,有几分阴森感,我一转身,拔腿就跑,一直跑到祠堂晒谷坪草地那,猛猛喘出几口恶气来,这才缓缓而归……
秋收过后,“哑婆”厨房左侧猪圈那,有两棵枝繁叶茂、高大粗状的柚子树,树上挂满熟透了的红心柚,这两棵柚子树还是兴盛老汉的养父栽种下去的,树龄有十几年了。
每年秋天,兴盛老汉都得收上好几担滾圆饱满的大柚子。
“哑婆”家穷,平时也没啥东西可出售。所以她家树上摘下的这些甜柚,除女儿娟子偶尔吃上一两柚子个外,其余的柚子,他们俩口子一个也不舍得吃。若碰巧遇上赶集的日子,兴盛老汉便要把这些甜柚子挑去街上卖,所得钞票,多用于添置家中急需补充之物。
那年头,村子里没几家有钱人,大伙都很穷,自然没余钱给自家孩子买零食。
村子我们这群上小学的大小孩子,基本都得从“哑婆”家右侧的大马路过。
一到柚子采摘收获的季节,那又大又黄的甜柚子,直接从绿色叶缝里闪现而出,尤为醒目耀眼,晃得人脚步都难以挪动,我们想眼不见,心不烦都难,那些黄色的大柚子,时不时晃荡于我们这群孩子们的视线范围,一个个给它撩拨得吞咽起口水,哈拉子流淌一地……
如今回想起来,我都觉得我们那时肯定没啥节操可言。
每次上学路过“哑婆”门前,时不时,便要朝向柚子树那方向瞄上几眼,特想找机会下手,偷几个来尝尝鲜,过一过嘴瘾。可惜的是,这些诱人的甜柚子,除了诱人以外,总也找不到可下手的时机。
每天,“哑婆”对这两棵大柚子树,看管得极其小心。
只要到了我们上学或放学时间,“哑婆”便会手持长竹棍,盯守在柚子树跟前,她那僵硬的颈脖子,隔上一会儿,便要随机无意识地左右转动,与机器人一样,老是在那很别扭地转来转去,上门牙用力地咬紧下嘴唇,一脸威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样子。
有时,“哑婆”还会用她那黑黑的眼珠子,时刻不停地扫向我们这群孩子,一边手拿竹棍子猛敲打地面,一边极其有威慑力地朝我们“啊,啊……”乱叫唤,不知道她叫唤啥东西,吓得我们赶紧闪人,生怕被她那赫人的黑眼球所中伤,害我们晚上又得做恶梦……
10.
“玉潭”畲族人的村子,窝在“天门嶂”大山延伸而来的包合之中,村子四面环山,处在山脚下方的盆地中央。村子里的这些人家,随机分布于各个山脚的附近。
平日里大家不太往来,各忙各忙的活,各做各的事。虽说各家住的地方隔的不算太远,但山上山下,串门确也不太方便。
若是没有啥事情,即使我们同住一个村子,加上各家住的地方,多挨着自家耕作的田地附近。本来农村里的人,田地里的杂事多,忙上忙下,根本就没时间去村邻家里走动。有时,若是没有特别的事情,十天半月,即使同住在一个村子里,若要见上一面,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哑婆”因为没有说话的能力,虽然她能听清楚我们说的内容,可“哑婆”表达不出来,仅会“啊、啊……”地应对与其交流的人。
自然村子里也没几个人会愿意与她去沟通,总是离她远远的,偶尔路上遇见“哑婆”,也只是对她点一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不多作停留。
要是那个过路的路人,不清楚站在祠堂门前的“哑婆”这些状况时,当看见“哑婆”朝自己裂开嘴巴大笑,以为“哑婆”认识自己,也跟着对她微笑点头,那“哑婆”她便会激动得“伊伊呀呀……”地朝路人大叫,“哑婆”的小脸上,马上又会堆起满满的笑容,只可惜“哑婆”牙齿过早缺失,导致她的牙龈也跟着过度萎缩,所以她的嘴角,总是歪歪斜往一侧,当“哑婆”她笑起来的时候,看上去比哭还要难看几分。
在“哑婆”笑的时候,路人楞楞地分不清楚,以为自己那里不小心,把她给惹哭了,便会吓得不好意思讪笑两下,赶紧尴尬跑路闪人,再也不敢回头去看向“哑婆”,待路人跑出去八九米远了,“哑婆”那激动的声音,依旧在对着路人的背影,“啊、啊、啊……”一通乱叫,硬让路人心里七上八下:“她到底啥意思?是在骂我?还是真有啥事情要同我讲呢?”
很多时候,弱者更愿意与弱者处一起,呆一块。
不是想从对方那里找到印证自己强的一面,能让自己产生心理的满足与安慰。而是因为同为弱者,更能设身处地为对方考虑,生起自己天性的悲悯,同病相怜,有时看对方的影子,如同在看活着的自己!感慨自己生活都如此不易,想想对方也有万般的艰难与无奈,自己也就学会慢慢放下,进而坦然面对上苍强加给自己的那些不公。
加上弱者平时少有人会与其交流与来往,常会生起一股莫名的孤独感,又无处消解那些生起来的寂寞与无尽的空虚。
此时,若会有某个命运与弱者相似的人物出现,自然,俩个弱者便会慢慢靠拢,相互接近,互相取暖,生起依赖,一起面对,这慢慢人生这长路上那些不公与无常。
村子里有一位叫“兴禄婆”的老人,与“哑婆”年龄相仿,命运相似,如同一对受难的孪生姐妹,她们俩个同时被上苍选中,在我们“玉潭”这个小山村子里,各自面对这不公的命运安排,一道见证这苦难无常的人生。
她们俩个老人,平时难得开口,总是安安静静坐在“雷氏宗祠”的门前,啥也不干,也不会有多余的动作。一个拄着根长竹棍子,一个空着双手,就这样相对而立,偶尔面带微笑看向对方。
有时,一人投向对方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一个轻微的笑意。另一人,如同触电一般,立马就感受到对方心里的问候和浓浓的暖情,俩人就这样傻傻地笑一块去了……
冬日的那片暖阳,照在“哑婆”与“兴禄婆”彼此的身上,不仅暖和了她们俩个人的身体,还温暖了彼此的内心。
打我记事起,村里人总喊她“兴禄婆”,我也不知“兴禄婆”的名字,每每路上偶遇她老人家时,村人常唤的“兴禄婆”这三个字,便会在我脑子里立马显现,好似“兴禄婆”就是她的真名。
至于“兴禄婆”的真名实姓,村里人没谁会去考究,她自己也不在意,村人用“兴禄婆”称呼她时,她没反对过,也没有与人提及她的名字,好似“兴禄婆”天生就是一个没名没姓的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