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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怡 浙江大学 心理咨询硕士在读
「你怎么自我照顾?」
曾经,我觉得这是一个显得空洞,有点难以回应的问题,甚至有点矫情。
除了吃饱、睡好、穿暖这些基本条件之外,好吧,如果我有闲暇,能够去做一些我本身就爱做的事情,可满足一些安全享乐或精神需求,譬如看小说、看话剧、电影等…… 这样可以说是在自我照顾吗?
顶多,再加上一直以来都有坚持的瑜珈和跑步,当作对于身体的关照。
「自我照顾」,听起来不是助人工作者应该优先考虑的事情,好像我们光指望能照顾好个案,陪他们一起潜入水中,然后再一起从心灵工作里完好地浮起来,就不容易了。
何况,在大陆,每个人都在争分夺秒,眼光都朝向三五十年后的规划,忙于周旋万机,拼命伸展着触角来发展自己。除非生病(不管是生理还是心理),否则即便是心理咨询师,哪有那个时间每天内观「我此刻是不是有哪里感受不太对,需要被照顾一下了?」这个问题。(在我发表这篇文章的时候,甚至找不到「自我照顾」这个文章分类标签,倒是可以看到一堆有关于自我管理和成长的。)
可是,在台湾,几乎每个人每天都在谈论感受和情绪,尤其细腻,尤其包容,仿佛有关于人的一切声音和感觉都是「值得」被好好谈论、听见和对待的。作为一名理科生,擅长大刀阔斧分析和抽象思考的技能,顿时就像打在棉花上,只得重新练功,在一团团柔软的话语和有温度的社会中,学着怎样以人性关怀来尊重和对待个体,包括咨询室中的人。
说回「自我照顾」。
来台湾的第一年,开始在每一次课堂上经验到艺术疗愈活动,画画,撕纸,捏土,玩泥巴。起初觉得没什么,就像行云流水一样,似乎浮出了一点点潜抑的心绪到纸上,却又好像水过无痕,什么也没获得或留下。做了和没做,并不会看见生活有任何实质上的影响和改变。
当我第一次去参与台湾陆雅青老师的「助人工作者自我照顾艺疗工作坊」,连续两天,几乎没有说话,连续好几个好几个小时地,运用不同的媒材,不断创作、覆盖、创作,老师的引导语都很简单,「不要停下来,不要思考」、「你找到你的主题了吗」、「这才刚开始」……
似乎随着时间流逝,我的情绪感受越来越强烈,却不知道如何引导和转化它,最终那个所谓「主题」也没有完全成形。当时只觉得挫折,还不太理解,为什么埋头在一堆艺术素材中茫然而直觉地创作,可以是一种「自我照顾」?可是,工作坊结束后,身体带着浮上来还没消化完的情绪,很直觉地走进艺术媒材店里,选了好几件感觉有趣的材料带回家,开始在家里摆弄(因为还没养成习惯,没弄几下就被丢在一边)。
后来,我又上了比较长期的表达性艺术治疗、戏剧治疗等课程,自己也经历了几段情绪有所起伏的困难时期——思乡欲断肠、找实习的压力焦躁、还有每个人都在讨论的社会政治局势等等…… 那段时间里,艺术疗愈活动,静悄悄地陪在身边,三不五时主动给我机会可以整理一下内心。
那段时间,当我仍然按照日常生活的作息运作——和朋友约吃饭、打球、讨论社会新闻、饥饿地刷手机消费媒体、尽我努力地了解世界和关心世界。
我发现还是有些地方不太对劲,我需要的不是这些,而是有一点点可以给自己喘息和慰借的时光,一段我能够和自己的感受独处和交流的时光,而不是在聊天中分享着彼此的焦虑,或是好不容易能够独处了,却生活在别处(手机)。
我发现我自己是会卡住的,而且希望获得更多。突然有一个词悄悄地浮上心头…自我照顾…这个词萦绕在我心头。但我仍然试着将这样的渴望放在一旁,虽然知道有些办法和工具了,但却懒得去做。
之后的某个时刻,它却跃入脑海,仿佛直觉一样指引我去行动。
这一整年来,往返台北与淡水间的实习和课程通勤,每次要花掉我三个小时的时间。那天,我结束了一天的实习,接待完了所有来来去去的来访者和心理咨询师,关上机构的最后一盏灯,锁门,搭上回家的车,打开手机,按照惯性移动拇指,只看见密密麻麻的字不停流过眼前,却一点都进不到脑海中。我很努力地看,可是脑子好像是空白的一样,无法吸收进去。
我觉得自己快被榨干了,我明白此时此刻的累和耗竭,并不是用脑过度,也不是体力透支,而是能量的循环卡住了,我的活力没有在自然地流动。我感觉很累,很想要休息,同时我也感到深层的焦虑,为了一些还没能做完的事。
我明白我不能再依照我往常的生活模式运作——
只是盲目地睡一觉然后连轴转般忙第二天的事?
或是到家深呼吸一口气逼迫自己打开文档继续未完成的作业?
不。我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能量仍在消逝。于是到家后,我什么也没做,我放下手机,一点都不想去碰它,然后我打开我的瑜珈垫。我依循着不同的瑜珈姿势,我开始拥抱这个我一度如此嫌恶的词,自我照顾。
后来我知道了一个词叫「容纳之窗」(Window of Tolerance):
「容纳之窗」
指的是一个人面对压力时,身心可承受的范围。在容纳之窗之内,身心处在“适度激发状态”,一个人尚可稳定与理性地面对困境,解决问题。一旦身心状态被压力逼出了容纳之窗,可能进入“过高激发状态”,亦即能量过强,呈现焦躁、易怒、失眠、冲动等现象;也可能进入“过低激发状态”,亦即能量不足,出现疲惫、无力、忧郁、失去动力等情形。
很明显,我当下的状态已经进入了过低激发状态。而且只要细心发现的话,我后来常常遇见它,看见它在我的生活中,或是旁边的人的身上闪过。
那天,做完瑜伽后,我还画了画。在一个安全的空间内,凭藉直觉不去思考,只是任意涂抹,让手带着我,诚实面对此时此刻的感受。画完,当我回看这幅画,好像更懂得自己为什么那么累,和自己连结本身也带来意想不到的力量。
当代人常常处于一个burn out的状态,在生活中留意自己和身边人是否在容纳之窗里,如果没有的话,先回到容纳之窗里,照顾身心,再考虑解决问题,也是可以的。
在这样一点点练习累积下,忽然有一天,我意识到这样定期、创意性地清空和抒发自己,有小小的一方空间,能够不时照顾和呼应属于自己的感受,真的会让自己更懂得怎么陪伴自己的内心,更贴近自己真实的情绪。
仿佛从日常的乱流中拎出一些常常会被忽略掉的,亮晶晶或是黑乎乎的感受,好好看一看,玩一玩,然后听一听它们在说什么。那个过程,让我更明白自己的心了。
持续两年的练习后,现在我已经把自我照顾视作很重要的日常主题,当我感觉身体或大脑沉重,肌肉酸麻或是僵硬,呼吸不畅或很浅的时候,我知道怎样为自己选择安排合适的自我照顾途径。也许是播放一首那一刻直觉想到的歌曲,然后闭上眼睛自由舞动;也许是抽出蜡笔铺开白纸不管不顾地为自己画画,也许是一秒也不停下回读的自由书写……
才发现,原来心中一直有个呼唤的声音,寻求着自由,安全,连结。它本身就是一种奇迹。当它太久没有出来活动的时候,就有哪里会觉得不太对。这个时候,就是自我照顾登场的时刻啦。
「自我照顾要求我当一个成人,将我自己的照顾放在首位,甚至冒让他人失望的风险」。我参与团体、在学校接受咨询,我的自我照顾便是好好与我内心真实的一面,甚至是脆弱和阴暗面,好好独处。
现在,当我询问我的个案他们会如何照顾自己,并且鼓励他们发现自我照顾的方式时,我感受到不同于过去的真实性,我更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自我照顾真的能够帮忙我们。
我们需要和真实的自己有一小段单独相处的时间,我们需要和自己的“脆弱”相处,亲身在里面浮沉挣扎过,才会更明白要如何协助个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