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帘幽梦,不知谁能与共……窗外更深露重,今夜落花成冢……”这是首很老的歌了,骤然听得时,脑子里除了那个葬花自怜“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的林姑娘外,再没了其他。
她初进贾府时是堪堪十岁的年纪,她不是生来敏感多疑、伶牙俐齿,只是在一开头便知道“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只怕叫人耻笑了去。
黛玉性子里带着文人的冷傲,一朝母亡别家、寄人篱下,心中的酸楚、无助,却终究只由十岁的孱弱身躯独自承担。记得很深刻,黛玉见到老太君的第一反应是拜见,在老太君搂过她痛哭的时候方才流下泪来。小时不懂,二人从未见过,如何伤心情深到如此地步,如今细思来,想必是一个念女心切,爱女身亡,见了黛玉只把黛玉当做亡女来心伤了,那一声声的“心肝儿肉”叫的不是黛玉,而是她的母亲。另一个亡母别家,一路上想必是说不尽的心酸与担忧,心酸自己年幼丧母,担忧寄人篱下的尴尬处境。
初见老太君,她的第一反应是用谦恭的姿态行礼,怕失了礼数,徒惹这个当家老太太不喜欢。可是当老太君以外祖母的身份将她拥入怀中痛哭时,黛玉一路上的心酸与担忧像便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发泄的口子,再也没了顾及,只痛痛快快地把心中的泪尽数发泄了出来。细读《红楼梦》,我常感叹曹雪芹先生的细心,同时也很感激先生的细心,让我可以透过纸张更深地去了解这一抹异世里独特的芳魂。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薛林贾三人之间的爱情故事是贯穿了整本《红楼梦》的悲剧。黛玉焚稿短痴情那一章,我对黛玉的怜,对贾府全体的怨到达了极致。一边红灯高挂宾客满座,一边门厅冷落孤苦伶仃,紫娟一句“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狠毒冷淡!”真真是道尽心酸。
世人都猜测着黛玉临逝前那句未完的话到底是想说什么。我想无论是什么,都绝不可能是埋怨宝玉的,我想那个慧质兰心的林姑娘,那个被宝玉引为知己的林妹妹,她肯定是明白的,她明白宝玉的深情,也明白贾府的无情,更明白她与宝玉的感情注定无果。焚稿断痴情,断的不过是那无望的等待。她深知,她活不过这一夜,而明天,那个她深爱的男人也将成为别人的夫君。她这样敏感又自尊心极强的姑娘,不可能把诗稿留下惹生是非。她曾有诗言“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焚稿断情,来时纯洁,去时纯洁,这可不正应了她的心意?
当初听闻宝玉的“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时,她便忡然变色。也许……在那时她便从诗中预见了自己与宝玉的结局。她与宝玉最后一次参禅时,她问“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答“我为林姑娘病了。”再不需要别的语言了,也许那一刻起,她便放下了对于结局的执念。他们之间只剩下了痴痴的对视,她的所求就这么多……他说他为她病了,她又何尝不是呢?
大观园里大部分人对她的评价是言辞刻薄、不好相处,她说话向来没个顾及,人家给她送花来,她便直接问“这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一句“我就知道么!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呀。”是真真刻薄犀利,但这也是相对于圆滑知世故的薛宝钗,我更喜爱她的原因。她冷傲、直率,她早就不是那个初入贾府的小姑娘了,她长大了。母亲没有了,父亲没有了,她一个人在贾府,她给自己的要求早就不是“不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不让人笑话”了。她要在贾府保护好自己,这样刻薄、强势的行为正是她保护自己的手段,就像是在狼群中拼命挥舞着唯一火把的人一样,以虚假的凶悍来使狼群退缩。对于这样的林妹妹,我除了怜惜还是怜惜。
当初宝玉游太虚境时,所见对黛玉的判词是是“堪怜柳絮才”。潇湘妃子的文采无论是在大观园众人的评价中,还是在后世读者的评价里都是非常之高的。但是她的诗句大多婉转多情、敏感易伤,李执曾在诗社的评比中力排众议推举薛宝钗为魁首,认为黛玉诗虽很好,却太过伤感。“柳絮之才”虽美却伤,一个人的性格往往决定着那个人的命运,她的性情也早已注定了她的结局。她的生命到底是如何结束的我们已无从考察,然而有一定很确定,她是在伤怀中离开那个世界的。她的才气无可非议,她的命运令人唏嘘不已。
六年级是我与她的初遇,转眼八年过去了……我了解她总觉得是不够的,多读一遍《红楼梦》我对她的感情与了解就会更深一步。到了如今,每次读到她,或喜或悲,竟像自己也陪她一起经历过了一般,同笑同泪。她每一次的眼波流转,都会惊起我心湖无限的涟漪;她每一次掩面轻泣,都会勾动我心田最柔软的土地。我不知我是怎么了,我像是醉倒在了她的故事里,酒里梦里都是她的喜怒哀乐。
“窗外更深露重,今夜落花成冢……”又是落花时节,只是葬花人再没了那个世外仙姝。林姑娘,我来自远方,徒做无谓的呼唤。今夜,我在这落花里虔诚地完成对你的祭奠,愿你好梦,愿你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