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胜惊讶而且满意地发现，在忧郁情调当中有一种令人愉快的意味。这种意味使他们自觉高贵而且优越，并为他们显出生活的阴暗面中一种神秘的光彩。于是他们得以化失败为胜利，把忧郁当成一种崇拜对象。
——朱光潜《悲剧心理学》
“在忧郁情调当中有一种令人愉快的意味”，也许这正是一个人何以能够自溺于忧郁之中，甚至以忧郁标榜自己的心理原因。忧郁被普遍地认为是一种负面情绪，按理说人应该避之唯恐不及，但事实上却有不少人甘愿沉浸在忧郁的空气中，是无法自拔还是自得其乐呢？
朱光潜认为，动力心理学能够解释忧郁带给人的复杂感受——在人的主观意志受到客观阻碍时，人产生了忧郁的心理，但当这阻滞使人转而沉思自身与现实的关系时，人在这沉思当中得到了心理能量的宣泄，从而重新保持心理平衡。但我更感兴趣的还是“这种意味使他们自觉高贵而且优越”，处于忧郁中的人到底是如何“自觉高贵而且优越”的呢？
显然，忧郁情绪是人的主观意志受到客观阻碍、个人目的没有达成时产生的，它首先带给人的感觉是压抑的、挫败的、失意的，因而人一开始感受到它，总是自觉地拒斥，希望能够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用快乐来驱散。但对于一个自得于忧郁的人而言，忧郁带给他的沉思却很快地将他吸引到其中，于是咀嚼起自己的忧郁，似乎感到对痛苦的重新品味而产生的一丝快感。然而，对痛苦的重新品味何以能够产生快感，而不是理所当然地增加痛感呢？也许这其中的秘密就在于，当人和自己切身体验的痛苦拉开了一定的距离之后，想象力发挥了它的幻想——弥补作用。
儿童由于情感和思维的相对单一而不会对自己的处境有太多的想象成分，他们往往因一事而喜、因一事而悲，这其中没有太多复杂的情感交织，有的只是纯粹的或悲或喜，由于悲喜的持续时间不长更降低了不同情境中的各种情感相互融汇沟通的可能性。成年人则往往更能在思想上超越自身处境而产生不同情感的共通与整合，从而导致情感、思绪与现实、处境的错位，正是这种产生错位的心理和思维结构区别了人与人之间想象力、联想力的丰富程度。深陷忧郁之中并且从中体验着忧郁带来的快感的人，往往正是在想象力、联想力上较常人活跃得多的人，他们也因而更深地体味着人所没有的痛感与快感的交织、混杂和冲突，从而导致内心的波澜起伏。
我见过这样的例子。一个单方面陷入爱情的女子，由于内心敏感、患得患失，常能因为对方的一句话、一件小事而引发自己许多负面的联想：男子随意地谈到和另一个女子的日常交往时，她即刻把对方视为情敌，并将之与自己进行多方面的对比，这时往往产生自愧不如的心理，继而感到失落；男子和另一女子由于存在相同的兴趣而偶有交流、相谈甚欢时，她又即刻想到自己和他之间因兴趣的迥异而存在的隔阂；她曾有一次与男子相约共度晚上的时光，为此她提前准备了男子爱吃的食物，甚至险些因此而耽误了自己的事，但当她兴致勃勃地等待男子时，对方却因天气寒冷而懒于外出，她的心情顿时一落千丈。如果说这种种心理上的多虑而导致的忧郁还只能引起纯粹的痛感的话，那么在她独处一室、进而对这种种痛感进行沉思时，她的想象与联想即刻产生作用：她视为情敌的女子与他相识已久，若双方有意，何致迁延至今？彼女子素来异性缘极佳，因而待他想亦无异其他男子；与他志趣相投的另一女子已有对象，二人相契实属偶然，想亦无伤大雅；在男子临时拒绝了约会之后，她因痛感而陷入了忧郁，但又从忧郁当中进入了顾影自怜的自我陶醉，设想自己也如许多爱情故事中失意的女主角般经历着单方面的感伤，进而把一己的挫败上升到某种普遍性的意味，从中咀嚼着一种莫名的意味。如果说这只是将此前的痛感经过对事实的重新考量、分析而得到的结论，借此她得以取消痛感的话，那么在她的沉思中终于触及到自己与男子难以弥合的距离时，她的忧郁才真正意义上混杂了痛感与快感，同时产生了因对现实的充分认识而产生的痛感与化解此痛感而自觉或不自觉的想象——弥补：她终于感到，他身上吸引她的内在丰富与精神独立正是造成彼此疏离的根源。她欣赏他的自我中心，但正是他的自我中心使他的心坚如壁垒。她知道他们的灵魂是那么的相似——同是独行的灵魂；但没有喜欢绝对孤独的灵魂，她那同样坚如壁垒的心因他而有所动，却只看到对方依然固守的内心——他的心扉没有为她开启。久蓄的爱溢出心房却无所归依，这时的孤独是她所未体尝过的深切。
但在这深重的失落中，她发现了全新的自己。她知道，无论结果如何，她在这过程中已经升华了自己的心灵，尽管面对的是更加难堪的孤独，但她同时感到因灵魂上升到了新的高度而带来的全新眼界。她仿佛置身巅峰，放眼看去，万物渺如尘埃。她于是复归了心灵的平静与安宁。正如朱光潜所说的：“对痛苦的这类沉思是忧郁的一种，它使遭到阻滞的精力得以宣泄。主体虽然从外在方面看来似乎无能为力，但在精神上却是活跃的。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忧郁总是搀杂着一点快感在其中。”痛感作为使她陷于忧郁的原因，却出乎意料地使她从中获得沉思所得的快感，并发现自己灵魂中更加广阔的一域；不仅发泄了由痛感导致的内心失衡，更由此换得一种精神上的提升，后者对于一个注重灵魂生活的人而言无异于最大的馈赠。
朱光潜关于忧郁的论述是作为对悲剧快感的阐释而发的，所以尤其应该明确的是，作为一种悲剧因素的忧郁心理绝不仅仅是我们日常所以为的完全负面的、萎靡不振的病态情绪。忧郁者凭着活跃的心理能量和想象——弥补机制，反而从忧郁当中获得了自己精神和灵魂的洗涤与生命力的昂扬。正是这种强大的心理素质，决定了忧郁对于上述忧郁者产生的始于无力、终于振奋的效果。
也许这就是忧郁的魅力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