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上德语A2课认识了一个叙利亚的女生，典型的中东长相，不施粉黛，但皮肤很白，戴着彩色的丝绸头巾，穿着倒是十分朴素。

德语课我一向十分活跃，大概是平时极少说话，同时感觉德语班上的外国同学也比德国学生可爱得多，因此课上课间总是不停和人闲聊讲话。这个叙利亚女生在和我做了一次同桌之后，可能感觉和我聊得很开心，后来的每个星期每堂课都坐在我旁边的位置，有时还提前告诉我可能迟到叫我帮她留位。老师虽然不鼓励固定同桌，经常把我们分开，她还是照常不变。

她在大学念phd，工作学习非常勤奋。德语课我一向当成消遣，最初看到她总是认认真真做笔记，内心还有一丝不屑一顾。课上对话她也十分积极，回回拉着我组对话。渐渐得觉得她还蛮有意思，拼出来的对话也很幽默，经常惹出全班老师同学齐声爆笑。开始喜欢她可能还因为她从不吝对自己和别人真心赞美，做完一组题目后她喜欢握个拳头小声说yes，当我流利得回答出老师的问题后，她总跟我树个大拇指说super。遇到问题反复请教别人和老师，耐心是我的十倍，而自己确信的东西也敢于和别人争论，毫不退缩。我起初并没有在意她是哪里人，后来熟悉之后知道她叫thawra，是叙利亚人，我惊讶于经历战火动荡中的人怎么会如此阳光开朗，脸上看不出一丝阴霾，对她由开始的喜欢渐渐生出了敬佩。在德国社交生活少之极少，每个礼拜上课固定见她两次面，竟比其他中国朋友们来往得还要多。

Thawra 是虔诚的穆斯林，也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穆斯林。在此之前我也经常跟风黑，绿绿药丸，对裹头巾一身黑的人避之不及。跟她熟悉之后越发明白群体不能代表个体，正如2年前的我也跟风黑三哥三姐恒河水，念硕士之后全班大半印度同学，身上没有咖喱味，对我也是毫无保留的接纳，在异国他乡尤其觉得温暖。毕竟是第一个穆斯林朋友，我们经常扯东扯西，彼此都很好奇，虽然也总有很多地方彼此不能理解。

‘Thawra，你头发什么颜色？’

‘金色的，要是现在只有我们俩，我可以脱掉头巾给你看’

‘那你们为什么要戴头巾？随时随地都带吗？’

‘因为不能让其他男人看到头发，在家里父母兄弟可以看的’

‘为什么不能让其他男人看到头发？’

‘我们的god告诉我们的，这是保护我们’

至于为什么god要她们戴头巾，扯半天也扯不清，总之，god 告诉她们做什么是为了她们好。

‘Lijun，你们中国女生结婚前可以有男朋友吗’

‘为什么不可以？’

‘就是结婚前，可以那个吗？’

‘可以啊，你想就可以，你们不可以？’

‘我们都是结婚后才可以’

‘可是，结婚后才可以的话，你怎么知道你和你丈夫合不合适？’

‘结婚前，我们可以见面，聊天，了解之后就知道能不能结婚啊’

‘可是，有些方面，是不能单单通过聊天知道的啊’

‘你说那个啊，反正结了婚就可以了啊’

‘但是，要是结婚后才知道他‘不可以’ 怎么办？’

‘为什么不可以，我们那的男人都是可以的啊’

‘不是可不可以结婚啦，而是，那个。。。‘skill’？’

‘噢！那个。。哈哈，要是不可以的话就离婚，说他不能结婚就行了’

她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们一起爆笑，不明白为什么在图书馆谈论起这么污的话题，然后聊天愉快得转向了抨击德国男女关系混乱上了。貌似认识的每一个外国女生，跟我熟悉之后都喜欢问我婚前sex的问题。而在穆斯林地区以及印度，女性婚前sex真的会承受很大的舆论压力。

今年升B1课，我们又惊喜得发现巧合得选了一个班，继续当同桌。每周上课的时候一起愉快玩耍，其余时间也不联系。我很享受这种轻松的关系，不用思考平时怎样维系，甚至根本不需要维系，毕竟朋友们最终都世界各地天南地北，渐行渐远，余生大部分可能都再也不会见面，与其苦苦抓住，不如早些坦然接受罢了。她作为一个难以交心的外国人，在的时候聊聊天，不在的时候就当没有认识过，这是和外国人甚至普通朋友交往的常态了。

周三晚上下完课，我们走在公交站边，原本应该说 tchüss了，她看起来十分疲惫，告诉我她不想回家，想去市中心逛逛。我问需要我陪你一起吗？她很惊喜，问我真的可以吗？没有其他安排的话很想我陪她一起转转。于是我们一起去吃了饭，走在灯火闪耀的老城里，她告诉我她真的感觉很孤独，很想家，父母在阿勒颇，她只能节省薪水寄给他们，办公室的同事们都不能称之为朋友，仅认识的朋友又都有家庭，上班的时候科研压力不堪重负，休假的时候总是形单影只，她不想回去面对空荡荡的公寓，即使在外面人群中走走也好。好像我除了反复安慰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我当然理解独身在外的孤独，可是大家谁不是这样的呢？即使有朋友短暂的陪伴，分别之后照样一个人面对四堵空空的墙。哪怕是在国内，在家人朋友的簇拥中，每个人的路也需要独自走完，外在的陪伴达不到内心的荒原。

我们认识的前半年在嘻嘻哈哈中度过，而后半年，我们开始分担对方部分沉重的一面。她告诉我她数不清的头疼的事，什么会议签证又被美帝拒绝了啊，什么论文写不下去了啊，什么培训想去去不成了啊。我很高兴这样的转变，这意味着我们成了真正的朋友。圣诞假期后的第一堂课，我兴冲冲得跑去恭喜她阿勒颇终于停战了，她也很高兴，同时也很忧愁，因为战争并未结束。我们约好将来和平的时候，她带我去叙利亚吃我们之前一起吃的炸肉丸子和烤馕。我也认真告诉她我家乡的名字，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说个靠近什么大城市的大概，她还拿小本子记下来了。

过农历新年前我们还在上课，坐在教室里等上课的时候，我听说了一个难过的消息，难以自控，眼泪忍不住滚了下来。她发现了吓了一跳，问我还好吗，我点点头。等老师开始讲课后，我怎么也听不下去了，借口不舒服请了假收拾书包跑出去。当时不想回家，在大街上一片茫然，然后在公交站边坐了好久好久。一直坐到他们下了课，她也出来等公交，看到了我，我有些尴尬，她跑过来只问了我感觉好些了吗，对于其他再不多问，拍拍我的肩膀，然后从包里掏出上课的笔记资料给我，看着我上了公交后她才离开。

学期最后一堂课是考试，早早考完之后我们俩一起去一家大餐馆吃饭庆祝，我们告诉对方自己最近发生的事情，我也只告诉了她一个人那个难过的消息。她一而再得要我下学期接着选B2课，这样我们还能继续当同桌，我说下学期我论文压身，不一定有时间，然而她言辞恳切一再请求，我无法拒绝只能答应。后来谈到毕业之后，她听说我有机会继续学业十分开心，好像这已经是确定了的事情，不停忽悠我读phd的好处，看我只是笑笑之后更加认真得忽悠。我告诉她我过一周要回国度假，她吓了一跳，以为我要回国了，反复确认我还会回来才放下心。饭后我们一直沿着tram轨道走啊走，不知不觉走到学校了，巧合的是赶上学校交响乐团演出，我们一起去听了场音乐会。散场之后已经很晚了，周围人群喧闹拥挤，我们拥抱了一下就要说再见，她望着我又问了一遍：下学期继续B2哦？一定哦？我说好。

分别之后我独自一人回家，内心感觉前所未有的孤寂。我很惭愧答应了她下学期继续，但是我心里清楚这是不大可能的了，我也答应了她认真仔细考虑继续学业的事，但是这也是尚且拿不准的事情。我清楚自己是个容易承诺但难以遵守的人。我们同样约定了之后有空要多见面，哪怕不再一起上课，还要一块儿去逛街，去吃中餐，像很多很多要分别的朋友那样，情真意切得表明将来一定会再见，一定要多联系。然而恐怕内心也都清楚，一旦分别之后，琐事缠身，许下的约定都在彼此的理解中慢慢忘记，只在某个类似的场景中突然记起，才发现，哦，这已经是好远好远的事了啊。

但是现在我很开心，认识了thawra，还和她做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