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区域的抽烟

我向来是依着龙妹妹的。这小丫头,一下了舞蹈课,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便巴巴地望着我,扯着我的衣角,说要同那位要好的女同学在少年宫里再玩一会儿。瞧着她们额上还未干的汗珠,与因奔跑而红扑扑的小脸,我的心便软了下来,点点头应允了。

这座少年宫,是有些年纪的了,蜷在旧城区的一隅。周遭是密密匝匝的老居民楼,墙上爬着些恣意的藤蔓,窗子里伸出晾衣的竹竿,挑着些半干未干的衣衫,在风里飘飘荡荡。大约是因了这地利之便,这里的孩童也格外多些。滑梯上,沙池里,满是他们小小的、跃动着的身影,喧闹声像刚启了瓶的汽水,泡沫似地一股脑儿涌出来,满是甜腻的生气。

我寻了处花坛的边沿坐下,看着龙妹妹像只快活的小雀,和她的朋友追着一只彩色的皮球。可这快活并未持续多久。一股子气味,便在这时,蛮不讲理地撬开了这方空气的安宁。

是烟味。

这气味是沉甸甸的,带着一种焦油的呛人与纸张燃烧后特有的枯涩。它不像声音,你可以捂起耳朵;它无孔不入,丝丝缕缕地,便钻进你的鼻孔,缠上你的头发,甚至要黏在你的衣服纤维里。我皱了皱眉,抬眼去寻那源头,却只见几个模糊的背影,手指间有一点明灭的红光。罢了。我站起身,唤了龙妹妹,牵起她汗湿的小手。

“我们到那边去玩。”

她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跟我走了。我们转移到了另一片空地上,这里离那群人远了些,风似乎也清爽些。龙妹妹很快又被一只蹒跚而过的花斑肥猫吸引了注意,蹑手蹑脚地想去摸它的尾巴。我刚刚松了一口气,预备重新享受这片刻的闲暇——

可是,好景总是不长的。

那熟悉的,令人喉头微微发紧的气味,又来了。像一条看不见的、黏湿的蛇,再度悄无声息地游近,钻进我的鼻孔。这回我看得真切,不远处一棵老榕树下,一个中年男人正斜倚着粗壮的树干,惬意地吞云吐雾,那青灰色的烟团在他面前袅袅地散开,又被风送到更远的地方。

无法,只得再次起身,做着这徒劳的“转移”。走得远了,我索性立定,带着一种近乎无奈的心绪,远远地观望着那片热闹的人群。这一细看,心下便是一惊。原来那人群之中,竟藏着不少如此的“吸烟者”,方才混在人堆里,竟未一一分辨出来。

而最令我心头一紧的,是那样一幕。

一位瞧着是爷爷辈的长者,微躬着背,一手牢牢攥着一根明亮的、黄颜色的防走丢绳。绳子的那一端,系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小娃娃,穿着背带裤,像只不安分的小兽,正使劲地蹬着腿,想要跑去追一只白粉蝶。老人大约是怕他摔着,绳子收得短,孩子便在他身前不过一两步的距离里,打着转儿地跑动。

而老人的另一只手,赫然夹着一支点着的香烟。

孩子向前一扑,那香烟便凑近了孩子的后脑;孩子向左一窜,那缕青烟便拂过孩子仰起的面庞。孩子兀自“咯咯”地笑着,全然不知那一点猩红的火灼与那一片污浊的烟气,正如影随形地笼罩着他。老人也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孙儿,时不时吸上一口,那二手烟的圈子,便随着孩子的跑动,画下了一个流动的、无形的牢笼,将那只知欢笑的小小生命,温柔地囚禁在了当中。

我默默地望着,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沉甸甸的,又有些发酸。那根防走丢的绳子,分明是护着孩子周全的;可那支香烟,与那无所顾忌地弥漫开的二手烟,又何尝不是一种更隐形的、更普遍的“走丢”呢?我们防着车,防着水,防着陌生的人,却何以对这近在咫尺的、慢性的侵害,如此坦然,甚至视而不见?

风又吹过来了,这一次,仿佛也带着那股淡淡的、固执的烟味。我低下头,看了看身旁正仰着脸看我的龙妹妹,她清澈的眸子里,映着这午后明明暗暗的光影。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她的小手,轻声说:

“我们回家吧。”

这个地方,我们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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